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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晚清和田黄玉葫芦

    齐染自首,检举了樊季霖和他的妻子及子弟们,马仿传人悉数落网。郑好陪同赵家母子回国接受调查,下了飞机两人就被警察带走。

    赵家母子什么都交代不出来。等两人做完笔录回酒店,郑好打车回家。见面后,她没向乐有薇问任何问题。

    秦杉的恩师因为贝斯特的罪行死于非命,乐有薇和他彼此无法面对,郑好不忍再让她烦心。她深信叶之南无罪,但秦杉和江天怎会认同?

    郑好在网上订了食材,炒菜烧汤,逼着自己和乐有薇吃下。乐有薇推迟去江家林的时间,她知道秦杉很煎熬,但夏至之死击垮了她,她整个人都溃如烂泥,得攒足心力熬到夏至葬礼那天。

    乐有薇的车是公司配的,回贝斯特办理退还手续。有的同事本想再等等,又怕职位被人占了,纷纷向外投简历。然而赵致远等人的恶行影响到行业生态,重塑信誉需要全体从业者付出更多努力,贝斯特的员工被同行所憎恶,发出去的简历少有回复。

    有同事接到面试通知,对方公司却只为探听贝斯特的情况,他们对被解约或转让的拍品更有兴趣。何云团说资深同事相对不愁,但普遍被杀价,薪水和职位都不如在贝斯特的时候:“但只能签了,社保不能断,都等着还房贷车贷呢。”

    同门师兄师姐都来找乐有薇,让她不用操心去处。入狱之前,叶之南把弟子们的去路都安排妥当了。

    贝斯特涉案,叶之南深感对不住接任他的谢东风,送了谢东风天空艺术空间的股份。当然,谢东风在拍卖行业很抢手,几大拍卖行都在找他谈合作,叶之南的嫡系都会被谢东风收为己用。

    好的拍卖师很稀缺,公司另外几个拍卖师也都有了去向。乐有薇得养身体,暂时无心工作,但想为团队的人谋个去处。

    团队全员都参与了江知行个人作品展的筹备工作,工作能力被张茂林认可,乐有薇找他开了口。张茂林说叶之南跟他说过这件事,贝斯特当代书画方面的人才和宣传人员,都会加入天空艺术空间。

    程鹏飞和黄婷是宣传骨干,外事能力也强,被天空艺术空间高薪录用。姚佳宁能力更全面些,更适合拍卖行,但单身母亲得顾及孩子,乐有薇帮她把条件谈妥,张茂林也给了优待。

    章明宇仍想进拍卖公司,宋琳在和他恋爱,两人谢绝了天空艺术空间的邀请,携手去旅行,乐有薇团队另外两个新人都和天空艺术空间签了工作合同。

    李冬明找到赵杰,归还了田黄石。赵杰母亲哀求他帮忙保住赵致远一命,李冬明谆谆劝诫,让她相信法律,相信律师。

    培训为期一年,赵母认为美国安全些,于是郑好和他们返回美国继续学业。江爷爷赠送腰刀,让乐有薇镇一镇宵小,乐有薇不知多想拔刀杀了赵致远,但赵杰无辜,她还得提醒郑好看着赵家母子一点。

    夏至葬礼当天,蒙蒙细雨越下越大,乐有薇捧来一束白玫瑰,然后蹲到夏至父母跟前说话。他们痛失独子,都快撑不住,夏至的葬礼由刘亚成和阿豹合力完成,童燕协助。

    乐有薇交出夏至留给她的银行卡,但夏家父母让她拿着:“尊重他的遗愿吧。”

    短短几天,夏至父母就形如枯槁。夏至不知道父母会面临怎样的哀恸吗,他知道。乐有薇痛惜夏至,可这就是他的决定。

    当年,赵致远办寿宴,乐有薇在他的书房看到他摹写徐渭的《题墨葡萄诗》,“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如今才明白他为何推崇徐渭。

