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月倒是觉得这主意不错,当下笑眯眯地点头,“既然如此,便一道走吧。”
见青月笑得如此温柔可人,范文章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看到他那副色眯眯的表情,雨生一下子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了,当下气得便要给他一顿锤,青月却拉住他,小声道,“他阳气重,你们一道走,我看挺好。”
雨生只得作罢,因见他还在盯着青月看,赶紧上前一脸不爽地拉了范文章便走。
“阿姐,我们走了啊~”范文章还回过头,一脸依依不舍地挥手。
雨生气得差点炸了,谁是他阿姐?阿姐也是他叫的?!
“走好,在学堂里不要打架,要好好相处哦~”青月扮大姐姐上瘾,也挥了挥手,一脸殷切地嘱咐。
“放心吧阿姐,我一定好好看着雨生,不让人欺负他!”
范文章还要再保证些什么,雨生已经连拉带拽地将他拖远了。
到了学堂,范文章便搬了桌子坐到了雨生的后面,还四处放话,说以后符雨生是他罩的,谁敢欺负符雨生就是跟他范爷爷过不去,搞得他一众跟班以为他昨天晚上被符雨生吓傻了。
符雨生却是懒得理他,只记挂着昨天被他抢走的那只护身符,那护身符是用青月的头发编的,他得要回来。
范文章却是成心跟他赖上了,好说歹说都不肯将那护身符交出来,他认准了那护身符是美人青月做的,当然要留着当个念想,惹得符雨生差点又要挥拳头,范文章却是笑嘻嘻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副我听阿姐的话不跟你计较的模样,直气得雨生差点吐血。
三、族长大婚
目送着雨生和范文章拉拉扯扯地离开,青月转身去了大殿。
大殿里十几年如一日地燃着青木香,青月一踏进大殿便看到了那个跪坐在神龛前的老妇人,她依然是一袭朴素的黑布衣衫,白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地在脑后梳成了一个髻,用银簪簪着。
此时,她正十分虔诚地念着一段祝祷辞。
这老妇人不是旁人,正是长住在神庙里的前任族长夫人,阿落的母亲。
自前任族长过世之后,她便迅速老去,变成了如今这般枯瘦干瘪的模样,再也看不出曾经那副保养得宜养尊处优的样子了,只是相比逝去的琴姑姑和前任族长,这位前任族长夫人真是出奇的长寿。
这十六年里,她一直在神庙里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生活着,对所有人都视而不见,仿佛活成了一缕孤魂。
青月早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因此并没有特别的注意她,只是如往常一样将神龛仔仔细细地清理了一遍,又换上了新鲜的供品,最后跪在蒲团上念了一段祝祷辞,这一切都是琴姑姑教她的,琴姑姑逝去之后她也将这些习惯延续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正好刚过卯时。
青月从蒲团上站起来,转身便见那位族长夫人仍然跪在那里默默念叨着什么,不由得稍稍有些意外,因为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已经完成她的早课,回她独居的小屋去了。
只是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就一直默默地跪在那里,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打算,而且看她的表情,似乎比往日更为虔诚了。
但青月并不是一个喜欢寻根问底的人,对于这位前任族长夫人的小小异常,她也只是稍稍觉得有一些意外而已,并没有多想。毕竟相比起来,她对今天早膳的内容是什么更感兴趣一些。
于是她转身离开大殿,去小厨房找吃食去了。
盘玉不在小厨房里,青月便自己从锅子里盛了小米粥出来,佐着酱黄瓜吃了。
吃过早饭,便是静坐时间,琴姑姑曾说这是为了替那依族人祈福,只是近年来,村子里的人们似乎有了新的信仰,并不是很在意这樽曾经十分敬畏的那依大神了,连带着香火也少了许多。但这些跟青月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她依然每天用过早膳,便回到大殿静坐,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倒也并不是为了要给谁祈福,毕竟那依大神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她除了从神龛上那樽金身塑像上窥见一二之外,并没有比旁人知道得更详细一些。
既是如此,她并不认为那依大神要给她面子,听她絮絮叨叨地替旁人祈福。
回到大殿的时候,那位前族长夫人仍然十分虔诚地跪坐在神龛前,青月便也没有打扰她,自己在一旁静坐。
