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去
寒风凛冽,如墨的夜色中,唯有那雄雄燃烧的大火鲜亮无比。
青月赤着双足,在这夜色中向着神庙的方向狂奔而去,夜风鼓起她的衣袖,扬起她的裙摆,让她看起来如同夜风中舞动的精灵一样飘渺。
待她赶到神庙的时候,神庙已经被雄雄燃烧的大火所包围,完全没有可以插脚的地方了。
没有时间犹豫,她擡手放出手中的魂线探入那火中,试图从火中找出盘玉和雨生的踪迹来。在烈火中维持魂线的形态十分的困难,更何况她原是木头,最是怕火,她紧拧着眉,忍受着扑面而来的灼热感,竭力控制着手中的魂线,一间房一间房地寻找过去,最后终于在厨房里探着了盘玉的气息。
手掌猛地一翻,她施力将盘玉裹入魂线之中,拽了出来。
刚将盘玉拉出火海,整座神庙便轰然坍塌,有燃烧着的断木飞溅了出来,险些砸中青月,她赶紧抱着盘玉飞身避开。
可是雨生,却是在那片火海中再也出不来了。
火借风势,将已然坍塌的神庙烧成了灰烬,她想起那个雨夜,想起初次将那小小的身子抱入怀中的感觉,那微弱的体温让她体会到了这人世间的第一丝温暖;她想起那粉嫩的娃娃长出第一颗牙的模样,他一日一日慢慢长大,长成了一个俊郎的少年;她想起盘玉已经开始琢磨哪家的姑娘端庄可爱,又是哪家的姑娘贤惠孝顺……可是,所有的一切,却都被眼前这场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她低头看向好不容易救出来的盘玉,却见她面色潮红,干裂的嘴唇大张着,看起来呼吸十分的困难,仿佛随时都会断了气息似的,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一股死亡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
收拾起心情,她垂下头,小心翼翼地将盘玉放在地上,再一次抽出魂丝,试图压制住她快要离体的魂魄。
许久之后,盘玉的呼吸终于稳定了一些,她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在青月的等待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就要死了,对不对?”强撑着无比沉重的眼帘,她看着青月,动了动干燥脱皮的嘴唇,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不祥,因为被浓烟熏伤了嗓子,她的声音十分的低哑,还带着呼哧呼哧的声音,仿佛破了的风箱一样。
青月看着她,没有吱声。
即使青月不说,盘玉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可是她竟然并没有害怕的感觉,看着眼前依然是少女模样的青月,她眼中流露出一丝艳羡的神色来,“反正……反正我都要死了,不如你告诉我,你到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吧?”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青月低低地道歉,这么说的时候,她有一些歉疚,如果可能,她很想回答盘玉的问题,她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呢?事实上,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盘玉看着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若是不了解她,八成又要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以为她是故意不肯相告吧。
看着青月,她眼中的艳羡渐渐化作了悲伤,心里头突然就涌出了一丝不舍和担忧来,虽然知道她不是普通人类,可是相处了这么久,一日比一日更苍老的自己对着这似乎永远都不解世事的姑娘,竟是生出了几分老母鸡护仔的心态来。
“以后……以后我不在……不在了,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吧。”她叹着气,断断续续地嘱咐着,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嗯。”青月应了一声。
“人真的……很可笑,对不对?”得了她的回答,盘玉有些吃力地侧过头,看了一眼已然变成废墟的神庙,“被七情六欲所困,做出种种……种种糊涂事来,可是到最后……谁又是赢家呢?”