    因为齐染的路,他也走过。

    骄傲的人最脆弱,因为这世界经常不如人所愿。有人向世界宣战,有人走向了自毁。

    公竟渡河。

    凌云捧花来吊唁,从去年秋拍起,她常去天空艺术空间,找叶之南学到很多。她不信叶之南会犯罪,更担心他听到夏至的死讯。夏至是叶之南最心爱的弟子,所有人都知道。

    夏至父母面如死灰,凌云悄然落泪,她觉得夏至之死,她有责任。慈善拍卖晚会结束后,夏至找到她,问她为什么要派人向乐有薇发难,羞辱她和叶之南。凌云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金钱游戏,本来就肮脏。你这样的人,能做这行,还做得很好,我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你竟然能把乐有薇当成朋友,我一直很想不通。你不认为,她能把慈善晚会做成,背后没少搞脏动作吗?”

    夏至说:“银货两讫,你为什么会认为肮脏?艺术和人、和资本是一体的。”

    艺术和罪恶也经常分不开,赵致远他们把肮脏的一面掀开了。那些古代书画,大多经夏至主槌拍给了藏家和机构,他以死亡殉了道。

    遥想23岁时的夏至,初登拍卖台,站在明亮的灯光下,那样出尘的风姿。

    当时的他如何能想到,会和这肮脏的勾当有什么关系?凌云听着一声声惋惜和一声声啜泣,心里恨透了赵致远。

    雨空空替人垂泪,吊唁的人越发多了。乐有薇望着夏至父母,完全不能去想,秦杉经历她葬礼的模样。江爷爷之死,有她安慰秦杉,将来她死了,秦杉怎么办?

    乐有薇不忍再看未亡人的眼睛,她本想明天去找秦杉,这一刻,她动摇了。她害怕秦杉步夏至父母的后尘,拥有这样一双因为失去而陡然苍老的眼睛。若是从此分开,秦杉还能拥有别样人生。

    “你会抱夏老师吗?”秦杉那句话如雷贯耳,又响在耳畔,乐有薇躲进卫生间痛哭。

    以前为什么不好好夸夸夏至,为什么没让夏至知道,作为拍卖师的他多么优秀,作为男人的他也真的很迷人。为什么没有好好夸他呢,为什么没让他知道,是恶人狡诈,不是他的错。

    明明那么喜欢他、欣赏他,却没怎么对他说过。以为不用说,可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乐有薇洗完手,擦干脸,架上墨镜走出卫生间。凌云哭着跑来。狭路相逢,各觉难堪。

    巨型翡翠雕琢权拍卖会当晚,乐有薇给凌云发过信息:“谢谢你帮我。”

    凌云回复:“不客气。”

    乐有薇撇开视线,不去看凌云的泪眼,闷头往前走。凌云喊道:“等一下。”

    有一天,凌云和团队商讨春拍预展场地时,察觉窗外有人,她抬头,发现乐有薇在看她。

    手下一句问话打断了凌云,等她再去看,乐有薇不见了。凌云以为是错觉,但现在想想,也许乐有薇那天就知道公司出大事了,也知道叶之南要出事了,以她当时的心理状态,应付不了巨型翡翠雕琢权拍卖会,想托付于人。

    凌云问:“上周五,你是不是找过我?”

    乐有薇那天是想找她,但开不了口。她看着凌云,凌云左手戴着四个骷髅头银戒指,从实习期就如此。

    自从知道赵致远拿那幅《骷髅幻戏图》请君入瓮,乐有薇的噩梦里,永远有一只只骷髅,牵引她走向一场场死亡幻境,比贝克辛斯基的画作更恐怖。她问:“为什么要戴这么多骷髅头戒指?”