以前琴姑姑在的时候,每天都会有许多来神殿里祈福的人,按规矩一般都是过了静坐时间来,祈求的内容千奇百怪,什么都有,那时候她总觉得那依大神很辛苦很忙碌,但近年来,会来神殿祈福的人少了很多,尤其这一二年,几乎已经没什么人来了。
然而这一日,刚过了静坐时间,便有人踏进了神殿。
可来的并不是祈福的人,而是许久不见的阿落……和曾与青月有过几面之缘的泠纹,其实泠纹之前一直跟着族长夫人住在神庙里,日日随侍在侧,十分的尽心尽力,但大概是因为时间差的关系,青月并不常见到她。
想不到如今再见,竟是这么个光景。
今日的泠纹与往常打扮得并无不同,此时正怯怯地跟在阿落身后,似乎在畏惧着什么似的,尤其是看到跪坐在神龛前的老妇人时,面上的那丝惧意几乎就要掩饰不住。
阿落却是无暇顾及她,自踏进神殿之后,便一直怔怔地看着青月,他曾经想尽办法找各种理由各种借口好光明正大地来神殿里看她一眼,包括教雨生功夫……只是,自那一夜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
他就要成亲了,以后就算是偷偷将她放在心底……也不能了,那是对她的亵渎,想到这里,他的心便痛得不能自已。
……他就这样看着青月发愣,直至泠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回过神来,看向跪坐在一旁的老妇人,叫了一声“娘。”
那老妇人却是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泠纹见状,红着眼睛“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那老妇人仍是不动,只是在口中默默地念颂着什么。
“娘……”阿落上前一步,面上透了一丝哀凄,“您真的不看看儿子么?”
那老妇人这才停下了口中的念颂,笑了一下,才道,“看不看,你都是我儿子,有什么事么?”
“娘,我打算成亲了。”阿落张了张口道,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语气却是十分的艰涩,并无喜悦的样子。
这样说的时候,他强忍着没有回头看青月。
他也不敢回头。
他怕看到青月那双清冽冽的,没有丝毫感情波动的眼睛,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曾经所有的爱恋都是一场妄想,虽然……那的确只是他的妄想而已。
“哦?成亲是好事啊,你早该成亲了,娶的是哪家的姑娘?”老妇人缓缓睁开眼睛,脸上并无不悦的样子,只问道。
“……是泠纹。”阿落说。
“泠纹?哪个泠纹?”老妇人扬了扬眉,问。
“老夫人恕罪……”一直跪在一旁的泠纹垂着头,低低地啜泣起来。
“娘……”看到泠纹泣不成声的样子,阿落又唤了一声。
老妇人这才笑了起来,“该不是这丫头吧?她不是一直都是我的丫头么?”
阿落垂下头,“孩儿不孝,请娘成全。”
老妇人静默半晌,竟是“嗤”地一下笑了起来,“阿落,你是我的儿子,你的心思我最是清楚不过,成亲原是件喜事,怎么你却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阿落愣了一下,一旁的泠纹却是哭得愈发的大声起来。
“闭嘴。”老妇人突然沉沉地开口,那声音不大,却透着严厉。
泠纹被吓得一下子噤了声,眼睛里却仍有泪珠不停地滚落下来,看起来端的是楚楚可怜。
老妇人缓缓站起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泠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泠纹,冷笑了一下,才弯下腰,在她耳旁低低地道,“真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丫头,居然算计到我的头上来了。”
泠纹微微颤抖了一下,才试图辩解道,“老夫人,泠纹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你以为爬上我儿子的床,就成功了么?你是我的丫头,做娘的送一个通房丫头给未成亲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大事。”老妇人以低低的,只有泠纹能够听到的声音说着,直起身的时候,脸上竟是带了一丝和蔼的笑,她转身看向自己的儿子,道,“既然喜欢,收做通房丫头便是了,哪里值得费这么大的劲儿。”
“不,我要娶她。”阿落却是意外的坚决。
老妇人却只是稍稍愣了一下,便笑了起来,她看向站在一旁的青月,道,“圣女,你看这事成不成?”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青月眨巴了一下眼睛,不知道问题怎么就转到自己身上来了。
听到老妇人的话,阿落的身子猛地僵了一下。
青月却是一副茫茫然不明所以的表情,“为什么不成?”
