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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黑乌鸦 > 第十章

    麦场上的冰凉夜

    夜里,月亮冰凉地印在耙耧山那边。麦场上有张桌,桌上有马灯,光亮昏黄如泥,厚厚地糊在月光上。是夏天,风在麦场上刮来刮去。村人们在风中,被那泥糊的月光浸泡着,身上都凉森森的好像坐在井水里。

    开会。

    承包那四座烧砖窑。

    有七户人家承包,队长让各户抓阄儿。

    爹把我哥俩叫到场边问,有啥儿法儿才能抓到那个承包阄儿?我哥俩都说没法儿。爹就骂,滚到他娘的一边去,白供你们读了书!连这法儿都没有。正骂着,队长从麦场出来解小溲,哗哗地浇在一棵树身上。爹见势,拉我兄弟俩站在队长面前。

    “兄弟,今夜能不能包砖窑就看你的阄儿啦!”

    队长勉强笑一笑,“抓阄……凭命吧。”

    爹说:“你十年前借过我家一袋谷子你五哥可没说过让你还……”

    队长一愣,“我还你。明儿就还你!”

    “你还了谷子还不了情!”

    “咋样?一篮谷子还咋样?”

    “不咋样。你把写承包二字的阄儿捏大些,好有个记号让我抓。”

    “五哥……这是黑心!”

    “你就黑回心!”

    “我要不这样……”

    “你家是独生娃儿一棵苗,我家这两孩娃都是七尺高,哪天拼死一个我家还有人续烟火,你家可就绝后啦。”

    “五哥,这样太没良心啦……”

    “啥儿他娘的良心……走吧,把那个阄儿捏大些。”

    队长走了。他来尿时腰板挺直,回去时背就弓起来,仿佛天塌下来压在他头上。

    爹望着队长的后影,骂他一句王八儿子。就对我俩说,要包到砖窑以后的日子就有日有月啦,不要两年就会成为瑶沟村头户大人家。你们回去一人扛张铁锨来,今夜有人和爹吵,就拿铁锨砍到他头上!

    话毕,爹大步回到了麦场上。

    我哥俩一人回家背了一张锨。

    月光依然很清冷,马灯光摇摇晃晃,似乎要熄灭。队长把阄儿捏好了,共七个,在他手窝里摇摇摇,摇摇摇,最末他站到人中间,瞟瞟爹,又瞟瞟别的人,说:“开抓吧,谁先抓?”

    “我!”队长的语音未落地,爹就旋儿从地上挣起来,“奶奶八辈子,听天由命。天叫承包砖窑我就承包啦,不叫承包就去他娘的蛋!”

    这当儿,我和哥就站在场外的一道黑影里。月光在我们眼中极清凉,如流着一道水,有样东西,也许是狗,也许是狼,在场外半山坡上晃动着。我哥俩各自手持一张尖头锨,寒光一道一道映在半天空。看不见爹是咋样抓阄的,只见他朝队长面前晃一晃,站一会,就有人唤说打开看一看,打开看一看!爹就朝马灯下走过去,然后就在桌上擂了一拳头,扯着嗓子叫:

    “我承包砖窑啦——”

    “我家承包砖窑啦——”

    接下,麦场上一阵静寂,散会的脚步声,踢踢踏、踢踢踏,人就散尽,仅剩下凉夜空空荡荡搁在麦场上。

    顶真的祭仪

    “男主孝初礼:三叩头——”

    乒乓碰撞声。

    我说弟呀你是不是想立马把砖窑分开来

    听口气哥也有这意思

    弟是不是联系到了好买主

    能略微卖得贵一点

    那弟干脆把四窑全卖掉

    人家只要两窑货,实在对你不起哥

    是这样。弟要那两窑好像比西边两窑要大些

    东窑比西窑每个都多装三千砖

    三千砖能卖两百多块钱

    两窑每茬都能多卖五百块

    哥呀那我就把两个东窑要了吧西窑就归你

    两个东窑都要吗

    都要吧

    你该给哥分一个

    两个挨着装窑出窑都方便你就把两个给我吧

    这样儿哥不说啥儿怕嫂子要闹的

    娘死嫂如母爹死哥如父哥嫂要做我爹娘哩

    分家的事总是大让小

    情同手足弟忘不了哥的恩

    弟下死心都要东窑吗

    下死心

    真下死心了

    真下死心啦

    那就东大窑归你西小窑归你哥亏由哥来吃

    定啦哥千万别反悔我就要东窑

    弟也别反悔让村人耻笑咱兄弟

    放心哥弟决不反悔决不做对不住哥嫂的事

    顶真的祭仪

    “男主孝起身初礼完毕——”

    总管站在灵位前,每唤一声他的双眼就要望望天。天是淡黄淡红色,日光洁净滑润浇在院落里。孝子行礼肃穆又热闹,一个折子又一个折子往下演。男主孝行完初礼轮到女主孝,男女主孝完毕该孙子辈的主孝们。孙子们行礼同样分男女,孙子们完毕还有邻舍孝、远亲孝、朋友孝。初礼完了行二礼。二礼同样分男女,同样分主孝次孝邻舍朋友孝,且二礼不仅要叩首还要作揖伴哭声。到三礼那哭声就须涕泪同下三叩首九作揖演得哀伤热闹,让看的人跟着掉泪说你是个大孝子。

    爹的丧事为小办,行的是最简祭仪礼。然如此都已极热闹,院落里站着不少村人们。偶有几只麻雀在树上叫,或有乌鸦从头上飞过去。谁家的狗,卧在院落边,盯着草铺前的三盘供,嘴里还滴滴答答流着清口水。总管就是站在那狗边喝令的。

    “女主孝上香——行初礼——”

    我和哥行完初礼回到草铺两边跪下来。嫂拿两炷香,姐拿一炷香缓缓走出来。所有的人又都把目光搁到她们身上去。然哥却把头勾下,选出了一块光地方,拿根柴棒在地上画来画去。我想看看哥画啥儿,就站起来去爹的身上赶蝇子。蝇子恋死人,一团一团飞,嗡嗡声一阵。我的手不停地在爹的身上身下滑动着。

    终于我看清,哥是在跪着做算式,乘法、加法、减法。到末了,他把那地上的一片数字都擦去,极慢极慢地心算手写,那光地上就有了一道算式:

    25000×8×2=4000

    我明白,他是算他的西边两窑砖,一窑有两万五千块,每块若卖八分钱,共两窑,每烧一茬窑能卖四千块。不消说,给爹行礼时,他的心都在他分到的两个砖窑上。

    蝇子在爹的身上飞来飞去。

    姐、嫂开始一叩首。

    她们女人磕头姿势很好看。身子像忽直忽弯的一张弓。偏西的太阳,等她们直起身子时,便在他们的长发上闪出一层黑亮。

    “女主孝初礼,二叩头——”

    姐、嫂弯下身子时,哥起身从她们身边走过去。我想哥是去解溲。可他却在这热闹时候,打总管身后出了院落去,到了砖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