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迷恋
连二公子一步一步走上前,看着那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美人,按捺不住心底的激动,忘记了脸上的疼痛,情不自禁地弯起眉眼,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来,就怕唐突了佳人,只奈何往日里那温文尔雅的笑容此时出现在这张鼻青脸肿的面孔上,便显得有些不大美观了,且颇有些龇牙咧嘴的惊悚效果。
坐在青月怀中的傀儡雨生此时方觉察出有些不对味来,他忍不住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轻声道,“阿姐,他们是不是把你卖了啊?”
此言一出,站在青月身旁的丝碧侧头看了一眼那个眉目精致到有些诡异的傀儡,微微蹙起了眉。
青月没有吱声,只擡起右手摸了摸左手上的傀儡,作安抚状。
这情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仿佛……仿佛那傀儡竟真的自己有着生命一般……
丝碧的眉头蹙得愈发的紧了。
这当口,连二公子已经一瘸一拐地站到了青月的面前,正一脸羞涩地看着她,只是那羞涩的表情出现在这张猪头一样的脸上,怎么看都让人想再赏他一巴掌。
“青月……青月姑娘……”连二公子一脸紧张,有些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又低头道,“小生这厢有礼了……”说着,拱起双手,长长地做了一揖,引得台下哄笑声一片。
一直悄悄地观察着傀儡雨生的丝碧也忍俊不禁地“噗嗤”笑了一下,轻咳一声掩去脸上的笑意,她解下腰间写着“青月”二字的花牌,双手奉上,口中道,“恭喜连二公子。”
丝碧手上的这块花牌是以青玉精雕而成,上面“青月”二字雕得十分精致,字体曼妙无比,此花牌也是清歌苑的一大特色,十二钗人手一块,且材质各不相同,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独一无二,此牌一出,便代表着青月已经正式在清歌苑挂牌了。
“同喜同喜……”连二公子手忙脚乱地接过花牌,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
台下的哄笑声更响了。
在那片哄笑声中,连二公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涨红了脸,让那张青青紫紫的脸上又添了一道色彩,看起来姹紫嫣红的甚是喜人。
美人的花牌被连二公子收入囊中,余下的寻欢客们便纷纷散了,各自去寻相熟的美人。
雕花木窗微微敞着,属于初夏的夜风从那缝隙里吹拂进来,扬起室内的白色纱缦,吹动屋角的香铃,纱缦飘舞,暗香浮动,端得是一室旖旎。
青月和连二公子面对面坐在桌前,丝碧带着几个小丫头鱼贯而入,极其利索地上了几道精致的小菜,小丫头们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样子,行走之间衣袂飘然,却连半点脚步声都没有。
青月倒还自在,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桌上那些卖相极佳的菜肴,似有垂涎之意,连二公子却是仿佛受审似的垂着脑袋坐在桌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只酒杯,仿佛能从那里头看出朵花儿来似的。
丝碧领着那些小丫头上完了最后一道菜,又分别给青月和连二公子斟了酒,这才施了礼,恭恭敬敬地垂首退了出去。
退到房门口的时候,丝碧回头看了一眼房间里正面对着连二公子安安静静地坐着的青月,微微眯了眯眼睛,她挥退了那些跟着她的小丫头,转而穿过走廊,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房间里,莞美人正在端详着水晶瓶中的花朵,慢慢地修剪着花枝,丝碧进门的时候并没有脚步声,但她却立刻发觉了。
放下手中的剪子,她起身,竟是对着丝碧行了一礼,“丝碧姑娘。”
丝碧点点头,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的莞美人,“我吩咐的事情,都办妥了么。”
“已经办妥了,如今清歌苑上上下下都已经布下了层层眼线,武师们也都已经在暗处埋伏好了。”
莞美人表面上是这清歌苑的主事人,实际上眼前这个看起来怯生生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才是,谁都不知道这个在翼城声名大噪的清歌苑实际上是修仙门派七弦门的产业。
而丝碧,便是七弦门派来的使者。
今日一大早,丝碧姑娘便吩咐她加强清歌苑的戒备,却并没有告诉她要发生什么事情,她在丝碧姑娘身边做事的时间已经不短,对于这位姑娘的行事做风也了解一二,她既然没有明说,莞美人便也知趣地没有多问。
有些时候,知道的事情多了,反而不美。
丝碧点点头,不期然又想起了那个眉眼精致到诡异,看起来栩栩如生的诡异傀儡,“那个青月,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莞美人闻言,微微愣了一下,丝碧虽然被七弦门派遣常驻于此,但她一向是不屑于管理此间事务的,清歌苑上上下下向来都是莞美人在打点,然而这一回在偶然见到青月之后,丝碧这个甩手掌柜却对她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关于青月的来历,莞美人早已经向她交待清楚了,现在见她再一次询问,她只得细细思索了一番,才斟酌着道,“上回我得了姑娘的吩咐出城办事,在城门口遇着的,那姑娘似乎是要入城的样子,偏偏身上没有入城证明,甚至连身份证明都没有,我看她容貌不俗,便邀她上了我的马车。”
“那个傀儡是怎么回事?”