老妇人笑了一下,还未开口,便被阿落打断了。
“娘,不要说了!泠纹我是一定会娶的,日子已经定下了,就在下个月初二,到时候我会来接您回家。”阿落急急地说着,涨红了脸,连呼吸粗了起来,仿佛这几句话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一般。
老妇人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面上的笑一点一点消失不见,终是沉下脸来。
但她终是没有再发一言,只是重重地拄着拐仗,离开了大殿。
大殿外面本来是一片小花圃,这些年被盘玉打理成了一个小小的菜园子,这个时候,盘玉蹲在园子里除草,看到老妇人从大殿里走出来,她轻声笑了一下。
“被自己养大的小猫挠了一爪子,感觉怎么样?”盘玉笑盈盈地道。
老妇人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冷冷地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拄着拐仗往前走,虽然脚步蹒跚,但腰背却挺得笔直,仿佛有什么东西强撑着她的背脊一样。
那是她强撑了一辈子的骄傲。
泠纹终是如愿成为了族长夫人,她出嫁的那一日,族长阿落的母亲病倒了,没有能够参加婚礼。但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影响族长的大婚,喜庆的锣鼓声整整闹了一天,泠纹被风风光光地迎进了族长大宅。
神庙地处偏僻,在夜里尤其的静寂,年老的妇人坐在妆镜前,对着镜子出神。
什么时候……她竟老成了这副模样?
有些厌恶地看着铜镜里看那个鸡皮鹤发的自己,老妇人突然想起了青月,阿落一直喜欢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想起她明亮的眼睛,柔美的肌肤,红润的嘴唇。
若她再年轻一些,比起青月来,也是一丝不差的。
可是,可是那个人……为什么不喜欢她?
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平庸至极的李琴?甚至……甚至在那个平庸的女人死去之后,还给了她那样响亮的一个耳光……她怎么也想不到,沉默了一辈子的丈夫竟然会跟着她一块儿去了,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孤孤单单地挨日子……
还有阿落……她宝贝了一辈子的儿子,为什么临了竟会忤逆了她的意思,娶了那个恶毒的小丫头?
就在她对镜出神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老妇人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门的方向,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她咳了一下,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娘。”门外,那人唤她。
老妇人却是一下子阴沉了脸。
站在门外的,不是她的儿子阿落,而是那个贱婢泠纹。
仿佛没有看到老妇人那难看至极的脸色,一身锦绣的泠纹抿唇笑了一下,侧身走进了房门,柔柔地道,“娘,你身子不好,相公很担心,外头已经准备了轿子,不如您就跟媳妇回去吧。”
往常,她就是被她这副温柔听话的样子骗了吧,竟然相信她的忠心,对她放松了警惕。
“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泠纹的话。
泠纹也不生气,只是抚了抚有些红肿的脸颊,仍是笑盈盈的的样子,她说,“娘,你知道为什么你这一生如此失败吗?”
她的表情还是那样的温柔,仿佛她没有在出言挑衅一般。
老妇人捏紧了拳头,挥手又是一个耳光。
可这一次,泠纹抓住了她的手,她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垂垂老矣的妇人,眼中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淡了下来。
“因为你不懂得服软。”她说。
“你一辈子争强好胜,从来不允许任何人爬到你的头上去,喜欢牢牢掌控着一切,可是结果呢?”泠纹弯起唇,冷冷地笑了起来,“你以为取代了琴姑姑嫁给族长就是赢?可是族长到死心里也只有琴姑姑一个,你以为害了眠秋,害了盘玉,阿落就会一辈子听你的话,按照你的安排你的想法生活?到最后……阿落还不是娶了我?”
老妇人愤怒起来,想要抽回手,却没有能够如愿。
泠纹比她年轻,力气比她大,她现在,竟然连抽回手的力气,都没有。
“你知道,阿落为什么那么坚决地要娶我么?”泠纹突然眨了一下眼睛,一脸神秘地笑道。
“放开我。”老妇人沉沉地道。
“因为……阿落已经知道他一向最是敬重的母亲,其实是一个歹毒的女人,那个歹毒的女人害死了琴姑姑,害死了眠秋,害得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无家可归,害得盘玉一生尽毁……”泠纹笑着放缓了声音,一字一句,缓缓地道。
“贱人!”老妇人厉声骂道,面色却是一下子灰败了下来。
“娘既然执意不愿回去,儿媳也没有办法,若是娘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回来。”泠纹说着,松开手,再一次抚了抚自己的脸颊,转身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她看了一眼领着她进来的盘玉,笑了一下,昂着头离开了神庙。
四、强求之过
盘玉的房间就在青月隔壁,她送走了那位不速之客之后,没有直接回房,而是敲开了青月的房门。
“气死我了!”一进门,盘玉就径直走到桌边,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那茶凉了。”青月张了张嘴,话还没有说完,盘玉已经抄起茶杯,一仰头,将那杯凉茶往口中猛地灌了下去。
青月便默默地闭了嘴。
“我上火!”说着,盘玉重重地放下空了的杯子,忿忿地又倒了一杯茶,“你说!她究竟在嚣张什么!”
