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万万不可明月珰让你拽够三分钟苗希卡王子想见公主凌淑芬狼神月关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衡门之下 > 第八十四章

    光王府迎回了久违的主人。

    虽然已离开很久,但府中一切如旧。

    一群老仆将四下都洒扫过了,府兵严严实实地守在了各处。

    栖迟入了府,连披风都未解,先带着李砚去了祠堂。

    这里终日有人照料着,香案洁净如新,牌位前的供品都是每日必换,一截香烟袅袅地竖在坛中。

    栖迟说:“我现在就将路上提到的缘由告诉你。”

    李砚早有准备,添了柱香,站在一边看着她,认真地听着。

    栖迟说地很慢,也很简练。

    光王府的遭遇,圣人如今的态度……

    话没有说多久,李砚却像是听了很久,一番话入耳,他脸上已满是震惊:“父王他……”

    栖迟看着他,又轻又缓地点了个头。

    李砚后退两步,眼神茫茫然一片空洞,脑中还有当初父王将他牢牢护在身下的记忆,之后就只剩下父王躺在榻上的画面,缠绵日久的病榻,日益萎靡的面容,一日日消磨掉了外人口中赞为“玉人”的光王。

    以往邕王世子带头骂他是扫把星,他也以为自己是最晦气的,出生没了母亲,后来没了父亲,什么倒霉的事情都落在了他头上。

    原来不是天意,而是人为。

    他惊愕之后,陡然捏紧了拳,转身就跪了下去,面朝上方牌位,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擡起时额头上已红,甚至有了血印子。

    栖迟抽了帕子过去,给他轻轻擦了擦,在亲口告诉侄子这些话后,她自己反而很平静。

    “恨吗?”

    李砚拳握得关节作响,眼中泛着水光,说不出话来。

    栖迟擡手按住了他肩:“恨也要忍着,光王府还无力报仇,你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力保全你自己。”

    李砚终于擡起头来,无声哽咽。

    栖迟默默看着,明白他眼下心里有多难受,自己也一样,也只能由着他熬到平复。

    许久,李砚如梦方醒,擡袖在眼下一擦,站了起来,忽的竖起三指,对着祖父母和父母的牌位,嘶哑着声道:“今日所知,永世不忘。”

    哪怕还无法讨回公道,哪怕永远也讨不回公道,他也绝不会忘了他父王和光王府经受的一切。

    栖迟看着他站在身侧,如今越发轻易的从他身上看到了哥哥的影子,她自袖中摸出那枚私印递给他:“光王府的兵马只能由光王亲自调动,你尚无资格动用,但皆由我光王府所养,凭你父王私印,若遇急难,让他们保你一程应当不难。”

    李砚双手接了过来,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刻字,又想起父王,红着眼看着她:“姑姑为我一路筹谋至今,却不妨天家早已锋戈相向,事已至此,到此刻您也仍顾念着我,真值得吗?”

    她蹙眉:“说什么胡话。”

    李砚垂了下头,又擡起来,攥着印章道:“不是胡话,若天家执意要这光州,我便给他好了,父王已没了,我不能再连累姑姑。”

    “交出封地就会被送去长安,圈养在圣人脚下。”栖迟低着声,脸冷下来:“在他耳目下,一旦被发觉你已知晓你父王往事,只有死路一条。你别忘了,当初那次山洪若不是你父王以命相护,你也早就一并死了。那位何等心思,这两年未动你,只不过因为你倚靠已倒,不值一提,如今已变了形势,他岂会还一直留着你。”

    李砚点头,眼眶更红:“正因知道,我才更不想拖累姑姑,姑姑已有自己的家,不应再背负着我这样的负担……”

    “那我就该看着你去死吗!”栖迟霍然低斥。

    李砚话被一断,再无他言。

    是,若是今朝他与姑姑位置对换,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明知不该却仍不舍,这不就是血亲的意义吗?

