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琴姑姑的留书
还未到冬至,天便下了一场大雪。
族长阿落遣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房中,就着窗外的雪景独酌,酒是今年开春新酿的醉春风,入口微涩,却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甘甜,就如同他心底那个羞于启齿,且不可对人言的秘密一样。
他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神智却是无比的清楚,怎么也不醉。
其实阿落不是一个好酒的人,担任族长的这十几年来也都殚精竭虑,颇得族人赞誉,今夜会如此放纵,只因他……白天又见着了那个人。
青月……
想起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子,他苦笑了一下,再想倒酒,却发现酒壶空了。
晃了晃已经空了的酒壶,他意犹未尽地唤,“再拿些酒来!”
门“吱哑”一声开了,寒风夹杂着几朵雪花飘了进来,一个纤细的身影拿了一壶酒,走到他身后,替他斟了满满的一杯。
淡黄色的酒液在烛火下泛着粼粼的光,阿落举杯一饮而尽,只觉一股淡淡的香气自口中弥漫开来,却不是先前那味道了,他十分受用地咂了一下嘴,问,“这是什么酒?”
“梦里花开。”一个女子的声音回答他。
那声音竟是十分的耳熟,阿落愣了一下,回过头,便见一袭圣女装束的女子正站在他身后。
……不是他魂牵梦萦的青月又是谁?
“酒多伤身,少喝些吧。”见他愣愣地看着她,她弯了眉眼,轻轻一笑,拿帕子替他擦了擦唇边的酒渍。
女子的体香扑鼻而来,阿落感觉先前所饮的酒一下子全冲上了脑子,他怔怔地看着她,一时转不过神来。
“呆子,发什么愣呢?”她横了他一眼,半喜半嗔,眼角眉梢竟全是风情。
那一声“呆子”唤得阿落骨头都酥了,这……这是青月么?
青月……也会有这样的神情?
……是梦吧?阿落有些迷迷糊糊地想。
想起今天白天在神庙见着她的时候,她冷冷清清的模样,他便有些委屈地想,只有在梦里,她才会这般待他呢……
“阿落?阿落?”微凉的素手轻轻抚上他滚烫的脸颊,她凑近了他,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怎么了?”
阿落回过神来,看着那张在脑海中描绘了无数遍的眉眼,终是忍不住颤抖着手轻轻捧住了她的脸颊,“青月……”他喃喃地唤,如梦呓一般。
她任他捧着脸,也不避开,只是冲他微微一笑。
阿落痴痴地看着她,终是受不住这一笑,颤抖着闭上眼睛,将自己滚烫的唇轻轻地贴在了她微凉柔软的唇上……
她没有避开,反而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颈间柔软细腻的触感让阿落感觉自己陷入了有生以来最美的梦境里,如果可以,他愿意一世不醒……他抱着她,用自己的火热的唇一遍一遍描绘着她的唇……
屋外大雪纷飞,屋子里面的气氛却是一点一点暧昧起来,烛火无声地跳动了一下,将这一对痴缠的男女在墙上定格成一个美丽妖娆的剪影。
阿落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宿醉的感觉很不好受,他擡起右手按了按有些发疼的额头,然后突然便想起了昨天夜里那一个风情旖旎的梦。
……青月。
他还真是疯了,竟做了那样的梦……若是教她知道了,定是要恼的吧。
苦笑了一下,阿落正准备起身,却感觉自己的左臂似乎被人压着,他怔了一下,侧过头去,便看到了一片乌发,和半边裸露在外的洁白臂膀。
他一下子僵住身子。
……莫非,不是梦?
他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开始鼓噪起来,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跳出来。
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女子忽然动了一下,揉了揉眼睛擡起头来,然后冲他盈盈一笑,“阿落,你醒了?”
看到那张脸,阿落呆住了,刚刚还鼓噪着的心仿佛一下子从烈火中被投入了冰块里,巨大的落差几乎让他的心停止了跳动。
“泠纹……”他张了张嘴,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得怕人,“你怎么在这里?”