她?
青月眨巴了一下眼睛,不太明白盘玉在说谁。
“泠纹那个死丫头啦!”盘玉又喝了一杯凉茶,气冲冲地道,“你没有看到她刚才那副鼻孔朝天的样子,简直气死我了!”
青月默默在一旁坐下,又替她倒了一杯茶。
大概是青月太安静了,盘玉放下茶杯,觉得有些无趣,又觉得这火实在发得有些莫名其妙,毕竟泠纹让那位前任族长夫人吃了个哑巴亏,又狠狠收拾了她一顿,按道理她应该觉得十分痛快解气的,可是一想到最后竟是她成了阿落的媳妇,再看看她如今那副气焰嚣张的样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算了,跟你这木头说什么,我去睡了,你也早些睡吧。”有些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盘玉有些自嘲地说着,转身出了房门。
木头?
青月看了一眼桌上的烛台,笑了一下,这一句,盘玉倒真没有说错,她还真是一樽木头呢。摇了摇头,她正打算灭了烛火上床歇息,突然听到院子里“扑通”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墙上掉了下来,然后有人“啊”地叫了一声。
雨生的声音?
青月忙拉开房门,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便见雨生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身上还趴着一个红惨惨的身影,她皱了皱眉,甩手一道银丝便将那红惨惨的影子缚了个结实。
这些脏东西真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居然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对雨生动手,若她不在,还不知道它们会如何嚣张呢。
想到这里,青月决意给它一点颜色看看,当下勒紧了手中的银丝,准备勒它一个魂飞魄散,谁知刚一用力,那红惨惨的身影竟然“唔”地痛呼了一声。
呃……似乎不是那东西?
有体温有呼吸,是个……人?
“阿姐……他是阿落叔叔……”一旁,刚刚爬起来的雨生忙道。
啥?
青月眨巴了一下眼睛,看着那红惨惨的身影擡起头来,虽然头发有些凌乱,看起来有些狼狈,但那张脸……可不就是穿着大红喜袍的阿落么……于是赶紧撤了手中的银丝,谁知阿落竟然借着那银丝的惯性踉踉跄跄地向着她直扑了过来,精准无比地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正在青月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阿落动了一下,挣扎着擡起头来,定定地看着青月,眼睛一眨也不眨。
他的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看起来与往常不大一样,此时,正定定地看着她,神情颇为复杂纠结,似惊似喜似悔似怨……
“……阿落?”那眼神太复杂了,看得青月有些茫然,于是她犹豫着拍了拍他的肩,试探着唤了一声。
听到她的声音,那双被酒气浸润着的眼睛里竟是骤然放出光来,他冷不防伸出胳膊一把将青月抱了个结实,口中欣喜若狂地道,“是你……不是梦……我就知道不是梦……我真的娶了你啦……”
那喜气洋洋的声音听得躲在门后的盘玉掉下泪来,她也是听到雨生的声音才推门出来的,结果却见着了这么一幕。
他果然……果然是一直喜欢着青月。
这些年,她分明看得透彻,阿落一直没有成亲的原因她也是心知肚明,只是青月的身份摆在那里,阿落的心思注定是要落空的,可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一直不愿成亲的阿落怎么会突然娶了泠纹那个臭丫头……如今看到阿落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便知他的心意从头至尾都没有变过,娶泠纹的事怕也有蹊跷。
只是这个傻子……看他这副模样,到底是喝了多少的酒啊,他又该有多喜欢青月,才会在他的新婚之夜,这样醉醺醺地跑出来……不过,也大概只有喝醉了,他才敢如此毫无顾忌地抱着青月不撒手吧……
