第034章生存之道
游栀锁完院门回到屋里，客厅和食厅都不见母亲。
听到浴室有声响，游栀走过去，门没关，高金花站在洗面台前，手里拿起一支白色电动牙刷。
游栀知道瞒不了她，双手环臂靠着门框，坦白道：“那是大姐的。”
高金花点点头，把牙刷放回去：“老大回来住多久了？”
“你刚去西北的那天就回来了，但她原来之前一直住公寓，把我和二姐气坏了，直接去把她逮回来。”游栀趁机告状。
“……那也挺长时间了。”
“嗯，难得你出去一趟，我们不想扫你兴。”
母亲的反应太冷静了，游栀试探问道：“你早就知道啦？”
高金花取下自己的毛巾，开水龙头打湿，嗤笑一声：“我哪有通天本事？没有千里眼，没有顺风耳，没有读心术，你们倒是厉害，最会互相包庇、瞒天过海。”
若是平日，游栀被训几句就会开始和高金花顶嘴，不过大姐二姐这两天千叮万嘱，让她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和老妈吵架。
她深吸一口气，跟高金花道歉：“对不住啊老妈，瞒着你是我们不对，大姐二姐她们说了，明晚回来负荆请罪。大姐还说，你如果生气，就气她一个人就好，不要波及无辜哦——”
高金花抹完脸，气笑：“你们感情这么好，干脆今晚你替她先负荆请罪咯？”
“那不行，一人做事一人当，有福同享，”游栀笑得没脸没皮，“有难么自求多福。”
高金花甩她一眼刀，问：“老大这次下定决心回了娘家，是铁了心要离婚？”
游栀惊讶得“啪啪”鼓掌：“天，是不是老爷给你托梦了？料事如神啊金花姐。”
“认真讲。”
“唔，大姐想离，但那男人不同意。”游栀不屑地努了努嘴，林健翔这人，她连“前姐夫”这种词儿都不想用。
“原因是什么？”
“大姐说和他过不下去了。”游栀耸耸肩，“大姐也说了，等明晚她回来后会跟你好好解释的，让你别担心，今晚先好好休息。”
高金花没再追问，洗澡后吃了半碗粥，就回房间躺下了。
家庭群里有几条信息，是孩子们让她早点休息。
今天下雨，空气里是风扇吹不散的黏稠，高金花开了空调，侧躺着，在和老大的微信对话框里敲敲打打出挺长一段话，想了想，删了，重新敲打。
第二次的简短许多，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她回到家族群，@了所有人：「明晚有空的话，都回家吃饭吧，要吃什么报菜名。」
*
第二天高金花起了个早。
生物钟这玩意儿真神奇，似是知道到了家，自动自觉地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昨晚太晚，她没收拾行李，起床后才把脏衣拿去洗了。
雨过天晴，天台红砖半干，花草沾露，花泥潮湿，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有人帮她打理天台的植物们，一盆盆健康向上，连火龙果盆里的杂草都被除了。
这么细心的人，断不会是老二和老三，那两位，只会舀一大盆水随便泼泼就完事。
她活动活动筋骨，等衣服洗完，晾好，才下楼吃早餐。
昨晚睡前发的群信息，还没睡的老三报了银鱼炒蛋，老四则道歉，说上海有家新分店今天做活动，他早上就得去机场，过几天才能回来。
吃完白粥时，群里多了几条信息，老大报了霸王花排骨汤，老二报了白灼她自己，要蘸甜甜桔油。
高金花提唇笑笑，回了个“好”。
她去买了菜，把带回来的手信分给几家相熟的档口，在老纪那儿要了一斤半薄壳，再去多剁了盘鹅掌翼。
记得家里的桔油见底了，她最后去食杂铺买了一瓶。
把菜拎回家，装鹅掌翼的饭盒要打开盖子，不能闷，搁在吃饭桌上用盖菜罩罩住。
薄壳拿淡水养起，排骨焯水装电炖锅里炖，今天天热，厨房无风，琐碎事情做完，高金花全身是汗，她擦了擦，重新出门。
高金花让店员们今天多睡几小时，早上不用过来，她自己负责开店和准备工作。