听他这样问,泠纹微微红了脸颊,闷头不语。
那羞涩的模样把阿落最后一丝侥幸都打得四分五裂。
屋外,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只留下满天满地的苍白……
最长不过夏至,最短不过冬至。
才刚过申时,天便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盘玉一边包饺子一边往外看,一直看到饺子都包好了,也未见雨生回来,心里不由得有些焦急。
雨生就是当初那个一直被青月带在身边的孩子,青月迷迷糊糊的,总也没有给他取名字,一直宝宝、宝宝地叫着,直到五岁那年,才算有了“雨生”这个名字,这还是青月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名字,才兴冲冲地回来给他也取了名字。
说是因为雨天生的,所以就叫雨生。
……虽然这名字怪怪的,但总比没有强些。
想到这里,盘玉叹了口气,转身加了一大锅水,又往炉子里添了些柴,这才擦了擦手走出了厨房。
这个时候,青月正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盘玉踏进房门的时候,便看到各式箱子柜子统统大开着,屋子里像是遭了贼似的乱成一团。
“你在找什么?”嘴角抽了抽,盘玉问。
“雨生的冬衣,你记得放在哪儿了么?”听到盘玉的声音,青月一边埋头翻着柜子一边随口问道。
“在你左手边第二个箱笼里。”见她恨不得整个人钻进柜子里翻找的模样,盘玉闭了闭眼睛,按住青筋乱跳的额头,努力放缓了声音道。
“呀,真的在这里。”青月依言打开左手边第二个箱笼,果然看到了叠得整整齐齐的冬衣,不由得露出了一脸的惊讶,心下对盘玉又信服了几分,果然厨娘万能啊。
盘玉则是磨了磨牙,觉得自己好像瞬间又苍老了好几岁,总觉得再跟她这样住下去,她早晚会心力交瘁,英年早逝……
透过对面的铜镜,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发间的白丝以及眼角的皱纹,时间一晃已经过去了十六年,自当年的情蛊事件之后,她便留在了神庙里。在琴姑姑死后,她更是接替了掌灯的工作,完全绝了要离开神庙的心思。
渐渐的,她竟也习惯了神庙里枯燥乏味的生活,并且将这样的生活过出了几分滋味来。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老妈子,日日操心那一大一小的衣食住行,一日三餐。雨生倒也罢了,许是因为之前怀过孩子又落了胎的缘故,她对那个看着长大的孩子总有一份割舍不去的感情,可是……对于青月这个十六年来一如既往地贯彻吃货方针毫无长进的女人……她到底为什么要为她操那份闲心啊!
想到这里,她又忿忿地瞪了那毫无自觉的女人一眼,十六年的光阴,染白了她的头发,深化了她的皱纹,悄悄带走了她的青春,可是……岁月却似乎独独地优待了她。
十六年过去,她还是当初的模样,甚至眉眼之间被雕琢得愈发的精致秀丽了。
一个不会老的女人呢……
若不是相安无事地在这神庙里陪着她过了十六年,若不是知晓她吃货的本性,盘玉觉得自己八成也要和村里的那些长舌的妇人一样,背后嚼舌根觉得她其实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山精水怪了。
想到近年来村里那些愈演愈烈的流言,盘玉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而青月显然没有体会到她的担忧,正低头一件一件地翻看着那些冬衣,这些冬衣还是当年琴姑姑留下的,虽然不是什么上好的布料,但却针脚密实,剪裁得体,缝制得十分用心。因为觉得适合宝宝,她便将这些衣服擅自留下了,当时不明白为什么还有大号的衣服,现在才知道宝宝长大穿竟是正好。