    他只是觉得愧对姑父和弟弟,要尽力保他的不只是他的姑姑,还是他姑父的妻子,他弟弟的母亲,叫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栖迟对着牌位站着,无声良久,说:“先出去吧,我上炷香。”

    李砚默默走了出去。

    门外,遥遥站着新露和秋霜,眼见李砚出去,秋霜跟上前去伺候,新露走过来,进了门,在栖迟身后小声说:“家主,刚收到官驿那边消息,大都护已离开,似是去长安了。”

    栖迟点了点头,手上点着香。

    新露悄悄看了看她,退了出去。

    栖迟对着牌位默默上了香,看着香案上飘忽的烛火,不知怎么想起了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

    最终记了起来,她曾在北地的寺庙里为哥哥点过一盏佛灯,眼前便也是这样摇动的烛火。

    也记起了寺中住持曾在点佛灯前说她心有挂碍,深沉难解。

    后来又说她挂碍不解,难见本心。

    她还记得自己回的话:我本心未改,一直未变。

    天家让她哥哥家破人亡,她如今,拆了自己的家来保他最后一丝血脉。

    她本心未改,一直未变。

    只要压着不去想伏廷,不去想占儿,她似是的确可以做到的。

    ※

    八月中,长安。

    皇宫巍巍,帝王理政的含光殿前静穆无声,只垂手立着两个内侍。

    午时未至,日头已浓。

    含光殿门打开,伏廷从里面走了出来,身上穿着官服,走出两步,转头看了一眼。

    殿门内露出帝王端坐的身影,微垂的头,已是难以遮掩的老态龙钟。

    其御座前的地上,满是扔落的东西。

    一眼过后他即转过了头,走下殿前台阶,回味着方才殿内情形。

    早在入殿之前,便有内侍在门边提醒:圣人暂时不听任何与藩王封地有关的上奏,请大都护切莫触犯天颜。

    一句话,便知是圣人事先的安排。

    他在殿中述职,也听圣人过问了有关遇刺的事,甚至问了占儿如何,原先他在心中拟好有关李砚的话,却终是半个字未能提及。

    圣人始终稳如泰山,直到听他禀报到突厥军中出现了陌刀,才勃然大怒,甚至当场扫了面前桌案上的东西,以至于香炉奏章都落了一地,随即便下令他彻查到底。

    伏廷对他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据说当初圣人年轻时曾在边疆遭受过突厥袭击,此后便十分痛恨突厥,后来对他这个能抗击突厥的臣子也出奇的重视。

    这一番面圣不过两刻的功夫,最后,要离去前,圣人忽而问了他一句:卿久未入朝,可有相熟的臣子走动?

    伏廷答:泛泛之交,都不至于相熟。

    唯一熟悉的,不过一介悬着吊着的世子,彼此心知肚明。

    圣人摆手,结束了这次短暂的召见。

    伏廷再三回味了那句话,觉得自己先前所想没错,朝中局势的确变了,或许这才是如今李砚处境的直接缘由。

    一路往外,过了两道宫门,已至外宫,罗小义正站在宫墙下,与先前为他们入宫引路的一个小内侍正有说有笑的。

    他过去时,内侍正好离开了,临走时往袖口里塞着什么。

    是罗小义给的钱。

    伏廷一手牵了马,往外走。

    过了这一段,是禁军守卫的外宫大门,直至出了宫外,他才低声问:“问出什么了?”

    罗小义牵着自己的马,凑近来低语:“也不知是不是个有用的事,据说圣人近来忽而疏远了邕王,邕王为表上进还将儿子打发出去游学了,但圣人对他避而不见,用那内侍的话说,甚至已有了厌恶之心。”

    “其他藩王呢?”

    罗小义一愣:“三哥怎知还有其他藩王的事,还真听说有两个藩王出了事,汴王打猎时坠马死了,翼王也意外受了重伤,据说伤到了脑袋,这两个都还未成婚,眼看着便是都绝了后了,委实可惜。”

    伏廷心里过一遍,都是远离都城的藩王,与光王府何其相似。

    “还有呢?”

    罗小义道:“还有是我猜的,听那内侍说漏一句,好似是圣人幺子病了,可再要细问就问不出来了。嗨,这些宫里的都精得很,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嘴巴可严了。”

    他是心疼那些钱,好不容易如今有了余钱,可当初的穷劲儿还没完全缓过来呢,为打听这些可花了不少疏通。

    伏廷前后连在一起一想,看似没什么关联,却都是皇族宗室里的事。

    当今圣人年至花甲,膝下只有三子,早年早逝了一位,还剩下两个,一长一幼。

    伏廷久在边疆,这些事都难以深知,却也听闻过圣人素来疼爱幺子,至今也没有立储,便是因为更想传位于幺子。

    如今幺子卧病,圣人却关注藩王,心存防范之意,难道是在为皇位传承暗中铲除威胁势力。

    他想到此处,翻身上马:“回去。”

    罗小义忙跟上他,嘴一张,想说什么,看他已打马往前,只好先闭上。

    后方近卫一并跟上。

    行至长安东市,宽阔齐整的街道旁商铺林立,大街上人来人往,见者避让,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家鱼形商号的店铺,是卖绫罗绸缎的,斜对角是另一家,是间门庭开阔的质库。

    伏廷勒住了马。

    罗小义也早就看到了,方才就想说来着,忍到此时,终于忍不住,上前问:“三哥,你就不过问嫂嫂的事了?”