“那个傀儡……似乎叫雨生。”莞美人想了想,禀道。
雨生?
“说详细些。”丝碧微微蹙起了眉,有名字的傀儡并不奇怪,一般傀儡师都喜欢给自己的傀儡取个名字以示不同,可是……为什么她总感觉那樽傀儡鬼气森森的,竟似活物一般。
“是。”莞美人想了一下,道,“当时我也一眼注意到了那个傀儡,便问她是否是傀儡师,她点头承认了,我便请她演一段看看,她看起来呆呆的似乎是不会的样子,我便觉得有些好笑,然而那傀儡却很不高兴地质问我‘你笑什么’,是个少年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很是特别。”
丝碧低垂着眼睛,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莞美人便又继续道,“我见她很有趣的样子,有心将她带来清歌苑,便又细细问了她一些事情,她是外乡来的,第一次来翼城,而且并没有亲友投靠……哦对了,我还问了她家中是否还有家人,她告诉我,只剩下那个叫做雨生的傀儡了,如此我便安心将她带回了清歌苑。”
丝碧又前前后后问了几遍,还是没有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便沉默了下来。
“丝碧姑娘,这青月……可是有什么不妥?”见她如此模样,莞美人不由得有些惴惴地问。
丝碧看了她一眼,在莞美人被她看得有些不安的时候,她却忽尔一笑,“没有,你做得很好。”说着,她从腰间的储物袋里掏出一个白玉瓶丢给了她。
莞美人赶紧伸手捧了个正着,打开一看,不由得喜形于色,赶紧跪下谢恩,那白玉瓶中并不是寻常丹药,而是一粒定颜丹。定颜丹对于女子来说,简直是无价之宝,何况莞美人已是双十之年,乃是女子容貌最盛之时,然而极盛之后便是衰败,如今有了这粒定颜丹,将容貌永远定格在这个最美的年华,岂不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
由此看来,她当初无心捡来的那个女子,果然是有些来历的吧……
看着莞美人如获至宝地捧着定颜丹退出门去,丝碧眯了眯眼睛,有些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这俗世的女子眼光永远都是那么短浅,而她不同,她追求的是仙道,是长生不老,是与天同寿,她原是七弦门大长老青缨的首席大弟子,却因为被人设计误闯了门中禁地而遭到贬斥,不得已下山来管理七弦门在翼城的产业,明明当初她是所有弟子中天资最高的,她怎么可能甘心永远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垂下眼帘,她从怀里掏出了一面小镜子,那并不是一面普通的镜子,而是她与师门联系用的法器,而此时,那面小镜子上正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一个女子的容貌。
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今日在清歌苑里挂了牌的青月。
半个月前,她收到七弦门传来的密令,若见此女,必要不计代价地留下她,并即刻将消息传回七弦门。
她刻意隐匿不报,是想看看这女子身上到底有什么蹊跷,能够让师门那一群眼高于顶的修仙者如此重视,又想着是否能够在这女子身上得到什么机缘,让她能够突破一下。
正因如此,她才花了那么多心力在这个女子身上,并且吩咐莞美人将自己安排在她身边,然而跟着她这么久,她却始终没有发现这女子有什么异常,唯一特别的,大概就是她总是带在身边片刻不离的那个傀儡。
她……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也许……再过一会儿,便会真相大白了,毕竟……如果她真是有些来历的话,怎么可能真的委身于一个寻欢客?