只是雨生最近长得有些快,长手长脚的都快要比她还高了,盘玉说他正处在长个子的年纪,一日三餐安排得很是精细……虽然她也跟着吃好喝好了,可是……青月拿起最大号的那件外衫比划了一下,颇有些忧虑地想,雨生要再这么长下去,怕就再没有适合他穿的衣服了啊。
正想着,刚抖开那件外衫,便见有什么东西自那外衫里头掉了出来,青月疑惑地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张写满了字的羊皮纸。
“是什么?”一旁的盘玉见她拿着羊皮纸发呆,不由得走上前好奇地问。
“应该是琴姑姑写的信。”青月说着,将手中的羊皮纸递给了她。
琴姑姑?间隔了十六年,这个名字显得有些遥远,盘玉愣了一下,才伸手接过信,低头看了一眼。她以前寄居在族长家的时候,时常随族长夫人进出神庙,因此认得琴姑姑的笔迹,虽然这中间已经间隔了十六年,但盘玉还是一眼认出了琴姑姑的笔迹。
生安吾儿:
当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我早已经被埋入黄土之下了,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报应,可是生安吾儿,你是无辜的,你今生唯一的错,便是生为我的儿子。
你自幼不在我身边长大,我却熟知你的性情,你天性善良,总相信人性本善,这本不是什么坏处,可偏偏因为我的关系,让你自幼生活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之中。
对此,你一无所知,而我,却常常因此担心得夜不能寐。
眠秋是个好姑娘,若她不是夫人的婢女,若她不是那依族的圣女,我会很乐意见到你们相携一生,白首终老,可偏偏造化弄人,眠秋的身份注定了你们无法一生相守。你是我的儿子,我又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你以身涉险,于是我做了此生最自私的一个决定……
眠秋其实并未身中情蛊,是我骗了你。
当那个叫青月的姑娘抱着那个身上裹着眠秋衣物的孩子来到神庙的时候,我便知道,那是你的孩子,我的孙子。
然而,我却连抱抱他,都不能。
这一切都是报应。
如今我已知自己大限将近,特意留书一封,好让你明白真相,认回自己的孩子,不能让你的骨血流落在外。所有的罪,便让我一人背着吧,我会带着这副老朽的身躯去地府向眠秋请罪,那是我欠她的,与你无关。
生安吾儿,请原谅为娘的自私。
“这……”看完整封信,盘玉一脸震惊地擡头看向青月。
关于眠秋和李生安的事情,青月跟她说过,她大致也是了解的,只是不知道……最后的真相竟会是这样……
“果然是很自私啊。”青月十分认同地点点头。
盘玉嘴角抽了抽,“这不是重点好吧,重点在于……重点在于……”她张了张嘴巴,试图说些什么,可是却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重点在于眠秋并未身中情蛊,一切只是琴姑姑的谎言,可是李生安却将谎言当了真,失手推倒眠秋之后,又撇下她一个人孤单单地产子后力竭而亡。”青月神色淡淡地接口,“这封信隔了十六年才被发现,休说李生安早就已经离开了那依村,就算他此时见到这封信,又能怎么样?”
盘玉默默地看了青月一眼,虽然她时常糊涂,但有些事情却总比旁人看得清楚,眠秋因琴姑姑和李生安而死,雨生若知道真相,想必不会原谅李生安,更不会认他这个父亲,更何况……如今的雨生,怕是万万不肯离了青月的。
“人类的感情,还真是脆弱。”青月看了看那张羊皮纸,又想起那一日在山洞之中,眠秋绝望的模样。
只因为一句谎言,便令李生安心生芥蒂,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留给眠秋,便兀自判了她的死罪,多么脆弱的感情啊。
“说得好像你不是人似的。”盘玉斜了她一眼,“这信怎么办?”