    伏廷眼睛没看他:“过问她什么?”

    罗小义摸一下鼻子,这是他惯有的小动作,明知有些话不该说又偏要说时,就会这样讪讪然:“你说过问什么,她是你夫人啊,如今这般局势待在光州,你定然是知道怎么回事的吧。”

    “夫人?”伏廷目光收回来,当晚的情形便涌至了眼前,腮边一动,沉着声说:“她未必那么想。”

    那锦囊里夹在众多地契间的那一封文书,是她所写的自罪状,里面罗列了她如何欺瞒天家暗中经商的事,要他到无法转圜时以此为由休了她,再去天家面前告发她,便足以撇清与她的关系,弃车保帅。

    伏廷统领八府十四州以来,从未有过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的时候,这个女人是他的夫人,却要他划分得清清楚楚,决裂得明明白白。

    如果走到这步,她还能说断就断,就当他如外人一般,那他只能认栽,是她绝情,他无话可说。

    罗小义看看左右,打马跟着,低低叹一句:“那就不找嫂嫂了?”

    找?找过了,她若真有心回来,就别说什么他日。

    伏廷不发一言,马鞭一甩,疾驰出去。

    ※

    光王府里,栖迟坐在窗前,手里拿着秋霜刚刚送来眼前的消息。

    消息自长安、洛阳二都网罗,经由商号传递送至,是她早就吩咐收集的。

    经商途径,所知有限,但也好过耳目闭塞。

    她看完,揭了面前香炉,将几张纸投了进去烧掉。

    看起来暂时风平浪静,或许天家不会着急动手,越是此时,越不能自乱。

    “其他安排如何?”

    秋霜小声道:“家主交代的都吩咐下去了,线路、人手,无一处疏漏,一旦……真有对世子不利的时候,便是最差的一步,也足以妥当安排世子撤走。”

    她又问:“阿砚那边呢?”

    “世子带着印绶亲自去了府营。”

    府营里驻扎着光王名下的直系兵马,栖迟觉得李砚能亲自去再好不过。

    秋霜恰好禀报:“商队已走动出去,按家主所说,办好后会烧去账册,暗中听从吩咐。”

    府营兵马虽有,但太平中原不似边疆,兵器已旧,商队要运的是生铁。生铁做冶兵用,朝中历来禁止私自买卖。

    若有可能,栖迟一辈子也不会碰这种生意,宁愿他们一辈子暗中等着吩咐,永远用不上。

    秋霜禀报完便出去了。

    栖迟独自坐着,看着窗外绿树繁花,斜阳熠熠。

    没了北地的大风凛凛,雪花飞扬,这里只剩下光州独有的温柔,她竟有些不习惯了。

    想到北地时,便及时打断了,怕收不住。

    过了一会儿,新露来了:“家主,外面有人求见。”

    栖迟正好岔开头绪,看过去:“何人?”

    “说来只怕要叫家主觉得好笑。”或许是有意让栖迟心情好些,她还真笑了一下:“当初臯兰州里的那个箜篌女罢了,竟还有脸登门拜访。”

    她一怔,起身说:“请她过来。”

    ……

    庭院里,露天设席,来人很快被带到。

    栖迟敛裙端坐席间,看着被带到面前的女子:“竟然真是你。”

    杜心奴一袭绿缎衫裙,带着笑向她盈盈见礼:“贱妾也没料到还有机会与夫人再见。”

    栖迟手擡一下,请她免礼:“你为何会在光州?”