青月说过,人类的感情,还真是脆弱。
青月不是人类,所以能够用那样事不关己的态度来评价人类,或许此时她快死了吧,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思绪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她也可以站在那样事不关己的位置,淡看过往的一切了。
当初姑母为了当上族长夫人,不惜陷害自己的姐妹,可是最终也不过落得一个孤老神庙,孑然一身,最后还惨死火中的下场。
而她呢?她为了得到表哥,听信姑母的话,用青木香陷害青月,结果也不过是兔死狗烹,被下了情蛊,失了清白,落得和姑母一个下场罢了。
这一切是报应?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盘玉。”青月忽然开口。
盘玉缓缓回过头,看向青月。
“你是好人。”她说,想了想,又补充,“你做的东西很好吃。”
这安慰……还真是青月独有的呢,盘玉被她逗笑了,笑得岔了气,又是一顿猛咳,咳得差点直接就咽了气。
好吧,这样的安慰也算是聊胜于无了。
“以后……以后你可就……吃不上啦。”盘玉气喘吁吁地哑着声音道,说着,眼中突然就落下泪来,“可惜……可惜了那盘鱼肉馄饨,我尝过了……味道……味道很不错呢。”
青月想起了自己那顿无缘的晚饭,也是一阵黯然,她擡手擦去她脸上的泪,入手一片温热,可是那些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她怔怔地看着她眼中不断流出的液体。
人伤心了,就会流泪。
可是她却没有泪。
盘玉有些无力地闭了闭眼睛,气息渐渐地微弱了起来,她挣扎着伸手自怀中掏出一个银哨来,放在嘴边,断断续续地吹了几声,然后颤巍巍地放在了青月手上,“帮我……把这个……还给……还给表哥吧……”
青月接过她手中的银哨,那银哨看起来已经有些老旧了,似乎经常被人拿在手中把玩抚摩,上面雕刻着的花纹已经被磨得十分圆滑,看过银哨,她再去看盘玉时,却发现她已经阖上了眼帘,眼角犹带着微湿的泪痕。
四周一片安静,青月定定地跪坐在盘玉身边,许久之后,她伸手抚去她眼角的泪痕,放入口中尝了尝。
味道十分的苦涩。
那便是眼泪的味道。
她擡头看向眼前那片火海,想着盘玉,想着雨生,想着那个老夫人,心里一片空茫。
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日日有盘玉陪伴,她看着雨生从一个粉嘟嘟的小娃娃,到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然后一日日长大,长成一个俊郎的少年……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有趣,她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继续下去。
直至盘玉和雨生老死,她以为她和他们还有很长一段的时间。
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切竟会就这样戛然而止,令她猝不及防,无所适从。
四周的风更大了,火借着风势,燃得愈发旺了起来,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鹅毛一样的大雪扬扬洒洒,很快便积下了薄薄的一层。
也不知道是因为神庙的位置太过偏僻,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偌大一个那依族,竟没有一个人来救火。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至天将亮的时候,才终于熄灭了。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银装素裹,唯有神庙的废墟之上是一片焦黑,青月跪坐在盘玉身边,两人身上都积满了雪,仿佛两个雪人一般。
范文章如同往日那般来等雨生上学,看到的便是这么个景象,他被吓得不轻,看着已经变成一堆废墟的神庙,再看看那一躺一坐的两个雪人,他壮了壮胆子走上前。
“阿姐?”他试探着轻声叫了一声。
青月微微动了一下,眼睫上有雪花抖落了下来,她擡头看了他一眼。
见她没事,范文章立刻高兴了起来,“阿姐,雨生呢?这躺着的是盘玉姑姑吧,发生什么事情了?神庙怎么会……”
“雨生死了,盘玉也死了。”青月看着他,缓缓开口。
范文章一下滞住了。
“以后,你都不用再来等雨生了。”青月说着,拂去肩上的雪花,站起身来。
随着她的动作,那些覆在她身上的雪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走进那片废墟,细细寻找了一番,所有的东西都在那场大火中被燃烧殆尽,几乎什么也没有剩下,她找了许久,终于找着了一个护身符和一个纯金的小匣子。
护身符是她做给雨生的,大概因为她的念力的缘故,并没有被完全烧毁,只是略略焦了一块,她摸了摸那个护身符,感觉到了雨生的气息,而那小匣子也是十分的眼熟,当初那只选她为圣女的奇怪的彩色小鸟便是被装在这个盒子里的。
只是……被大火烤了一夜,即使是隔着个黄金匣子,这个时候八成也应该被烤熟了吧?