“收着吧,若有机会便给了李生安,他总要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才好。”青月淡淡说着,不再看那羊皮纸,又转过身去翻看雨生的冬衣了。
原以为只是凑巧,却原来这些衣服都是琴姑姑特意做给雨生的。
盘玉瞅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有时候觉得她傻得可以,有时候……却又觉得她冷情得怕人。
依言收起了羊皮纸,盘玉突然想起了自己来找青月的目的,忙又道,“雨生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我有点担心他。”
“他还没有回来?”青月讶异地擡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便见屋子外面早已经是黑沉沉的一片。
……唔,今天貌似是冬至?
“嗯。”盘玉的面上透了一些焦急,“别是出了什么事,要不还是我去接接他吧。”
“我去接吧。”青月将手上的冬衣又放回了箱笼里,放下了挽着的衣袖。
盘玉闻言,面上总算多了几丝欣慰,觉得偶尔她还是会懂事一回的。
“你去煮饺子。”青月又道,语气十分的欢快,“这样我们回来就可以开饭了~”
盘玉面上的那几丝欣慰立刻烟消云散……好吧,她早就不该对这个吃货抱有什么期望……
“……唔?今天不是冬至吗?冬至应该是要吃饺子的吧?”见盘玉瞬间垮下来的脸,青月眨巴了一下眼睛,有些不确定地、小心翼翼地问。
盘玉实在懒得理她,转身便回厨房了。
二、见鬼的雨生
夜色沉沉,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正沿着山路慢慢地走着,他念的学堂距离神庙有些远,中间还隔着一段山路,往常这个时候天还没有黑,只是今天的日头特别的短,才下学堂,天便黑了,他又没灯笼,只得一路借着月光慢慢地走。
一路走,他一路心不在焉地在想着什么。
“符雨生!”正走着,身后突然有人叫他。
他下意识回头,脑门上便被一粒小石子砸了一下。
他捂着额头,冷冷地看着站在他身后的几名少年,为首那个胖胖的长得十分敦实的少年正是族里大长老家的公子范文章,大概是因为今天在学堂里对不上对子被先生责罚了,这会儿拿他来出气呢。
“嗬,你这野小子居然敢用这种眼神看我!”触及符雨生那冷冰冰的视线,范文章竟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意识到这样的行为有点丢脸之后,他挥了挥拳头,有些恼羞成怒叫嚣道。
符雨生没有理会他,转身继续走。
“哈哈哈,看到没有,他怕了我了!”身后,范文章得意地抚掌大笑,“野小子就是野小子,就算跟着个不会老的老妖精住在神庙里,也不是大爷我的对手!”
话音刚落,范文章脸上便挨了重重的一拳。
那一拳又狠又快,范文章被揍得跟个倒地葫芦似的直接滚下了山崖,连哼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一旁几个小跟班见他们老大被打得摔下了山崖,吓得一个个飞快地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大喊“符雨生杀人了!符雨生杀人了!”
符雨生却在范文章将要掉下山崖的时候,眼明手快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范文章睁开被揍得肿胀的眼睛,看了一眼冷冷揪着他衣领的符雨生,又看了一眼脚下悬空万丈的山崖,哼唧一声干脆利落地彻底昏了过去。
“孬种。”符雨生淡淡地骂了一句,又不能真的将他丢下山崖,只得拿出吃奶的力气将他拖了上来。
冬至的夜,透着阴阴的冷,符雨生看了一眼跟死猪一样动弹不得的范文章,狠狠踹了他一脚,“起来,不要装死。”
范文章打了个哆嗦,醒了。
“你你你……”他左右看看,发现跟班都跑了,一时又怕又怒,却终究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还不走?”符雨生扬了扬拳头。
范文章缩了缩肩膀,一骨碌爬了起来,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撂狠话,“你给爷爷我等着!”