    实习期最要好的时候,乐有薇就问过这个问题,凌云说是随便买的,这次,她说:“想让人注意到我,即使我不说什么。”

    人活一世,各有各的孤单,想被看到、被听到,想有应答、有抚慰,无非这些。乐有薇笑了一下:“成功了,你很吸引我。”

    若是以前,乐有薇不会说出来。可是喜欢一个人,就该告诉她。不要沉默以对,不要以为用不着说,不要让自己后悔。

    乐有薇此言一出,凌云震动地看着她。慈善拍卖晚会那天,夏至对她说:“我为什么不能把有薇当朋友?我和她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夏至用的是“最好”,凌云气极:“她凭什么?!”

    夏至说:“同道相亲。凌云,有薇对你也是。”

    有个小游戏里边有四个骷髅弓手,凌云经常玩。她曾经以为,不说什么,就有人愿意走近她,或许是有那样的人,但更多时候,人和人需要交流,在交流中增进了解,而不是一被冒犯就拒绝再沟通。

    去年春拍,乐有薇缺少重器,压力大得摔倒在杜老头家的小区里,这次大事一件接一件,她更受罪。凌云说:“你很憔悴,需要休息。”

    贝斯特春拍不做了,但有几场是定向拍卖,被业务部转为捐赠仪式。文物征集和接受私人或家族捐赠,是国内博物馆藏品的重要来源,目前实行无偿捐赠与有偿捐赠并行的方式接受民间文物。胡老太那批珍宝是有偿,但所得只有国际行情的三分之一,其实算是半捐了,她只提了一个要求,让乐有薇主持捐赠仪式。

    乐有薇晕倒在拍卖台上的照片,被人发上公司官网论坛,王春萍和胡老太都看到了。胡老太以为是乐有薇出了工作差错,但公司就快倒闭,乐有薇不能背着这个污点去找新工作,她想让博物馆给乐有薇机会重新证明自己。

    胡老太是好意,但乐有薇没把握脑瘤不再捣乱,若在场上连摔两次,对她的职业形象很不利,胡老太的藏品以珠宝为主,凌云是最佳相托之人。

    乐有薇的表情掩在墨镜下,凌云看不到,只听到乐有薇说:“再帮我一次,胡老太那批清宫遗珍捐赠仪式,你上吧。”

    郑爸爸说,人生有高低起伏,没必要时刻假装坚强,可是接纳自己的软弱,于乐有薇依然有点难,她抱拳,快步走开了:“谢谢。”

    有人追上来,大力一抱,乐有薇落进他怀中。一瞬间,所有声音都湮灭了,乐有薇的心跳顿然失序,秦杉从身后死死地抱住她,这是分开的第4天了,他快疯了。

    乐有薇耳畔被秦杉的气息打得酥麻,她极力挣脱,秦杉左臂锁住她锁骨,右臂锁住她的腰,用了劲,不给她逃脱的机会。

    凌云的朋友圈只发工作相关的内容,但昨晚她突然发了几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像是崩溃了,贝斯特还在发生更可怕的事吗?秦杉问她:“你怎么了?”

    凌云说:“夏至没了。”

    师兄入狱,至交自杀,小薇怎么承受得了?秦杉赶来云州。只要一想相识以来的欢笑和欢喜,他就感到很幸运,他要陪乐有薇走过伤痛,绝不可能分开。他滚烫的呼吸灼烧着乐有薇的脸:“你想和我分手,我不同意。”

    乐有薇踢腾双腿,不管用,秦杉半点反应都没有,仍把她扣死在怀里。乐有薇抬起脚,击在他膝盖上。他腾出右手,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顶在乐有薇腰口:“不准走,我不放你走。”

    乐有薇愣了愣,伸手去探那件东西,是小木枪。秦杉对着她画过的纸样做出来的,来不及打磨,毛刺扎手。

    童年时,爸爸送乐有薇的第一件木制玩具是小木枪,左轮样式。乐有薇最喜欢拨动转轮,但她不会画画,在江家林只画了最简单的,秦杉做的这个有弹巢,一定跟爸爸做的那件很像,她的眼泪流下来。

    眼泪砸落,秦杉扼住乐有薇的手腕,迫使她转向他怀里,面朝着他。他拿掉乐有薇的墨镜,跟她泪眼相对,他的眼里全是执拗和恐惧:“你也舍不得我,不想离开我,你快说是啊。”

    乐有薇把头埋在他胸口,哭着说:“我去找李冬明,想求他保住我们公司……对不起,我再也不说话不算话了。”

    秦杉扳着她的脸,让她迎向他:“那你说喜欢我,特别喜欢,算话吗?”