青月曲起食指,轻轻敲了敲那个小金匣子,没想到小金匣子里竟然传出了“笃笃”的声音,她愣了一下,拨开了匣子上的小金锁。
匣子刚刚打开,一只彩色的小鸟便扑棱着翅膀从匣子里窜了出来,绕着她飞了一圈之后,停在了她的肩膀上。
居然……没事?
青月侧过头,对上了两只小黑豆一样的眼睛,那彩色的小鸟也正歪着脑袋盯着她瞧。
那奇妙的熟悉的感觉再一次涌了上来,青月伸手轻轻抚了抚它的脑袋,它也没有害怕,只乖乖地拿脑袋顶了顶她的掌心,毛茸茸的触感带着一丝温暖的体温,仿佛立时驱散了眼前那皑皑白雪带来的寒意。
这时,突然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惊动了它,它不安地动了一下,扭过头去,连脖子上细细的绒毛都炸了起来。
青月循声望去,便见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妇人正站在距离她不远处的雪地上,此时,她正惊魂不定地看着那被烧毁的神庙,察觉自己不慎踩到枯枝惊动了青月,她一脸惊恐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拔腿就跑,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着似的。
“阿姐……”一旁的范文章有些担心地看着那妇人远去的背影。
青月没有在意,只是收起了那护符身和小金匣子,然后走回盘玉的身边,轻轻拂去她脸上的雪花,定定地看了她一阵,盘玉的魂魄昨天夜里就离了体,和那老夫人的魂魄一起随来索魂的鬼差去地府报到了,人死如灯灭,即使能够轮回转世,也不再是原先那个人了。
奇怪的是,她却始终没有看到雨生的魂魄。
一边思索着,她一边以指代梳,轻轻梳理着盘玉那被火烧得蓬乱的头发,当初那个笑容讨喜的姑娘,已经被岁月生生地折磨成了一个苍白的妇人,头发竟然斑白了大片,青月将那头发一缕一缕慢慢地梳好,然后擡手解下自己的发带,给她系上。
梳好头发之后,她又捧了一捧洁净的雪,慢慢地替她擦脸,
那只色彩斑斓的小鸟就乖乖地站在她的肩膀上,一时歪着脑袋看看她,一时低头理理自己翅膀上的羽毛。
“阿姐……”范文章在一旁急得团团转,“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啊?”
青月还没有开口,便听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缓缓侧过头,便看到黑压压一群人正向着神庙的方向而来,领路的那个,正是刚刚那个踩断了枯枝的妇人。
“就是她!那个妖女!”远远的,那个妇人指着青月大声道。
范文章见到这阵仗就知道坏事了,当下一把拉了青月的手臂便要跑,谁知青月却是纹丝不动地跪坐在原地。
“阿姐,先躲躲吧,回头我找我阿爹给你说理去,这会儿人多嘴杂说不清的!”见青月不动,范文章急急地道。
“无妨。”青月看着那越来越近的人群,淡淡地道。
总不能丢下盘玉的尸身不管,在傀儡师眼中,身体是很重要的存在,她不想盘玉死后还不得安宁,更何况……雨生的魂魄还没有找着。
范文章还要再说什么,却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些人抢上前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了。
“就是这妖女,我亲眼看到这妖女点火烧了神庙,将盘玉姑姑和老夫人一起烧死在里面了!”那妇人指着青月的鼻子大声嚷嚷道。
“你胡说!阿姐才不会做那种事情!”不待青月有所反应,范文章便跳起来反驳道。
“你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懂什么,定是被这妖女迷了心窍吧。”那妇人扫了范文章一眼,又颇为暧昧地瞅了瞅仍然一脸平静地跪坐在盘玉身旁的青月。
范文章被那露骨的眼神盯得烧红了脸,气得直跳脚,“你这臭婆娘少胡说八道!”