想到这里,盘玉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地泛着疼,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疼,还是为了阿落疼,疼着疼着,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青月,却见那木头还是一副完全不在状态中的呆愣模样。
“不是梦不是梦。”这厢,青月哪里知道盘玉那番柔肠百结的心思,只拍了拍阿落的肩,顺着他的话道,“你怎么在这里?泠纹刚走,你这个时候去追她,兴许还能追上呢。”
阿落却是仿佛全然听不到她的话似的,只一径痴痴地盯着她看,两只手像两只大钳子似的,牢牢地抱着她不肯撒手,全然没了往日里那副冷静自持的族长派头,仿佛时间又回到了十六年前,他仍是那个腼腆的,全心全意爱慕着青月的阿落。
“阿落,你先松手好不好?”青月被他那痴痴的眼神看得发毛,试着跟他商量。
阿落摇头,抱紧了她,一副死也不撒手的模样,青月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又因怕伤着他不敢太过用力,当下不由得有些无奈了,只得左右看了看,想寻人求助。
结果除了站在一旁发愣的雨生外,她只看到躲在门后抹眼泪的盘玉了。
雨生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不在求助范围,于是她下意识喊她心目中比较厉害的角色,“盘玉快来,阿落看起来好奇怪。”
盘玉瞪了她一眼,用帕子擦了擦眼睛,这才不情不愿地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盘玉,你快让他松手。”青月动了动身子,又道,“他好像跟往常不大一样,我瞧他又不像是中了蛊的样子。”
“他只是喝酒喝多了而已。”盘玉嘴角抽了一抽,随即神色复杂地看向酒气熏天的阿落,“族长,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怎么跑到神庙里来了?”
当年情蛊事件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表哥。
阿落听到盘玉的声音,却是微微一僵,他怔怔地侧过头去,看向盘玉,似乎是有些要清醒过来的样子,“神庙?”
“是啊,这里是神庙,这大晚上的,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啊?”盘玉心下微酸,放缓了口气哄道。
“我来……我来接新娘啊……”阿落想了想,仿佛终于想通了似的,又笑了起来,“我来接新娘!”
“松手吧,泠纹刚刚已经回去了。”叹了一口气,明知他在做着他的美梦,盘玉还是狠了狠心,打破了他的梦。
“泠纹?泠纹是谁?”阿落愣愣问。
“泠纹是你的新娘啊。”盘玉硬着心肠道。
“……不是青月么?”阿落呆呆地看着盘玉,竟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盘玉摇头,“不是青月,是泠纹。”
阿落也摇头,面上还在笑,只是那笑虚得慌,仿佛随时都会碎裂开来一般。
“你骗我,你看,我抱的明明是青月……”他喃喃着道。
“相公,你在做什么。”这时,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自院子门口响起,正是去而复返的泠纹。
她在半路遇见了家里的仆役,仆役说族长出来接她了,她还满心欢喜,因又听闻说族长已经往神庙里来了,她唯恐他跑了个空趟,这才巴巴地又折返回来,没想到竟然让她撞见了这么一幕。
“做什么你不会自己看么。”阿落没有回答,却有一个讥诮的声音自墙角那边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便见一个干瘪枯瘦的老妇人提着一盏灯笼,正如鬼魅一般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此时,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泠纹,那目光看得泠纹愈发的恼羞成怒起来。
“娘。”虽然恼怒于心,但当着阿落以及众人的面,泠纹还是屈了屈膝,给那老妇人行了礼。
老妇人笑着受了,也不让她起来,只一径笑道,“你道我一生失败是因为不懂服软,我却说你错了,到如今,我也承认我这一生过得失败,可是你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吗?”