    乐有薇说:“……算话,不过……”

    有这句话就够了,秦杉禁锢住女朋友的手,任她怎么反抗都不松手,他着力撬开她抿紧的嘴,把她的后话都吞没。

    凌云站在远处,看着两人热吻。乐有薇把手指插进秦杉手里,紧紧握住,两人身体贴着身体,亲得蛮横而热烈。

    刚才在卫生间门口,凌云想问,既然放不下叶之南,何必和秦杉恋爱,可是有什么好问的。浮世那么孤单,可能连秦杉本人都不会计较那么多。

    贪生怕死,爱撂狠话,可还是喜欢他。乐有薇把秦杉的嘴唇都咬破了,秦杉松开她:“我和夏至告过别了,我们再去看看他。”

    雨雾迷蒙,秦杉开车回出租屋,乐有薇头靠着车窗,看了他一路。这一生还剩多少时间,可以和相亲相爱的人见面?虽然想到自己先走一步,秦杉会伤心,但就这么分开,他现在就伤心,看到他这么伤心,她就更伤心。

    进屋后,乐有薇收好伞,被秦杉抱起往浴室里走,一脚踢上门。乐有薇勾住他的脖子:“小杉,我有正事跟你说。”

    “我先说。”秦杉的眼睛亮亮的,迫不及待地说,“小薇,我们结婚吧。”

    乐有薇喉头哽住,秦杉把她搂紧:“我每天都在想你,我也特别喜欢你,我们结婚吧。”

    乐有薇说:“婚姻不比恋爱,得慎重考虑。你都吃好几天醋了,应该多观察观察我对你的感情对吧?”

    秦杉压上她:“醋吃完了,现在要吃甜的,不准说别的。”

    窗外摇曳着花树的影子,乐有薇哭着,亲着,秦杉在喘息中喊她宝宝,喊她乖,她接二连三地承受剧痛,他想给她带来快乐。他看过的研究文章都说,它能缓解痛苦。

    入夜,吃了外卖,秦杉扔完垃圾,洗手回书房。乐有薇坐在书桌前,向他推过几封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

    往来邮件是全英文的,秦杉坐下来看,乐有薇依偎着他,头靠在他肩上。

    秦杉越看越揪心,他从时间上发现,乐有薇骗了他。去年她谎称出海,失踪那几天,做的不是胆结石手术,而是去做伽马刀治疗。

    再往前追溯,慈善拍卖晚会之后,乐有薇说回家和郑家父母待几天,其实是当成自己的后事操持,她做了最坏的打算。秦杉终于明白,乐有薇为何一而再地向他灌输,要正确理性地面对死亡。

    新的诊断报告来自几天前,秦杉半天才发出声音:“又长出两处了吗?”

    这么好的他,却这么倒霉,爱上一个注定活不了多少年的人。乐有薇吻去他的泪:“当初不招惹你就好了。”

    秦杉流着泪问:“叶先生知道吗?你家里人知道吗?”

    乐有薇回答:“只有你知道。”

    秦杉问:“你是因为这些,才想和我分开吗?”