这么一想,丝碧微微笑了起来,她擡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地啜饮了起来。
只可惜,此时那位七弦门的大长老不在此处,否则,她一定会告诫这个自作聪明的徒儿不要自寻死路去招惹那个女人。
傀儡师,这三个字可是当年所有亲历那一场仙魔大战的参与者的噩梦。
一人可抵万军。
没有人比青缨更清楚傀儡师的可怕之处。
纵使她深恨着这个女人,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很强。
而此时,青月并不知道有人正在纠结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来历。
房间里十分的安静,连二公子仍是垂着脑袋一副受审的模样,青月则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一边认认真真地研究着摆在她面前的那道酸甜虾球,一边想着丝碧嘱咐的话,她说眼前这位公子花五十金买下了她今晚的所有时间,为了报答莞美人的收留之恩,她得恭恭敬敬地伺候着,至于怎么伺候么……青月垂眸细细思量了一番,想起来丝碧前些日子带她去观摩香微伺候客人的场景,唔……香微是怎么伺候的来着?
大约是房间里太过安静的缘故,一直垂着脑袋的连二公子忍不住悄悄擡起脑袋,小心翼翼地偷觑了坐在他对面的美人一眼,这一眼望去,只见那美人正微垂着眼帘正襟危坐着,眉目如画,美得仿佛梦境一般。
只一眼,他便再也挪开不视线了。
感觉到他过于灼热的视线,青月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便看到一张肿胀到辨不清面目的脸,而那张青青紫紫肿胀得有些滑稽的脸上,却有一双极其清澈的眼睛,灿若星辰。
触及那双眼睛的时候,青月终于想起来香微待客时的笑容,便学着记忆中的模样,微微弯起唇角,冲着对面的男子露出一个笑来。
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呆滞了起来。
连二公子只觉得脑中丝竹声声,鼓乐齐响,久久无法回过神来,往日里念的诗词一下子全都涌进了脑海,什么“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什么“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什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只恨不得把天下间所有美好的词句都用在眼前这女子的身上。
直至此时,他才知书本里写的“倾国倾城”绝非夸张溢美之词。
久久得不到连二公子回应的青月再一次将视线挪到了面前那一碟酸甜虾球上,只觉得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人垂涎欲滴,当下便也不再为难自己,伸手拿起摆在一旁的银匙,挖了一大匙放在自己的小碗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等青月吃完了碗中的虾球,连二公子方才回过神来,看到青月的视线扫向了自己面前的那一碟子素三鲜,赶紧十自觉地夹了一大筷子放在了青月的小碗里。
连二公子如此上道的行为让青月高兴起来,她赶紧投桃报李地挖了一大匙酸甜虾球在连二公子受宠若惊的目光下放进了他面前的小碗里。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融洽起来。
“青月姑娘……”
“青月。”青月随口道。
“嗯嗯。”连二公子双眼放光,从善如流,说话突然就利索了起来,“青月,那些玉仙花,你喜欢么?”
青月眨巴了一下眼睛,低头看了一眼雨生,在雨生的示意下才想起来那一屋子被她换成银子的玉仙花。
玉仙花=银子=食物
“喜欢。”她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道。
连二公子愈发的高兴起来,低头便要饮酒。
青月看了一眼他的酒杯,那熟悉的味道让她想起了阿落新婚之夜喝醉的模样,又想起了自己在那依族的土牢里被将影诓着喝了蔷薇露醉得人事不知的事情,赶紧伸手一挡,按住了他的酒杯。
连二公子愣了一下,颇为不解地看着她。
“这不是好东西,不要喝。”她看着他,极其严肃地道。
连二公子立刻听话地放下酒杯,“我娘也这么说,喝酒误事又伤身。”
青月点点头,表示十分的赞同。
连二公子便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叫,那声音急促而尖锐,似乎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青月和连二公子面面相觑了一番,两人双双起身,走到窗口边,青月推窗一看,便见楼下院子里围了一群孔武有力的武师,而被堵在中间的,竟是一脸惊慌失措的香微和一个作书生打扮的俊俏男子。
“好大的胆子,竟敢拐带我清歌苑的人。”莞美人站在一楼的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灰白的香微,以及站在香微身侧的那个男人。
那男人闻言,微微颤抖起来,下意识地缩了缩高大的身子,躲在了香微的身后。
香微紧紧捏着手中的包袱,仍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轻易地被逮住了,明明她已经筹谋了许久,瞅准了今天是青月的挂牌日,想趁着人多的时候混出去的,怎么可能还没有出苑门,就被发现了?