“娘,泠纹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泠纹屈着膝,咬牙道。
“呵呵,看到如今的你,便仿佛看到了当日的我,我来告诉,我这一生过得如此失败,是因为我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强求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最终才会落得如此下场。”老妇人看了一眼仍然醉醺醺地抱着青月不肯撒手的阿落,眼里带了丝诡谲的笑意,“看看今日的我吧,那便是你明日的下场。”
说完这如同诅咒一般的话,她笑盈盈地提着灯笼,从从容容地回她的小屋去了。
泠纹直起身子,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气得直打哆嗦,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回头见阿落还紧紧地粘在青月身上,不由得更加气恼。
“还不快去扶着族长。”咬了咬牙,泠纹冷声道。
一旁的仆役赶紧上前,将已经醉迷糊了的族长强行拉了开来,他到底是喝多了,这会儿手脚已经软绵绵的没了力气,被三四个仆役用力一拉,便拉开了。
“青月,青月……”虽然不甚清醒,但他仿佛也知这一回,可能是他此生最接近青月的时候了,不由得挣扎着,不甘心地哀哀地叫唤着。
青月见此时终于能够脱身,哪里还在听他在叫些什么,赶紧后退了几步避开他,心里不由得开始思索酒是何物,瞧着竟比情蛊还厉害些,能够让人失魂丧志到这等地步。
几个仆役见族长如此做派,当下神色都有些不自然起来,自觉窥探到了什么不应该知道的秘密……
“愣着干什么,族长醉了你们看不到吗?还不扶着族长回府!”泠纹捏了捏拳头,冷声喝斥道。
几个仆役神色一凛,终是不敢再细想,扶着族长走出了院门。
“族长夫人真是好大的威风。”见阿落迷迷糊糊地被他们强行扶着离开,盘玉忍不住冷声讥讽道。
泠纹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她,只冷冷看了青月一眼,便转身走了。
那怨毒又嫉恨的眼神竟是看得青月一个激灵,当下不由得开始思索,唔,她这是……有哪里得罪这位新上任的族长夫人了么?
第二天,神庙大门口便被泼了一大盆的黑狗血。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范文章,他如往常一般偷偷摸摸离了自家老娘的视线之后,便又折返回神庙找雨生一起去上学堂,结果刚到神庙门口,便见着了大门上那满满当当淅淅沥沥还没有干的黑狗血。
见着这些,他没有声张,而是悄悄溜进了院子,刚到院子门口,便看到雨生正在院子里打拳,他练得很用心,这样凉的天气,额头上竟也沁着薄薄的一层汗。
“喂,符雨生!”他压低了声音叫唤,还冲他招了招手。
雨生朝他看了一眼,没有理会他,径自打着拳。
见符雨生不搭理他,范文章跺了跺脚,上前一把拉了他就走。
雨生不由得有些恼怒,正要发火,范文章却是突然凑近了他,在他耳旁嘀咕了两句什么,雨生的脸色微微一变,竟是被他乖乖地拖着走了。
“你说的是真的?”一面走,雨生一面皱眉问。
“你看了就知道了。”范文章叹了一口气,“你都不知道,我娘他们说得可难听了,说阿姐是妖女什么的……还说昨天族长差点被迷了心窍什么的……”
雨生听了这话,脸色已经十分的难看,他拿了水桶和刷子便跟着范文章往大门那边走,刚到大门口,果然便闻到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
“欺人太甚!”
“小声点,你想被阿姐听到吗?”范文章拉了拉他的衣袖,“赶紧趁着没人发现收拾干净吧。”说着,他从雨生手里拿了过了刷子,“你去打水,我来刷门。”
虽然往日里总觉得范文章肥头大耳面目可憎,且行事十分之不靠谱,但雨生知他今天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便也没有反驳,赶紧去水井边提水。
两个人忙忙碌碌收拾了半天,才把门上的血迹清理干净。
刚收拾完,盘玉便推门出来了,范文章赶紧眼明手快地将水桶和刷子藏在了身后,笑嘻嘻地叫了一声,“盘玉姑姑。”
因着他娘的关系,往日里盘玉是不肯给这小胖子好脸色的,但今天她没有说什么,只淡淡看了一眼他有些湿漉漉的衣服,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心虚的雨生,“你们两个也累了半天,赶快进来换身衣服吃点东西上学去吧。”
听了这话,雨生便知道瞒不过盘玉了,垂头丧气地拉了范文章往院子里走。
五、傀儡师将影
黑狗血事件盘玉和雨生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因此青月并不知道,她依然每日按着琴姑姑留下的习惯打扫神龛,整理供品,然后念祝祷辞,静坐,日子过得十分的规律。
倒是那位前任族长夫人,在那天晚上之后,再没有到大殿里来过,因为泠纹出嫁的关系,阿落另派了一个丫头来伺候她,却被她用拐杖赶了出去,结果还是盘玉黑着脸日日给她送饭送菜。
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妇人这回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大半个月。
这大半个月里,神庙仿佛彻底与世隔绝了一般,再没有人来过,饶是神经粗壮如青月,也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往常虽然说神庙的香火不如琴姑姑在的时候那样鼎盛,但每隔十天半个月,总有那么一两个比较忠诚的信徒会来神庙里祈福,进献香火之类的,可是自族长大婚之后,神庙似乎便彻底被孤立了。
……只除了小胖子范文章,他倒是来得勤快,几乎每天都会来神庙等雨生一起上学堂。
但是这一日,他没有来。
雨生在家里等了大半日,也没有等到他,因疑心他被他娘发现了行踪,便自己去了学堂,到了学堂才知道,范文章竟是也没有来学堂。
一连五日都是如此,到了第六日,便听先生说范文章生了病,要在家中休养,暂时不来学堂了。
因为雨生在学堂里一向孤僻,尤其是族长大婚之后,更是成了透明人一般,除了范文章几乎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现在范文章不在了,他便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这一日下了学堂,他依然一个人回家。
往常这样一个人走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范文章跟着他的时候他也不会给他好脸色,还觉得他烦人得很,但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过被他磨了几天功夫,他竟然就不习惯一个人走山路了,觉得冷冷清清的甚是无趣。
要是有范文章在一旁插科打混,说些混帐话,也许这山路就不会显得这样冷清了吧,符雨生想。
“符雨生!”正想着,便听到有人叫他。
听那声音竟是范文章,雨生愣了一下,今天范文章并没有来学堂啊,幻觉么?