“哎哟喂,这是哪家的短命鬼啊,竟然连尊敬长辈都不知道,难怪跟这样的妖女混在一起了。”那妇人吊着嗓门怪腔怪调地道。
“你儿子才是短命鬼,你对我家宝贝儿子有意见?!”那厢话音刚落,便见范大娘气势汹汹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一手叉腰,一手点着那妇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那妇人见是村里出了名的悍妇范大娘,且又是大长老家的媳妇,族长夫人的亲姐姐,当下气势便矮了半截,放低了声音讷讷地道,“谁知道那是你儿子啊……”
“娘!你来得正好,你快跟他们说说,阿姐不是那样的人。”范文章松了口气,一脸见到救星的表情,拉住范大娘急切地道。
范大娘犹犹豫豫地看了青月一眼,低低地斥了一句“不要胡闹”,便将范文章拖到了自己身边。
“娘?”范文章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娘亲,“你不是知道的吗?阿姐还救过我呢,怎么可能是妖女?”
范大娘却是捂了他的嘴,将他紧紧地扣在怀里,不再让他吱声了。
青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明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可是范大娘却下意识有些尴尬地别开了视线。
“泠纹在哪里?”青月缓缓站起身,问。
“该死的妖女,竟然敢直呼族长夫人的名讳!”见范大娘拖着自己的儿子躲到了一边,那妇人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青月没有开口,只淡淡看了她一眼。
那清冽冽的眼神愣是让那聒噪的妇人下意识地噤了声。
“和她啰嗦什么!放火烧神庙,杀了盘玉姑姑和老夫人,无论哪一条都是死罪,这样的妖女,合该绑起来烧死才对!”人群里,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句。
人群因为这句话而再度激愤起来,叫嚣着扑上前便要将青月绑起来。
青月一步未退,只轻轻拂袖,便见几根细细的银丝从她袖中抽出,如活的一般游动到空气之中,那看起来细细的毫无力道的银丝竟是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将扑上来的人群硬生生震退。
被这匪夷所思的术法所震慑,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们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青月,眼睛里带了畏惧。
这样的妖术……
果然是妖女吧……
“泠纹在哪里。”青月并不在意那些异样的目光,她的视线缓缓自人群中扫过,再一次开口。
她的声音并不高,甚至连一丝情绪的起伏波动都没有,可是这一回,再没有人敢小觑她,甚至已经有人在畏缩着后退。
“族长夫人的名讳,又岂是你可以乱讲的?”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自人群后响起,不急不缓的调子,堪称温柔和气。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温柔和气的声音,却是让青月感觉十分的不舒服。
是他……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一个身着绯色宽袖长袍的男子缓缓走了过来,绯红色的袍摆衬着满天满地地雪白,十分的刺眼。
傀儡师将影。
青月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细细的银丝自掌中蠢蠢欲动,嗡嗡作响,只待冲出袖子,再一次将那可恶的男子分割得七零八落。
“不要这样,修补身体很废力气,而且很疼呢~”他擡袖掩唇,做了个委屈的模样,端的是风情万种。
青月不想理会他,可是他下一句话却是让她僵住了身子。
他说,“我的花园里又要多一朵鲜花了呢。”
这么说的时候,他果然自袖中掏出了一朵说不出名字的蓝色小花。
……雨生!
那是雨生的魂魄!