而且看这情况……竟是有备而来?
香微自然是想不到今天晚上这阵仗原本是替青月准备的,她只是比较倒霉成了一头误入鱼网的小鱼而已。
她没有想到,被声音惊动以为终于有了动静,有些激动地走到窗边来察看的丝碧也没有想到,她兴致勃勃地布下这个网,竟就网到了这么一条无关紧要的小鱼,失望之余,她侧头看了一眼青月房间的窗户,不期然便看到了那个站在窗口的身影,当下便眯了眯眼睛。
这个女子身上,究竟有什么玄机呢?
此时,被围困在院子中央的香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哀求,“莞姐姐,你放过我吧,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四年,早已是残花败柳之身,行情也大不如前,如今这里又添新人,少我一个于清歌苑无损,你就大发慈悲放了我吧……”她连连磕头,并不为自己私奔的事情求饶,反而口口声声求莞美人放过她。
见她哭得这样可怜,莞美人摇了摇手中的轻罗小扇,笑了起来,“可是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儿,你又准备逃到哪里去呢?”
香微闻言,一下子静默了下来,垂头不语。
“不如这样,一百金,我便作主让你赎了身,如何?”莞美人抿了抿唇,忽然笑盈盈地道。
香微闻言,一下子擡起头,双眼放出光亮来,“当真?”
“当真。”莞美人点头,脸上是再认真不过的表情。
“我要看我的卖身契。”香微似乎并不相信她,又要求道。
莞美人弯了弯眼睛,对于这个得寸进尺的要求完全没有要生气的意思,只低头从腰间的绣囊里取出一枚小钥匙,然后挥了挥手让身旁的小丫头去取香微的卖身契。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得有些诡异起来。
青歌苑以院子中间的戏台为界,分东西两侧,每侧两层,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个雕花小窗,窗口挂着一块价值不菲的花牌,代表着艳名远播的十二钗,此时,这些窗户都开着,包括今日刚挂牌的青月。
只除了跪在院子里的香微。
小丫头在莞美人的示意下一路小跑地去取卖身契。
整个清歌苑的气氛都显得有些微妙。
不一会儿,小丫头便抱了一个木匣子来,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莞美人打开匣子,从里头取出了一张薄薄的纸来,拿在手里晃了晃,“这就是你的卖身契。”
香微看着那张薄薄的纸,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她赶紧侧过头看向那个一直躲在她身后的男子,急不可待地道,“快!梁大哥,快把钱给她!”
那男子垂下眼帘,避开了香微的目光,嗫嚅着道,“我……我没钱……”
香微一下子瞪圆了眼睛,顾不得莞美人在场,惊声尖叫,“怎么可能!我明明前些日子刚给了你一百三十金的!”
“……那些钱,那些钱我已经交给我娘了,要留着我日后考科举用的。”他说着,似乎觉得这个用途是那样的冠冕堂皇,便挺直了原先有些弯曲的脊背。
香微眼中流露出一丝绝望来,她顾不得其他,起身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低声祈求道,“梁大哥,你先替我赎了身,你日后考科举的钱我再慢慢替你赚,好不好?”
闻言,那男子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来,“可是你自己都说你已经是残花败柳之身,还能靠什么赚出这一百金来?”
闻言,香微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梁、文、昌!”她红着眼睛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尖声大叫,“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瞎了眼睛才会喜欢上你!快把我的钱还给我!”
听到要还钱,梁文昌脸上的表情也立刻难看了起来,他轻哼了一声,再不看她一眼,甩手便走。
香微哪里肯让他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梁文昌,把钱还给我!”