卷闸门轰轰声上升，细尘在阳光里浮沉，店里还有些雨水的味道，她“嘿咻”一声，把卷闸门顶到尽头，大门敞开，让店里透透气。
两个星期没拜地主爷，高金花今日把神龛前的贡品换了样，除了生果，还拆了两包西北特产肉干作贡品，点香阖目，心中默念，希望老爷会喜欢吃。
「金花芒果冰」几年前装修过，事因那年夏天打台风，海水倒灌，整片老街区都遭了秧，待脏水退去，店里也一塌糊涂，干脆重新装修。
冰柜、桌椅、操作台、制冰机都是新购置的，高金花很小心在使用，每天都会擦得一尘不染。
操作台面是不锈钢拉丝，方便清洁打理，砧板刀具各就各位，几部果汁搅拌机昨晚收店时清洗过，机身虽有明显使用过的痕迹，但很干净，银色刀片闪着锋利的光芒。
高金花刚把搅拌机重新过水洗了一遍，甩着水珠时，一辆面包车驶过来停在门口路旁。
驾驶座下来一位黑黑胖胖的中年妇女，惊讶道：“金花，你终于回来啦？”
高金花笑着点头：“再不回来，家里要变天啦。”
中年妇女是开水果店的，但她的店并不在附近，而是在另一个菜市场旁边，离这儿车程十五分钟。
因为身材关系，她年轻时被顾客喊“肥姐”，现在被人喊“肥婶”，店铺名称更是直接，就叫「阿肥生果」。
但高金花向来不喜欢用调侃身材的外号称呼别人，且和对方认识多年，高金花知道她其实有个很漂亮的名字，叫李珍珠。
李珍珠一个女人家很早就在市郊的生果市场里摸爬滚打，后来供应关系稳定了，就来市区开了生果店，零售批发都做。
她给出的批发价算不上同行最低，但一分钱一分货，给高金花店里供应的水果质量一直很优秀，加上李珍珠和她一样，都是单亲母亲，家里有几个女儿要养，所以就算进价较高，高金花还是选择和李珍珠合作多年。
李珍珠来回几趟，轻松把一箱箱水果搬进店内，最多的是芒果，接着是当季的荔枝，山竹、杨桃、柠檬、蜜桃、水梨、黄皮……这些常用的水果也有补充，最后是沉甸甸的一筐绿皮西瓜。
“今年的瓜甜到蛀牙，你们不加糖都可以。”李珍珠扯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满头大汗，“明明昨天下过雨，还这么热，是不是要做风台指有台风形成啊？”
“估计是，时间也差不多了。”高金花取来两包牦牛肉干递给她，“呐，旅游特产，拿回家跟孩子们吃，越嚼越香。”
李珍珠连声道谢。正好冰机制完第一批冰，高金花问她：“再来杯果汁冰？”
李珍珠笑容灿烂：“好，我来当你今日第一个客人！”
最传统的果汁冰，成分只有现切水果、砂糖、碎冰。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动作早成了身体肌肉记忆，高金花刀起刀落，两颗带皮芒果眨眼间就成了均匀细块，统统丢进搅拌机里，加糖加冰，盖上盖子打开开关。
银刀片打碎果肉，搅拌棒捣碎冰块，两者融合，慢慢变得浓稠，遇到太硬的冰块，则要稍用点儿力将其击碎，避免出现大块冰渣影响口感。
拢共不到一分钟，店铺招牌的芒果果汁冰就做好了。
李珍珠两三口就喝掉大半杯，冷饮透心凉，舒服得她哈了口气：“痛快了痛快了。”
高金花冲洗着搅拌机，笑她：“别喝太猛了，待会儿脑袋要疼的。”
刚说完，李珍珠扶着额头哼哧哼哧叫唤：“来了来了，太冰了……”
高金花哈哈大笑。
李珍珠不着急走，一边帮高金花提前处理水果，一边跟她吐槽，说谁谁家低价收烂果，说谁谁家用速冻果肉。
店门口的展示柜里摆的水果新鲜诱人，但实际备餐盒里用的都是一包包真空包装、冷冻了不知多久的“僵尸果肉”，反正做成饮品，根本看不出来。
“成本低得要命，卖个两三杯就回了本，剩下的全是净赚，这群臭扑……”李珍珠骂的脏词很难听，骂完继续忿忿道，“但人家还是赚得盆满钵满啊，我女儿刷抖音，成天看到一堆游客发谁谁家的果汁冰，说好喝又健康。健康个屁，自己喝了什么进肚子都不知道！”
高金花没跟着生气，还笑得坦然：“每个人都每个人的生存之道，我们自己问心无愧就好啦。”