符雨生看着他连滚带爬还不忘耍帅撂狠话的怂样,也懒得理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继续慢腾腾地往前走。
四周越来越冷,冷得符雨生也忍不住紧了紧衣领,加快了脚步。
“符雨生!”身后,突然又有人唤他。
那声音又尖又细,听着竟令人毛骨悚然,这一回,符雨生没有回头,而是加快了脚步。
“符雨生!符雨生!”身后,那声音追着他,持续不断地叫唤着,竟是越来越凄厉,渐渐的,竟不是人能够发出的声音了……
符雨生咬牙往前跑,坚决不回头,跑着跑着,竟一头撞上了前头的范文章,范文章被他这结结实实地一撞,差点又摔成滚地葫芦,当下不由得恼羞成怒,“可恶!有本事光明正大地跟爷爷我打一场,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闭嘴,快跑。”符雨生没等他说完,便一把拉起他,没命地往山下跑。
范文章一头雾水地被他拉着跑,直跑得差点断了气,好不容易停了下来,一时只有喘气的份儿,完全顾不上要跟他算账了。
好不容易将气喘匀,他擡头恶狠狠地瞪向符雨生,“喂!你……”未出口的话卡在喉咙里,他愣愣地看着符雨生神色严肃地瞪着一片空地,仿佛那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走开,不要再跟着我了!”符雨生咬牙看着那个挡在他面前的东西,尽管声音还尽量维持着平稳,但话尾的那一丝颤音还是泄漏了他此时的恐惧。
“符雨生……你在跟谁说话?”愣愣地,范文章问。
范文章看不到,在他面前不远处,正有一只死状凄凉的鬼在盯着他流口水,奈何有人八字奇轻,有人却阳气重到连鬼都不敢轻易靠近。
范文章显然就是幸运的后者。
“走开!”范文章看不到,符雨生却是无法忽视挡在他面前的那个东西,见它一脸怨毒地盯着他,非但没有要让路的意思,还有要扑过来的意图,符雨生赶紧掏出胸前青月给他的护身符,大声吼道。
见到那护身符,它似乎有些害怕,稍稍后退了一些,但也只是稍稍后退了一点,并没有要撤退的意思。
符雨生只得拿着那护身符与它僵持着。
冷汗从额前滑下,被阴冷的夜风一吹,便冷得令人直哆嗦,可是符雨生却完全不敢松懈,因为那东西正死死地盯着他,正一副要伺机扑上来的模样。
“喂……符雨生,你到底怎么了?”一旁看得一头雾水的范文章走上前,有些奇怪地推了他一把。
符雨生没有动,他不敢动。
因为他预感只要他动一下,那东西就会对着他扑上来。
见符雨生呆呆地不动,范文章渐渐觉得有趣起来了,他摸了摸鼻子,不怀好意地“嘿嘿”笑了两声,决定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当下狠狠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然后抢了他手中的护身符便跑。
范文章哪里知道他抢的是符雨生的救命符,他只知道往常符雨生总拿这个当宝贝,任谁也不肯轻易给瞧一眼,如今抢了他的宝贝总要叫他哭鼻子的。
符雨生看着范文章一边冲着他作着鬼脸一边撒丫子一溜烟儿地跑远了,心里大叫糟糕,果然,还未等他从地上爬起来,便感觉一股阴风扑面而至。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准备承受接下来那种灵魂被啃噬的疼痛感,结果那东西竟久久没有动静,定神一看,便见它仿佛被什么定住了似的僵在原地,任它怎么挣扎都没有用。
再细细一看,却发现原来它的身上被缠绕了几根细细的银丝,那银丝在月光下透着冷冷的光芒,符雨生却是看得欣喜起来。
“阿姐!”他笑着站起身,冲到了那手持银丝的女子身边。
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来接雨生的青月。
见雨生无恙,青月松了手中的银丝,那东西也是欺软怕硬得很,远远的绕着青月转了几圈之后,大约自知不敌,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一点一点散去了,再不敢现身。
“没事吧?”青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她身侧的雨生。
雨生摇了摇头,“还好阿姐来得及时。”
“我给你的护身符呢?”青月看了看他空荡荡的脖子,问。
雨生立刻显得有些沮丧起来,“被范文章抢走了。”
“不怕,回头我再多做几个给你收着。”青月拍了拍他的脑袋,“回去吧,盘玉都等急了,今天有饺子吃,这会儿应该都煮好了。”说着,她牵了他的手往回走。
“嗯。”感觉到青月手中微凉的温度,符雨生应了一声,又开心起来,只是开心之余,又偷偷地用眼睛的余光觑了她一眼。
阿姐……还不知道那件事情吧?