“还给我。”青月看着他,眼神已经接近冷冽。
傀儡师将影摇了摇头,执着花朵,笑盈盈地后退。
青月眼睁睁看着他退出人群之外,然后任由扑上来的人群将自己捆了个结实,在被捆住之前,她看了一眼被范大娘牢牢扣在怀中的范文章。
范文章在对上她的视线之后,忽然愣了一下,然后一把推开范大娘,转身便跑向了族长大宅的方向。
二、赌局
这一夜,族长阿落喝过夫人泠纹准备的安神茶之后,睡得特别沉,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晚霞满天了,他按了按微微有些发疼的额头,起身唤了侍女进来伺候,侍女是泠纹挑的,相貌看起来粗粗笨笨的,但手脚很是伶俐。
“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已经是申时了。”那侍女低头回禀。
这么晚了?头部的不适让他微微皱起了眉,这一觉睡得黑沉黑沉的,总也醒不过来,似乎是有些不大寻常的样子。
“夫人呢?”洗过脸,他又问。
那侍女犹豫了一下,才道,“夫人出门了。”
阿落放下手中的面巾,蹙眉,“去哪儿了?”
“……去了神庙。”
“发生什么事了。”阿落猛地侧过头,冷冷地看向她。
“有人来报,说昨天夜里神庙起了大火,把老夫人烧死了。”那侍女一下子跪了下来,颤声禀道。
阿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他恶狠狠地看向那侍女,“为什么不叫醒我。”
“夫人叫过了,您一直不醒,所以她才先出门了……”
阿落没有再说什么,只一脚踹开她,便冲出了门去,他甚至没有套车,直接便去马房牵了马。
“族长!族长!”刚跨上马,便听到有人在喊,阿落回头一看,便见范文章红着眼睛扑了过来。
“族长……盘玉姑姑死了,雨生也死了,他们捉了阿姐,冤枉阿姐放火烧了神庙……我在这里等了好久,他们不让我进去找你呜呜呜……”范文章抽噎着哭诉道。
阿落脸色铁青,伸手将他拉上马背,一夹马腹,直奔神庙的方向而去。
而这个时候,青月已经被牢牢地绑在了木桩上,脚下摆满了辟邪用的山槐木,在她的对面,也堆叠着一堆山槐木,盘玉的尸身被放置在那堆山槐木上。
有人拿了火把来,点燃了盘玉身下的木头,那些山槐木已经被晒得十分干燥,火把刚刚触着那些木头,火苗便很快窜了起来,吞噬了盘玉的身体,空气里开始弥漫出一股奇异的香气,盘玉一脸安详地躺在火中,青月渐渐看不清她的样子,听闻那依族施行的是火葬制,讲求的是人死之后,随飞灰升天,如今这样,也算是得了个善终吧……虽然知道盘玉的魂魄并不在此处,可如今她的尸身得了个清静也是好的。
总比被傀儡师拿去制成傀儡要好。
“夫人,那女人一定是个妖物!你瞧瞧她这十几年相貌都没有改变过,而且昨天夜里那场火也蹊跷得很,整个神庙都被烧光了,老夫人死了,盘玉姑姑也死了,就她一个人一点事儿都没有,肯定是她搞的鬼!”泠纹的贴身侍女苏儿看着那被绑在木桩上的青月,义愤填膺地道。
“是是是,苏儿姑娘说得没错,我亲眼瞧见是那妖女放的火呢!”刚刚那个领路的妇人忙不叠地点头附和道。
泠纹冷眼看着盘玉的尸身被烧成灰烬,这才侧过头看向青月,是呢,她的相貌还真是一点都没有改变,再过几年,十几年,她也会生出皱纹长出白发,变成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可是待她鸡皮鹤发容颜不在的时候,这个女人却可以依然顶着一张少女的脸,真是可恨。
“这样不吉的妖物留在那依族也是个祸害,点火吧。”泠纹看着她,冷冷地开口。
那妇人领命,拿了火把走上前。
“我来吧。”就在那火把快要点着青月脚下的山槐木时,一直沉默地旁观着的傀儡师将影忽然走到那妇人面前,伸手截走了她手中的火把,温和地微笑着道。
那妇人犹豫着看了一眼泠纹,在得到肯定后,交出了手中的火把退到了一边。
将影手执火把,笑盈盈地擡头看向青月,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一丝丝的恐惧和愤怒来,却很失望地什么也没有找着。
“生气么?”他弯了弯唇,轻声开口,看着她的眼神温柔得令人头皮发麻。
青月淡淡地看着他,不语。
“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个女人无聊的嫉妒和愤恨呢。”将影笑盈盈地看着她,用只有她和他听得到的声音缓缓道,“只因为这样,你便失去了所有的一切,恨她么?”