两人都是和生果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女人，削皮起肉去核这些动作做得麻溜，没一会儿几个不锈钢食盆装满了不同的果肉。
李珍珠洗干净手，准备离开时，店门口来了一组客人，是对外国中年夫妻，身材高瘦，棕发碧眼，明显是游客打扮。
他们有些犹豫，一会儿看手机，一会儿擡头看招牌，一会儿探头观察操作台上的水果，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李珍珠听不懂的词儿。
这样的外国游客在这沿海旅游小城有、但并不常见，李珍珠在心里悄悄打鼓，心想惨了这下金花要鸡同鸭讲了。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高金花竟主动热情招呼对方：“Hello!MayIhelpyou”
外国夫妻眼睛一亮，立刻走上前。
两人其实都会一点儿普通话，先生问是不是店里只有mango，因为妻子对mango过敏。
高金花给他们介绍其他水果，litchi、peach、watermelon、士多啤梨……
外国夫妻点头表示他们听明白了：“草莓！”
“Yes!”高金花指着西瓜比了个大拇哥，“Veryfresh,verysweet,juicyjuicy!”
她的发音算不上标准，但吐字清晰，李珍珠听得张大嘴巴睁圆眼，从不知道高金花还有这一面。
对芒果过敏的妻子指着一旁一串串的果子，好奇问道：“这个是什么水果？”
“黄皮……”高金花想了几秒，想起来这玩意儿的英文，“wampee!”
外国夫妻没吃过这果子，先生十分感兴趣，高金花摘了两颗黄皮，洗净后，拿小刀划拉开软皮，现出里头啫喱状的果肉，让先生“trytry”。
男人吃了一颗，一开始酸得五官都挤在一起了，但很快，品出果子的清甜后，五官舒展开，眉毛飞扬起来，很快竖起大拇指，表示口味很妙。
最后夫妻俩下单了三杯，妻子要了西瓜，先生要了芒果和海盐黄皮，说两款都想“trytry”。
高金花麻烦李珍珠帮忙挑个西瓜给开了，李珍珠爽快应下，唰唰几下就把瓜肉起好，高金花则再次用神乎其技的刀工处理芒果。
外国夫妻一直拿手机在录视频，李珍珠凑到高金花身边，在搅拌机运作声中小声开玩笑：“不知道她们会不会给你发抖音上去？回头你成网红店了，可得继续关照我啊。”
高金花顺着她的话说：“行啊，茍富贵莫相忘。”
高金花还跟夫妻俩聊了几句，问他们从哪里来，对方说从上海来，说很喜欢中国，想未来找个城市定居。
高金花把饮料装袋递给他们，用英文说“水山欢迎你们”。
待客人离开，李珍珠忍不住鼓掌：“行啊，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英语的？”
“这哪能叫会说？就是会几个单词而已。”高金花拿抹布擦干净工作台，“以前偶尔也会有外国游客来，我和店里两个阿妹都讲不来英语，比手画脚才做完生意，后来想想不能总这样，就让大女儿教我，再跟着一些英语老师的直播学了些简单的词句。”
李珍珠只读到小学，家里不让她继续读书，所以很佩服：“那也够厉害的了。”
高金花擡起头，被树叶筛过的阳光光斑落在她脸上，让笑容更加迷人：“活到老学到老，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
傍晚，三姐妹在家门口碰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游栀扬扬下巴，示意你们先走，游虞皱了眉，一脸悲壮。
游茉没憋住，笑出声：“两个傻妹……走啦，天塌下来也有姐姐帮你们顶着。”
三人进屋，夕阳余晖把老屋子烤得发烫，也把飘荡在空气里的排骨香气煨得更浓郁。
游茉先走去轰隆作响的厨房，敲敲门：“妈，我们回来了。”
高金花回头，看了大女儿几秒，点头道：“回来就好。”