梁文昌眼珠子转了转,见那些武师们并没有要帮香微的意思,脸上便作出有些恼怒的神情来,他狠狠推开她,拔腿便走。
在莞美人的示意下,那些围着他的武师纷纷让开了道,香微见梁文昌大摇大摆地丢下她走了出去,不由得大急,想要追上前,那些武师却伸手将她拦住了。
“让开!让开!你们为什么要放他走!为什么要放那个混蛋走!他身上有钱!那是我的钱!我的钱!”香微推搡着,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
“别闹了,香微。”莞美人淡淡地开口,“我只管事实,事实是你拿不出赎身的钱。”
莞美人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奇异地盖过了歇斯底里的香微。
香微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卷走了她所有银钱的家伙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她的视线,留她一个人身陷泥沼之中。
“在清歌苑待了四年,你怎么还是这样天真,男人,那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东西。”在一片安静中,莞美人摇了摇手中的扇子,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楼上楼下那些开着的窗子,轻笑着道,“乖乖去刑室领上五十鞭子,给你十天时间休息,十天后继续挂牌。”说完,她也不看瘫软在地的香微,拿着手中那张薄薄的纸,转身便要回屋。
这是在杀鸡儆猴了。
香微低垂着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莞美人的话,只低低地笑了两声,然后突然爬起身,疯了一般撞向戏台的台墩子。
她的动作很突然,突然到没有谁来得及去拉住她。
一切仿佛慢镜头一样,在一阵钝响之后,她软软地倒在地,没有了声息。
那戏台的台墩子上,留下一滩刺目的血迹。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莞美人转身,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香微,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上那一张薄薄的纸。
一阵夜风拂过,卷起了那张薄薄的纸,一路吹向香微,那纸在香微的身上轻轻地碰触了一下,然后被风卷向了半空。
那一张轻飘飘的,薄薄的纸,承载着一个薄命女子的灵魂,一起飞向了天际。
“葬了吧。”莞美人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回了屋子。
这一句话,仿佛是曲终人散的预告,楼上楼下的窗子一扇扇关了起来,只有青月,仍倚在窗边,静静地看着。
她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她看到香微的灵魂带着怨气从逐渐僵硬的尸身里爬了出来,还没有来得及等她去报仇,便有阴差出来,将她带走了。
只剩下院子里一具没了魂魄的尸身。
很快便有几个武师训练有素地走上前,拿草席将那尸身裹了,擡出了清歌苑。
目睹这一切的,还有站在青月身后的连二公子,青月看着那些人擡着尸体走远,关上窗转过身,便对上了连二公子那张鼻青脸肿的面孔。
此时,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大好。
“怎么了?”青月问。
“我不会让你和她一样的。”连二公子看着她,有些突兀地开口。
青月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我不会和她一样的。”
“我,不会让你和她一样的。”连二公子仿佛没有听清她的话一样,有些执拗地再一次开口,十分坚定地,仿佛在说着一个誓言一般。
青月笑了一下,再一次十分肯定地道,“我不会和她一样的。”
“你等我。”连二公子再一次无视了青月的话,郑重其事地说完,转身便走。
只留下青月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完全不明白这连二公子想表达什么意思。
沟通障碍啊……
二、赎身
丝碧等了一夜,也再没等到什么动静,倒是那连二公子,花了五十金好不容易抢来的初夜权竟是就那样白白地浪费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香微引起的那场闹剧结束之后,他便面色不大好地离开了清歌苑。
第二日天一亮,被好奇心折磨了一整夜的丝碧便迫不及待地以侍女的身份去了青月的房间。
推开房门的时候,便见桌上的饭菜被吃了个七七八八,一片杯盘狼藉,而青月,正抱着她的傀儡睡得香甜。
看样子,昨天夜里竟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那个连二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丝碧蹙了蹙眉,随即又释然,反正青月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跑不掉,虽然不晓得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既然她已经挂了牌,以后的事情便不是她可以说了算的。
她就等着看,青月的好运气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等到她的好运气用尽了,就会露出真面目吧……
丝碧无比期待着。
就在这时,丝碧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袭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待她向着那寒意的源头看去,便一眼望进了一双琉璃色的眼睛里。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
是青月怀中的傀儡,傀儡的眼睛是用琉璃珠制成的,看起来漂亮而冰冷,可是明明只是一个傀儡,看着那双眼睛的时候,丝碧还是感觉到了强烈的不适。
“不要打阿姐的主意。”那傀儡的嘴巴一张一合的着发出声音来,是个少年的声音。
这声音丝碧并不是头一回听见,往日里她只当这声音是青月用腹语术说的,可是此时,青月分明还没有醒,而且那声音将少年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令丝碧忍不住怀疑那傀儡里是否真的住着一个少年的灵魂。
还是……其实青月已经醒了,她只是在警告自己?