青月只是看着他,仍旧没有开口。
将影晃了晃手中的火把,擡手将那火把逼近青月的脸颊,“害怕么?我记得,你最怕火了呢。”
感觉到脸颊边令人不适的灼热,青月微微蹙了蹙眉,稍稍将脸偏开了些许。
“只要你答应乖乖留在我身边,我便替你杀了她,还有那些聒噪的村人。”他收回了手中的火把,温柔地看着她,“如何?”
青月没有搭理他,只静静地看着他身后的路。
“还等什么,点火!”见将影迟迟不动,泠纹有些急躁地催促道。
“怎么办,在催了呢。”将影扬了扬眉,那慢吞吞的语调听起来却没有半分的急切,“你真的甘心就这样死在一个无知妇人手里么?”
这一回,青月甚至没有看他,因为她听到了马蹄声。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近到所有人都能够听到了,泠纹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
“哦~原来你竟是在等他。”将影了然一笑,“你信他会救你么?”见青月不肯搭理他,他又道,“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如果他救了你,我便将雨生的魂魄还给你,如果他救不了你,你便乖乖留在我身边,如何?”
听到“雨生”的名字,青月终于看了他一眼,“好。”
将影闻言,笑弯了眼睛,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一样,他伸手轻点她的眉心,“说定了。”
说话间,阿落已经策马赶到了。
“阿落……”泠纹看了一眼被绑在木桩上的青月,暗恨将影下手太慢,只得惴惴地走到马前。
阿落翻身下马,没有看她,转身接了范文章下马,然后越过众人,径直走到神庙前。
看着那被烧得焦黑一片的废墟,他久久没有说话。
“娘死了,连遗体都没能救出来。”泠纹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低头拭了拭眼泪。
“你们在干什么?”阿落转过身,看了一眼被绑在木桩上的青月,又看了看青月对面那堆已经被烧成灰烬的木堆,然后看向黑压压一片的村民,沉声道。
“盘玉姑姑的遗体刚刚火化了,还有这个妖女……”刚刚领路的那个妇人赶紧道。
“妖女?”阿落扬了扬眉,“谁给你这样的胆子这样称呼圣女。”
那妇人愣了一下。
“阿落,她本就来历不明,且容貌多年不变,甚是可疑,如今又放火烧毁了神庙,烧死了老夫人和盘玉,若是不对她加以严惩,休说难以告慰娘和盘玉的在天之灵,怕是对这些村民也难以交待,况且……”冷纹抿了抿唇,轻声说着,一擡头,便对上了阿落漆黑的眼睛,她心下微微一颤,竟是不敢再说下去了。
“你说是圣女放火烧了神庙,有什么证据么?”
“邱大娘。”泠纹侧头喊了一声。
刚刚那领路的妇人犹豫了一下,站了出来。
“是邱大娘亲眼看到的。”泠纹道。
“哦?你亲眼看到圣女放火了?”阿落盯着她,问。
“是,我亲眼见着了。”邱大娘点头承认。
“圣女与盘玉一向关系和睦,而且已经在神庙里住了十六年,你倒说说,她有什么理由要放火烧了神庙?”阿落又问。
“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邱大娘看了泠纹一眼,垂下了头。
“神庙是用最坚固的铁木所建,且又是那样的雪夜,她是用什么让整个神庙一夜之间烧成了一堆废墟,火油?术法?”