若是阿姐知道了,会不会伤心呢……
青月拉着雨生的手回到神庙的时候,盘玉果然已经煮好饺子在等着了,食物香甜的味道让空气里透着一股暖暖的感觉,不知不觉间便驱散了冬至带来的寒意。
“盘玉姑姑。”一进门,雨生便十分嘴甜地唤道。
盘玉笑着应了,因见他脸色不大好的样子,又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结果摸到一手的冷汗,不由得皱眉,“怎么满头是汗,赶紧回屋换件衣服吧,别着凉了。”
“嗯。”雨生乖巧地应了,转身去换衣服。
“什么馅儿的?”随后进门的青月眼巴巴看着锅子,问。
“青菜猪肉。”盘玉看着她一脸垂涎的样子,没好气地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可是路上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青月自然不会告诉盘玉雨生见鬼的事儿。
雨生姓符,叫符雨生,用这个姓氏是盘玉的主意,她之前看李生安不顺眼,死活不肯让雨生姓李,又说之前李生安被寄养在族长家的时候,是跟族长姓符的,便让雨生用了“符”这个姓,对于这些,青月不大懂,自然也不会反对,便由着雨生姓符了。
盘玉一直以为青月没有将雨生还给李生安是因为有她挡着的缘故,她不知道的是,雨生八字奇轻,更不知道为什么生了一双阴阳眼,见鬼是家常便饭,这些年若不是青月护着,八成早已经被那些觊觎他的妖魔鬼怪给啃得一干二净,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一点了。
也正是这个原因,青月才一直将他留在身边。
这厢,盘玉还想再问的时候,雨生已经换好衣服回来了。
见雨生回来,盘玉便顾不得盘问青月了,赶紧洗了手,转身盛了一大碗饺子递他,“饿了吧,赶紧吃些饺子暖暖身子,是你最喜欢的青菜猪肉馅。”
“还是盘玉姑姑最疼我。”雨生笑嘻嘻地接过碗,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盯着锅子看的青月,转了一个弯,将手中的碗放在了青月面前,“阿姐,你吃。”
盘玉横了青月一眼,见青月已经毫无长辈自觉地端了碗开吃,并且完全没有要看她脸色的意思,只得叹了一口气,转身又盛了一碗给雨生,雨生这才接了,坐下又道,“盘玉姑姑,你也吃。”
盘玉“哎”了一声,给自己也添了一碗,一边盛饺子一边有些悲哀地想,明明青月应该同她差不多年纪吧,这会儿雨生叫青月“阿姐”,却是叫她“姑姑”了……再这么下去,怕是“阿姐”还是“阿姐”,“姑姑”就要变成“奶奶”了……
“今天怎么这么晚啊?可是学堂里有什么事?”端了碗坐下,盘玉又忍不住十分操心地问。
雨生摇了摇头,十分乖巧地道,“在路上遇着范文章,耽搁了一阵。”
盘玉皱了皱眉,当下十分护短地道,“可是那小胖子又欺负你了?简直岂有此理,明天我好好找她娘说道说道去。”在她眼里,清清秀秀的雨生哪里是那个小胖墩的对手,定是那小胖子又仗着自己是大长老家的公子欺负雨生了。
“没有,我也没有吃亏。”雨生咬了一口饺子,笑着道,心里琢磨着明日上学堂的时候定要将护身符抢回来。
盘玉只当雨生懂事安慰她,心里颇有几分酸楚,尤其是看到雨生额头上多出来的那块红印子时,心里不由得更难受了,也就这两年神庙有些没落了,要搁前些年,哪里有人敢得罪神庙出去的人。
想到这里,盘玉叹了一口气,又瞅了青月一眼,便见青月正没心没肺地捧着碗美滋滋地吃饺子,当下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她就是个操心的命啊!