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被母亲一句话就打得溃不成军。
游茉忽然就明白了母亲的话外之音。
——“你早该回来了。”
游虞挤进来厨房，声音浮夸：“让我看看，沙漠上最美丽的这位公主是谁？啊，是我的母亲！我的老母亲！”
高金花不想搭理这显眼包：“走开！”
游虞还意图拉妹妹加入这出大戏：“啊，皇上，您还记得青海湖畔的高金花吗？”
游栀嫌她蠢，翻了个白眼往楼上跑。
高金花没忍住，笑着冲她嚷：“摆碗筷啦你！”
游虞朝大姐挤眉弄眼，拍拍她的肩，才走去帮母亲打下手。
老圆桌一点点被摆满，游茉走到楼梯，大声唤：“老三，开饭啦！”
“知啦！”
游栀看着自己被移花接木的照片，心中思绪万千。
她没带手机下楼，快走到食厅的时候，嘴角挂上笑容：“我天，不是只报了三道菜，怎么还多了炒薄壳和鹅掌翼？”
高金花在自己的位置坐下：“薄壳当时当季，够肥，卤鹅脚卤鹅翅早上看着鲜鲜，很有惜神。”
游虞门儿清：“哼哼，这些都是大姐最喜欢吃的，妈妈偏心。”
高金花白她一眼：“哦，你不喜欢？那你待会儿别吃。”
游虞嘻嘻笑：“那可不行，怎么能不吃妈妈的炒薄壳呢？天理难容！”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些许心事，一顿饭吃得比平日安静，好在有游虞总找高金花聊天，气氛不至于完全冷场。
饭后游茉和往常一样负责洗碗，高金花走过来，问：“你这些日子同老二睡一个房间？”
游茉说：“对。”
高金花说：“待会儿你收拾收拾，搬到我房间，老二睡觉那么吵，也只有她前夫才能忍受得了。而且你们的生物钟不在一个频道吧？她总三更半夜才睡，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夜夜去做老贼……”
游虞一直趴在厨房门口竖着耳朵偷听，隐约听见自己的名字，不满大叫：“妈妈你说我什么坏话呢？！”
高金花气笑，转过头呲牙咧嘴吼道：“我跟老大讲话啦，你哪里凉快去哪里！跟苍蝇似的，老粘着我干嘛？”
游茉其实总是很羡慕，在母亲面前一直像个小孩的二妹。
她提唇浅笑，答应了母亲：“好，我洗完碗就去收拾一下。”
晚上十点，高金花准备上床睡觉，游茉洗漱后进来，问：“我把大灯关了？”
高金花亮了床头台灯：“行，关了吧。”
待游茉躺下，高金花才把台灯灭了。
房间不是全暗的，窗帘透进来薄薄一层黄光，好似在灯下照的鸡蛋。
没等母亲问，游茉已将一切坦白，将婚后这些年的委屈和难过，统统倾诉进这个难得的夜晚。
高金花由得她倾诉，无论是理性的分析，还是感性的宣泄，从头到尾没有打断她。
“……大概就是这些了。”游茉背对母亲侧躺着，泪水早在枕套上洇开一片海，“妈，抱歉，让你担心了……这段时间，还有过段日子，可能还有很多要麻烦你的事。”
半晌，她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叹息。
高金花翻了个身，借着窗外淡淡灯光，在昏暗中找到女儿的身影。
她伸手过去，像小时候哄睡似的，一下一下，轻拍她手臂：“老大，你的性格最不像我，是四姐弟里最成熟最内敛的那个，妈妈啊一向对你最放心，所以跟你的相处方式，就不像和老二老三那样总闹来闹去。”
游茉眨眨眼，但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瞧见一片朦胧暖光。
母亲声音喑哑缓慢，明明很近，却又像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悠远绵长。
“但请你多相信我一点点，妈妈也很爱你，见不得你受委屈。”
高金花喉咙有些哽住，喘了口气，继续说，“你深思熟虑过，确定了，想做就去做。天塌下来，还有老妈给你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