“这个……当时天色太暗,我看得也不是太清楚……”邱大娘支支吾吾地道。
“既是天暗,你并没有看清楚,那又为何口口声声亲眼所见?”阿落冷声道。
邱大娘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阿落,你又何必为难邱大娘,那样暗的天色,又怎么能够看得那样清楚。”泠纹咬了咬唇,开口道。
“即是看不清楚,便要查个清楚,否则便是草菅人命了。”阿落定定地看着她,缓缓开口。
冷纹被他的眼神吓住,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寒噤。
神庙失火事件成了那依族自十六年前圣女失踪事件之后的另一桩大案,族长下令彻查,
在族长夫人泠纹的坚持下,青月以嫌疑犯的身份被关到了土牢里,土牢终日潮湿,阴冷黑暗,若是寻常人,怕早挨不下去冻死了。
可是这一切对青月来说倒还好,毕竟土牢再阴冷黑暗,也冷不过墓穴,她一向是随遇而安惯了的,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唯一令她不满的是,这土牢的伙食也忒差了些,面对着那碗不知道是面疙瘩还是面渣渣的汤,她忍不住再一次想起了盘玉。
若是盘玉还在,该有多好啊。
青月难得满心愁绪地叹了一口气,坐在土牢里仅有的一把干草上,闭上眼睛开始回味盘玉做的那些菜肴。
小米粥,酱黄瓜,素炒菜心,红烧肘子,糖醋排骨,土豆饼,扁豆饭,香菇豆腐,葱香千层饼,芸豆卷,鱼肉馄饨……
鱼肉馄饨,鱼肉馄饨……
思绪卡在了鱼肉馄饨上,心里忽然就涌起了一股钝钝的痛。
这就是悲伤的感觉么?
阿落下到土牢来探青月的时候,便是看到这么一副场景,青月正坐在一束干草上,仍是一副安静恬淡的模样,他自然不知道此时的青月满心满脑都是美味佳肴。
冬日的土牢阴冷得吓人,阿落看了一眼土牢的环境,面色十分的难看,竟是连一床被子都没有,这是想在事情真相大白之前故意冻死她么?
“阿落?”青月睁开眼睛,便看到了脸色阴晴不定的阿落。
阿落回过神来,下意识唤了一声,“青月……”随即他抿了抿唇,又道,“别担心,我相信你是无辜的,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嗯。”青月点了点头,脸上连半丝的惊惶不安都没有。
她相信阿落不是一个不辨是非的人,如果不信他,她便不会同傀儡师将影打那个赌了。
阿落走后,看守土牢的守卫拿了一床厚实柔软的被子进来,还送来了一盏油灯,连带着晚上的膳食都丰富了许多,将影踏进土牢的时候,青月正在努力地啃一只烤鸡,啃得满手满嘴都是油乎乎的,难得的憨态可掬,当下便不由得“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听到声音,青月擡头看了他一眼。
将影擡袖掩唇,轻咳了一下掩去了嘴角的笑意,这才推开了土牢的门,走到了青月面前,毫不在意地盘腿坐在了阴冷的泥地上。
“你怎么来了?”青月淡淡地道。
“这那依族里,哪里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将影扬了扬眉,甚是嚣张的模样。
青月瞥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
只是那样清冷的表情出现在那张油乎乎的脸上,着实令人发噱,将影掩去了眼中的笑意,晃了晃手中的酒坛,“我亲手酿的蔷薇露,喝一些驱驱寒吧?”说着,他拍开了酒坛上的封泥。
一股浓郁的香味立刻在土牢里弥漫了开来,十分的诱人。
他从袖中掏出了两个玉盏,舀了一盏送到青月面前,“尝尝?”