第二日一大早,青月便醒了,住在神庙的这些年,她养成了早起的好习惯,梳洗完毕之后,她从匣子里翻出了昨天夜里给雨生做的护身符,还没有出门,便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青月皱了皱眉,将护身符放进一个绣囊里,便拿着那绣囊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刚走到院子里,便看到一个胖胖的妇人正双手叉腰站在院门口,一脸气势汹汹的样子,正是族里大长老家的媳妇范大娘,她身旁还跟着一个胖胖的长得十分敦实的少年,跟雨生一般大的模样,应该就是范文章了。
此时的范文章被他娘强拉着手,看起来有几分狼狈,尤其是白胖的脸上那几道夸张地涂了药膏的刮痕,令他看起来十分的滑稽。
青月想,想不到盘玉没有找上门去,却是被人家找上门来了。
“告诉你们,别以为自己住在神庙里就可以随便欺负人!我们老范家也不是好欺负的!你看看我儿子伤成什么样了!今天你们不给我个说法,休怪我闹到族长那里去!”范大娘一手拽着自己的儿子,昂着脖子跟斗鸡一样叫道。
“笑话!谁欺负谁了?谁欺负谁了?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你看我们家雨生清清秀秀的样子,他能欺负你们家那个小胖子?”盘玉也不是省油的灯,一边将雨生护在身后,一边瞪圆了眼睛大声道。
“娘……娘,不要闹了……我们回去吧……”范文章大概觉得有些丢脸,拉了拉他娘的衣袖,小声地道。
“谁是小胖子?我们家范文章那叫结实!谁跟你们家那个野孩子一样,病歪歪的一看就是个短命鬼!”范大娘没理自家儿子的小声嘟哝,指着雨生的鼻子,扯着嗓子骂道,“病歪歪的没个人样也就算了,居然还那么多坏心眼儿,差点将我们家宝贝儿子推到山崖底下去,杀人要偿命的懂不懂?你这野小子的贱命怎么赔我的宝贝儿子啊?啊?!”
“呸!你们家才是短命鬼!”盘玉气得破口大骂,当下挥开她指着雨生的手,顺手拿了一旁的扫帚便要赶她出去。
“你敢!你敢拿扫帚赶我?!”范大娘一边跳一边叫,正闹着,她忽然擡眼看见了站在一旁的青月。
这一眼,范大娘竟是被她清冽冽的眼神看得一个激灵,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跟在范大娘身后的范文章也是看直了眼,因为往日里爹娘总告诫他不要接近神庙,所以他只知道神庙里住了一个圣女,却不知道圣女竟是这样的漂亮。
“雨生欺负你了?”见范文章看着她,青月冲他着微微笑了一下,十分和蔼地问。
盘玉眼角微微抽了一下,又来了,这家伙又来扮猪吃老虎了。
范文章愣愣地看着她,竟是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别怕,如果雨生欺负你了,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收拾他。”青月说着,对着雨生招了招手,雨生乖乖地垂着脑袋走到了青月身边,一副令君蹂躏的模样。
“没……”涨红着脸,范文章下意识地想否认。
“怕什么!照实话说!不是这小子推你下悬崖的吗?!”一旁的范大娘见自己儿子竟然一副被迷了心窍的模样,一边心里骂着狐貍精,一边操着一口大嗓门吼道。
“雨生推你下悬崖了?”青月问。
“是……不过后来他又将我拉了上来……”
“他为什么要推你呢?”青月又问。
“是我先招他的……我用小石子砸他脑袋了……”范文章嗫嚅着道。
青月一脸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实话就是好孩子”,然后又擡头看了一眼旁边面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的范大娘,“我觉得只是一桩小事,就不用烦劳族长了,您认为呢?”