“小姐,不要吓丝碧了,早膳已经准备好了,要送到房间里来吗?”第一时间,丝碧作出了决定,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收拾一片杯盘狼藉的桌子。
雨生在开口的时候,青月就已经醒了,她起身看了一眼正在收拾桌子的丝碧,“不用了,我去饭厅。”
清歌苑的伙食很不错,因为十二钗口味一不,众口难调,厨房会准备各式菜肴放在饭厅让大家自行挑选,与其让丝碧送几样来,还不如自己去挑选更有成就感。
“是。”丝碧应了一声,便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起桌子,再不看青月一眼,唯恐她起疑。
青月漱洗完毕,便带着傀儡雨生下楼去饭厅。
“阿姐,小心丝碧。”下了楼,雨生突然开口。
“嗯。”青月答应了一声。
走到院门口的时候,青月差点撞上了人,定睛一看,是一个身着胭脂色齐胸襦裙的女子,很是面生的样子。
她冷冷的看了青月一眼,“你便是新来的青月吧。”
青月点点头,正欲错身而过,那女子却是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为什么要来清歌苑?”她有些突兀地问。
“嗯?”青月愣了一下,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听香微说,你是自愿跟莞美人回清歌苑的,为什么。”她定定地看着她,又道。
“莞美人说,我可以暂时住在这里。”青月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女子闻言,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暂时?来了这个吃人的地方,你还想轻易地走出去?”
青月想起了昨天夜里见到的那一幕,下意识看了一眼戏台的方向,香微留在戏台墩子上的那一滩血已经变得黑沉沉的,和戏台墩子溶为一色,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来了,可是这院子里,却似乎还带着丝丝血腥气。
注意到青月的视线,那女子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她也看了那戏台墩子一眼,脸上带了一些黯然之色,“香微是个傻的,竟相信了那样卑劣的一个男人。”
这么说的时候,她的语调很低沉,颇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味道。
“人类的感情,一向都是这么脆弱。”青月淡淡地道。
青月的语气十分的淡然,听着竟有一种看破红尘的寂寥感,那女子怔住,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微微笑了一下,“我叫红缡,住在东院二楼第三间,有事的话可以来找我。”说着,也不再看青月,擡脚进了屋子。
青月看了她一眼,脚步匆匆地去了饭厅,看她的样子应该已经用过早膳了吧,不知道还剩下些什么可以挑呢。
抱着那样的念头,青月赶到饭厅,在看到琳琅满目的粥品点心之后,她安下心来,慢悠悠地挑选起了吃食。
吃到一半的时候,刚刚在门口撞见的红缡突然闯了进来,一把拉起她便走。
“怎么了?”青月赶紧抢起一块玫瑰糕,另一只手想去再抓一块的时候,红缡已经拉着她走到门口了。
红缡听到这话,微微顿了一下,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看起来又羡又妒,“连二公子来替你赎身了。”
青月将手中的玫瑰糕吃完,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赎身?为什么?”
见她嘴上还沾着糕点屑,一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吃货的模样,红缡不由得有些怒其不争,“还能为什么?管他为什么!他是城主家的二公子,又素有才名,且是你第一个恩客,如今他愿意将你带出这个火坑,要是我,做梦都要笑醒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嘴里有些发苦。
被困在这清歌苑里的女人,哪一个不幻想着有一天,有一个男人可以将自己救出火坑,香微便是抱着这样的期望,才会被骗得那样凄惨,得了那样一个下场。
看到香微的下场,谁还敢再抱有那样的期望?
可是眼前这个女子,却是恁地好命。
想到这里,红缡拉着青月的手微微松了松。
青月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
注意到青月的眼神,红缡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你去前厅看看吧,我怕莞美人会狮子大开口。”
青月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去看?看什么?若是莞美人真的狮子大开口的话,难道还有她说话的份?