清冽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青月看了一眼那玉盏中琥珀色的液体,没有动,她可没有忘记在他的府里喝下的那盏茶。
“小心眼。”将影笑盈盈地收回手,将玉盏送到自己唇边,仰头一饮而尽,抿抿唇回味了一番,又舀了一盏递到她面前。
这一回,青月没有拒绝,伸手接过那玉盏,试着喝了一口。
花的清香甘甜中又带了一丝辛辣,入口醇厚,回味绵长,她眯了眯眼睛,又喝了一口,一股热热的感觉在腹中升起,很是舒服。
“好喝么?”眼见着她一盏酒很快见了底,将影又替她加满了。
青月点点头,不自觉双颊已经飞上了两抹嫣红。
“族长大人来过?”将影看了一眼墙角里厚厚的被子,又看了看一旁左右摇晃着的油灯。
在说出“族长大人”这四个字的时候,他的口气是颇为嘲讽的。
青月此时的心思全在那蔷薇酿上,便也没有去细细分辨他的口气,只点了点头。
“他终于忍不住来跟你诉情衷了?”将影饮着酒,看着那摇摇晃晃明明灭灭的油灯,讥笑道。
“阿落说,他相信我是无辜的,一定会还我清白。”青月说着,伸出手来,“把雨生的魂魄还给我。”
“你就那么肯定你会赢?”将影笑着饮尽了盏中的酒。
青月点点头,“我会赢。”
“嗬嗬,还真是相当自信呢。”
青月眯了眯眼睛,忽然感觉眼前的男人晃来晃去的有点重影,她忍不住擡手按住了他的肩,“你别晃了,看着难受。”
将影挑起眉,侧过头看了一下那只按着自己肩膀的素白小手,复又看向眼前那双颊酡红,醉态可掬的女子,笑了起来,“好,我不晃。”
青月收回手,抚了抚额,感觉身体有哪里怪怪的,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有风吹来,油灯摇晃了几下,无声无息地灭了,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
青月站起身,想去点油灯,刚起身,身子却是一阵绵软无力,她晃了晃身子,倒进了一个不算温暖的怀里。
她动了动身子,挣扎了一下,没有挣扎开来,便也没有坚持,而是寻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舒服地靠了下去。
抱着怀中柔软的身子,将影僵了半晌,许久之后,才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
四周一片黑暗,但那些黑暗并不妨碍他的视线,他定定地看着怀中双颊酡红的女子,许久之后,才伸出手,温柔地替她拭去了嘴角的油光。
“你是我的,跑不了。”勾起唇,他俯首,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你给我……喝了什么……”软软的靠在他怀里,青月紧拧着眉,感觉四肢都不听使唤了,身子轻盈得仿佛飘在了云端。
将影轻笑了一下,伸手抚平了她紧拧的眉,“别紧张,只是酒而已。”
该说她什么好呢?明明对他深恶痛绝,偏又单纯得不可思议,对他的防备之心如此之浅,若是他真的有心对她下手,怕此时她早已经变成了他的傀儡了吧。
这样的她……
一点都不像曾经的那个人呢……
“你说,如果我此时将你带走,然后做成傀儡,好不好?”抚平了她紧拧的眉,他的手微微下滑,顺手摸了摸她的脸蛋,作轻薄状。
青月闻言,挣扎着想起身,可是身子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现在就带走你的话,根本不用管赌局的输赢了呢。”他的唇贴着她的耳朵,轻笑着道。
他的气息随着呼吸轻轻拂上她的耳朵,带来一阵酥麻麻的战栗感,青月想要推开他,却偏偏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渐渐迷离了开来。
“别担心,我会耐心地等待这一场赌局的结果。”
在她的坠入黑甜的梦乡之前,她听到他在她的耳边轻声道。
三、输赢
青月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迷茫,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身在神庙之中,等她意识到自己正身在土牢之中时,她猛地想起了昨天夜里的事情,戒备地四下环顾,却发现将影早已经不在土牢之中,而她自己也并无任何不妥。
日子平静了两天,第三天一大早,便来了两人将青月押出了土牢,之所以用“押”这个字眼,是因为他们的动作十分的粗暴,毫不客气。
但青月并不在意这些,土牢外面阳光正好,久不见阳光的青月微微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睛,正想擡手挡一挡那略有些刺目的阳光,却被身旁一个守卫猛地推了一下,“磨蹭什么,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