    杜心奴脸上的笑多了丝羞赧,眉眼都是弯的:“实不相瞒,自古叶城一别后,贱妾可再不敢往外走,便在中原各处继续研习技艺,如今得遇良人,正准备随其返回长安,择日嫁做人妇,临行前无意间在路上得见夫人身边侍女,认了出来,忆起夫人高贵身份,方想起正有个光王府的娘家在此,便想着莫不是夫人也来了,于是贸然前来拜访,原来竟叫贱妾猜着了。”

    栖迟闻言笑了一下,谁能想到在这情形下还能再见,还能听到她身上有这么个好消息:“那我该道贺了,难为你还能特地来告诉我这件喜事。”

    这世间总算还是有好事发生的不是。

    杜心奴笑了笑:“贱妾蝼蚁之人,一些琐事何敢惊动夫人知晓,不过是他日于边境离去前,妾曾留过话,待他日谱了新曲要来请夫人品鉴的,这才来了。”

    但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她看了看左右,早已注意到王府上到处都是守着的护卫,只是她有眼力见,只当没看见,但也寻思着是否不该再继续打扰。

    刚想着就此开口告辞好了,却听栖迟说:“再好不过,我也很想听一听,毕竟机会难得。”

    杜心奴不禁一愣,看她坐在那里容光一如往常的娇媚动人,要说有何不同,大约也就是眉宇间有些郁郁,却不知为何说的话却有种恐无他日之感。

    不过也只是心中胡乱揣测罢了,当即又堆了笑出来称是。

    新露安排,着人将她那架精致的凤首箜篌搬了过来。

    杜心奴敛衣在对面跪坐,朝栖迟略一低头施礼,而后擡手起势。

    轻轻的乐音流淌,恍若回到了当初的臯兰州中。

    栖迟不知这恬淡时光还剩多少,只这一刻,也是好的。

    乐声是演奏人的心声,她听着那空灵的乐音,起手纷纷扬扬如水滴落溪,如人点滴情绪,如女人悄然回眸;中途流畅回旋,如情绪奔浓,如酒入喉,如相思在心头;婉转时如低诉,高昂时如争鸣;平缓时甜蜜,急促时揪心……

    她似认真听了,思绪却完全偏离了。

    连日来终日忙碌,刻意不去想,此时当这些情绪涌出来时,脑中所想就只剩下了那一人。

    他用剑挑起她的下巴;冷硬地不肯接受她的钱,也毫不犹豫地为她出头赛过马;在湖边狠狠地亲过她,也曾断然拒绝过她;将她扛回去时说过要让她将瀚海府当成自己的家;古叶城外为她中过箭,也在战时为她动过八方令……

    最后这些一幕幕都淡去了,只剩下那晚他质问的脸,月色里拖着的一道长影——

    你不是想要这儿吗?我伏廷一身铁骨,唯有这颗心不值一提,你想要,来拿啊!

    你我到底谁才是石头?这么久了,我都还没有将你焐热。

    你我连占儿都有了,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

    箜篌音停了,杜心奴收手,垂眉低笑道:“夫人乃贱妾知音,想必也听出来了,此曲是为心爱之人所作,不知夫人听后有何感触?”

    说着擡起头,却是一愣:“夫人这是怎么了?”

    栖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恍若入了神一般,眼神定在了一处。

    她怔怔地擡起手,摸过眼下,指尖微湿。

    “我这是怎么了?”

    当初在臯兰州里为了他打发了眼前的杜心奴,还恍在昨日,还曾扬言要在他身上收回回报。

    不就是奔着倚靠他去的吗?不就是希望能在最坏的时候靠他庇护,靠他支撑的吗?

    为何真到了这时候,却反而将他推开了?

    她将他当什么?

    不是本心未改,一直未变吗?

    如今已经彻彻底底得到他心了不是吗?她又是在干什么?

    她僵坐着,盯着指尖,低声喃喃:“这已违背我的初衷了不是么……”

    “夫人?”杜心奴没听清,小心翼翼地又唤一声,错愕地看着她,若非怕冒犯,已然要开口询问了。

    栖迟回了神,收敛神色,缓缓站起来:“请在此少坐片刻。”

    杜心奴看着她离席而去,不明就里,只能坐在原处。

    栖迟走开不远,在园中浅池边站定,从袖中取出那只锦囊,抽出了那份文书。

    展开看了一眼,已记不清写下时是何种心情。

    一步步走到今日,以为自己一直是清醒透彻的,原来被他那般质问过后不是故意不去想,是不敢细想。

    栖迟看着池面上自己微白的脸,忽而动手,一页一页撕了文书,扔入水中。

    游鱼一涌而上,又随着纸屑纷扬潜入水底。

    她转头,又回了庭院中。

    杜心奴立即起身相迎:“夫人。”

    栖迟问:“你方才说,你就要去长安了是吗?”

    “正是。”

    她轻轻点头:“正好,我想请你替我带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