“符雨生!”仿佛为了证明不是幻觉似的,身后那人又叫了他一声。
这一回,他听真切了,真是范文章的声音,雨生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瞧见那个胖乎乎的身影,倒看到了一团绿幽幽的,鬼火一样的东西。
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他拔腿就跑。
“符雨生!符雨生!”身后,那声音锲而不舍地追着他,不停地叫唤着。
雨生哪里敢停,一路跑得飞快。
“别跑!别跑啊!我是范文章!”那声音又叫,“你看见我了是不是?我知道你看见我了!快给我停下!停下啊!”
那声音叫着叫着,竟是十分委屈地带了哭腔,雨生咬了咬牙,终是捏紧了手中的护身符,停了下来。
“我说你跑什么呀!”那团绿幽幽的鬼火飘到了他面前,收了可怜兮兮的哭腔,语带不满地道。
符雨生这才看清了那东西,不是什么鬼火,而是一个魂灵,竟然长得跟范文章一样,一样胖乎乎的身子,只是没有脚,皮肤也不像往常那样白得跟发面馒头似的,而是绿油油的。
“你是什么东西?”符雨生捏紧了护身符,一脸戒备地看着他,疑心是什么鬼怪化作了范文章的样子来骗他。
“我呸,连你范爷爷我都认不出来了啊!”范文章气得大骂,想要打他,结果一碰到他,那胖乎乎的手掌就直接从雨生的肩膀上穿了过去,他不由得有些郁闷。
“你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了?”听他的口气不像作假,符雨生皱了眉问。
“我还想知道呢!”范文章气呼呼地道,“五天前一觉醒来我就变成这样了,谁也看不见我,真是糟心。”
符雨生觉得事情不太妙,“不是说你病了么?”
“哪里呀,是我娘她发现我日日往神庙里跑,非说我被妖女迷了心,把我送到神巫那里驱邪,结果我就变成这样了。”范文章颇有些懊恼地道。
“你是说……那个神巫将影?”雨生皱了皱眉。
神巫将影是两年前搬到村子里的,青月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不知道,雨生和盘玉却是知道的,神庙香火一日不如一日,跟这个将影有很大的关系,据说他来到村子里之后,很是发生了几件神迹,导致村子里的人们对他深信不疑,渐渐的,也就放弃了那依大神,改信神巫了。
“嗯,就是他。”范文章点点头,十分郁闷地道,“他给我喝了一剂符水,我就觉得迷迷糊糊难受得很,回家睡了一宿,醒来就发现自己变成这样了,只能飘着走,而且谁也瞧不见我……”说到这里,他又可怜兮兮地道,“我试了很多人了,如今只有你能看得见我,我跟定你了,你得帮帮我,你不知道,我那身子如今竟然还能动,我娘一点都没有察觉出不对来,天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雨生犹豫了一下,见他这模样实在可怜得很,便道,“不如你先跟我回神庙,让阿姐看看吧。”
听到“阿姐”这两个字,范文章眼睛立刻就亮了,赶紧点头表示同意。
雨生暗暗骂了一句死性不改,便转身继续往神庙的方向走,范文章赶紧跟着飘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