范大娘哼了一声,拎着自家那个见了美色就挪不动步子的不成器的儿子转身走了,一边走还一边狠狠地低声骂着什么,隐约听着是什么“勾人的狐貍精”之类。
站在青月身旁貌似乖巧的雨生一下子阴沉了脸色。
“真是个泼妇。”盘玉啐了一口,骂道,随即又有些疑惑,“往常也没见她这么嚣张,怎么突然就横起来了。”
“因为阿落叔叔要娶她的妹妹了。”雨生面无表情地接口,随即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立刻一脸慌张地看向青月。
阿落要成亲了?青月愣了一下,按人类的年纪来算,阿落早该成亲了,听说这些年来,给他说媒的也不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见他有动静。
如今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她倒有些惊讶。
惊讶过后,她下意识看向盘玉,因为背对着阳光,青月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只看到她头上那丝丝缕缕刺眼的白发。
“……那个泼妇的妹妹?叫什么?”盘玉突然开口,问。
见青月面色如常,雨生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想了想才答,“好像叫什么……泠纹。”
泠纹……
是了,泠纹是范大娘最小的一个妹妹,当初是为了讨好那位族长夫人,才被送进族长家里当婢女的,比眠秋小了足有十岁。
虽然年纪小,可是那丫头的心眼可一点都不小。
盘玉冷笑,想不到最后,竟是让她趁了心。
……只是不知道,那位躲在神庙里静心吃斋,谁也不见的前族长夫人,知不知道她的宝贝儿子要娶妻了,娶的还是她一贯最信任最倚重的丫头。
“盘玉……”见她脸上露出异样的神情,青月皱了皱眉,唤她。
盘玉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感慨罢了。”说着,她转身去了厨房。
……还是不能完全不在乎的吧。
青月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竟觉得她似乎一下子又老了许多,连那身影,都显得有些佝偻了。
情之一字,果然最是伤人啊。
“阿姐……”见青月发愣,雨生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惴惴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青月回过神来,只当他是被彪悍的范大娘吓着了,拍了拍他的脑袋,将手中的绣囊递给了他,“里头是护身符,我给你多做了几个,你贴身带着,以防万一。”
“嗯。”雨生接过,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怀中,脸上却带了些欲言又止的神情。
“怎么了?”见他这样,青月问。
“阿姐你……你不伤心么?”他垂着脑袋,小小声地问。
“伤心?”青月眨巴了一下眼睛,“为什么?”
“因为阿落叔叔要成亲了啊……”雨生擡头看她,见她是一脸真切的疑惑,丝毫不作伪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些愉快起来。
“我不会伤心。”虽然还是不能理解阿落要成亲跟她会伤心有什么关系,但青月还是十分老实地回答。
她连心都没有,要怎么伤?
得了她的回答,阿落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便骤然明朗了起来,他立刻换了一个话题,“不知道阿落叔叔成了亲之后,还有没有时间教我功夫了。”
雨生一向好强,他小时候身子一直不大好,长得也是清清秀秀的,不像个武人的样子,可他硬是要跟着阿落学功夫,先前盘玉一直拦着,后来拦不住也就罢了。
不过这几年下来,倒也学得有模有样,连带着身子骨都比从前壮实了一些。
青月笑了一下,正要说话,便见刚刚被范大娘拎着耳朵提溜走的范文章正鬼鬼祟祟猫着身子躲在院子外面的墙角边,伸着脖子往院子里头看。
“范文章!你又来干什么?!”注意到青月的视线,雨生也看了过去,见是范文章,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捏着拳头道。
“别别别……”范文章忙举手投降,“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这不是……这不是要上学堂了嘛,我来等你一道走。”
雨生扬了扬眉,一时摸不清范文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