虽然这样想,她还是听话地擡起脚步去了前厅。
去看看也好,她也好奇连二公子为什么要替她赎身。
红缡料得没有错,莞美人真的狮子大开口了。
此时,莞美人正斜坐在四方扶手椅上,慵懒地靠着椅背,右手轻摇着一柄轻罗小扇,听完连二公子的来意之后,懒洋洋地伸出涂着蔻丹的左手,五指微张。
“五百金?”连二公子看了一眼那只纤纤玉手,试探着问。
莞美人轻笑着摇了摇头,红唇微动,吐气如兰,“是五千金。”
站在连二公子身边的书僮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像个金鱼一般恨不起把眼珠子都凸出来,一副饱受惊吓的样子。
五千金?!
这个价钱都可以买下整个清歌苑还绰绰有余了!
休说少爷身上根本没有这么多钱,就算是有,被老爷知道少爷竟敢花这么多钱替一个青楼女子赎身,也一定会打死少爷的!想到这里,他赶紧拉了拉连二公子的衣袖。
连二公子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五千金实在太多了,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
“怎么?我的小青月在连二公子眼中不值这么多金子?”莞美人笑着挑了挑眉。
连二公子蹙着眉头,没有开口。
“婉香,送客。”见他久久没有开口,莞美人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笑盈盈地吩咐道。
站在一旁的婉香应了一声“是”,便要起身送客。
“慢着。”连二公子忽然开口。
“嗯?”莞美人手中的扇子微微顿了一下。
“给我一天时间,我明天必带金子来赎人。”
闻言,莞美人一下子笑了起来,“连二公子什么时候来都行,我随时恭候着,只是小青月既然已经挂了牌,便是要接客的,若是连二公子在今天日落之前不能带足了金子来赎人……”
她的意思不言而喻。
连二公子定定地看了她一阵,转身便走。
谁知一转身,便看到了正站在门口的青月。
青月也在看着他,眼神淡淡的,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你且等着我,我一定会在日落之前赶回来的。”连二公子愣了一下,随即一脸郑重地保证道。
昨天夜里香微的死让他受到了惊吓,他不知道这个外表光鲜的清歌苑竟然是一个如此可怕且吃人的地方,他怎么能够让她也遭受到那样的事情……
青月看着他那张仍是鼻清脸肿的面孔,没有开口。
连二公子也等不及她说什么,只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便匆匆走了,他急着去筹钱,自然一刻不敢多耽搁。
“小青月好福气。”莞美人看着连二公子匆匆离去的背影,笑盈盈地道。
青月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吱声。
莞美人被她那一眼看得有些讪讪的,轻咳一声,拿扇子掩了唇,转身上了楼,心中暗道,原以为这姑娘呆呆傻傻的甚是好骗,如今看来……竟是个明白的?
才回到房间,迎接莞美人的,便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那一巴掌力道极重,她被打得有些懵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不解地擡起头,便见丝碧正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谁给你这样的胆子自作主张!”她恶狠狠地道。
莞美人一下子明白她在说连二公子来替青月赎身的事情,赶紧跪了下来,解释道,“姑娘息怒,奴婢提出了五千金这样的天价便是要那连二公子知难而退,连二公子虽然是城主家的公子,但一向家教极严,断不可能一下子拿了那么多钱来的。”
“最好是。”丝碧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感觉到她离开了,莞美人才垂着头扶着桌角慢慢地站起身,嘴角却是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连二公子允诺要出五千金替青月赎身的事情经旁观者婉香的口一下子在清歌苑里流传了开来,一时间,大家对青月不由得又羡又妒。
五千金啊,这样大的手笔,简直不敢想象。
而这个时候,青月正被得了消息赶来看热闹的清歌苑大名鼎鼎的十二钗团团围着。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青月妹妹果然好福气。”婉香语带羡慕地说着,这么说的时候,她手中的帕子被搅成了一团,眼中是掩不住的羡慕嫉妒恨。
“是啊,这样好的福气……”洛秋喃喃附和,略略有些失神的样子。
“大家先不要这样羡慕,等连二公子能够在日落之前赶回来再说吧。”一个尖利的声音有些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大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