    乐有薇把眼泪忍回去:“它们会让我们分开。”

    以前瞒住秦杉,是想让他多过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但新生出的两个肿瘤,会把生活搅得七零八落,乐有薇瞒不住他,也不能再瞒下去。

    秦杉无法再多看诊断报告:“小薇,我失去了母亲,我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我只恨那时候太贪玩,周末经常跑出去,因为我还不知道会失去。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珍惜每一天。”

    乐有薇曾经想过,不对任何人揭底牌,但恋人是最亲密的关系,身心都得对彼此坦诚,她终于悉数摊牌。于是秦杉也向她坦白,他的确惧怕面对亲人爱人的死亡,但乐有薇不能因此推开他,不能想着为他好,就替他做选择、做决定。他说:“我会学习,你得对我多点信心。”

    夜雨绵绵,空气微凉,两人约定只争朝夕,多留些回忆,到了不得不分开的时候,活着的人继续好好活。

    话都说清楚了,乐有薇放松了一点:“我活着的时候,就让我耽误你吧,耽误就耽误了。”

    秦杉立刻说:“我看了好几种戒指了,我们结婚吧。”

    这家伙为什么就是听不懂呢,乐有薇玩着小木枪:“我们和好了,还不够吗?再说这个我开枪了。”

    秦杉揽着她去洗漱:“今天好好睡一觉,明天买了戒指就结婚,我把证件都带来了。”

    乐有薇问:“这几天为什么不找我?”

    秦杉不敢看她:“忙。搬家、开会、做木枪,事情很多。”

    乐有薇佯嗔:“忙得没时间发信息吗,一分钟都没空吗?”

    秦杉别别扭扭地说:“很害怕。”

    夜里,两人躺在**聊天,乐有薇枕着他的胳膊,问:“怕什么?”

    秦杉的声音有点颤:“怕一联系你,你就说要等叶先生出来,和他结婚。”

    乐有薇揪他的腰:“可你还是来了。”

    秦杉说:“因为我也想和你结婚,我必须来。”

    秦杉害怕听到那样的话,但抖抖索索也要来,来说他不同意。乐有薇想笑,却哭了:“只谈恋爱,不结婚。我不能让你当鳏夫。”

    “那也是……”秦杉说不下去。那也是乐有薇的丈夫啊。

    两人掰扯到深夜,秦杉妥协了,他不可能说服乐有薇的。乐有薇也让了一步,手术有风险,她想和秦杉多待些时日,不想立刻死在手术台上,所以半年后再做手术。

    度假村项目分两个阶段,旧宅民居是特色酒店区,为第一阶段,等秦杉忙完方案设计,就陪乐有薇做手术。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一起面对。

    旧宅是拆了旧建筑移建,且配了齐整的设计师团队,最迟半年后,秦杉就不那么忙了。人干不过命,这半年,两人都活在一处,乐有薇蜷在秦杉身边,睡着了。

    秦杉睁着眼看天花板,眼泪滚落。乐有薇那么努力地帮助严老太等人,是因为她们是她在身陷困厄时遇见的同路人吧。他以后要多做好事,攒运气,但愿运气能保佑乐有薇手术成功,保佑他多赚点钱,跟她过上好生活。将来手术成功了就结婚,无论如何都要跟她结婚。

    雨下到早晨才停,秦杉陪乐有薇回贝斯特,把办公室里的私人物品都搬回家。电梯口,万琴拖着旅行箱出来。她是总部员工,贝斯特跟她再没关系了,尽管回北京,不会有哪家公司给她副总的职位。

    万琴上任后,公司很少有人能拿到全勤奖了,她树敌比方瑶多得多。这些天,谁都踩她一脚,公司官网论坛上有人把她的照片处理成一条狗,配文说明:丧家之犬。

    张帆、唐莎和赵致远都是心藏大恶之人,万琴不过是个尖酸小人,无足轻重,乐有薇没有任何感触,出了公司的门,她和万琴一生都不会再见面。可是打开办公室的门,看到陶罐,她心里疼得厉害,再看到汉代瓦当,看到那历经千年的“长乐未央”四个字,她崩溃了。

    悲痛有滞后性,夏至死后,乐有薇在射击班疯狂训练,麻木了神经,忍到这时候,才痛彻心扉。我多想活着啊,你为什么要去死?

    以赵致远为首的团伙摧毁了一个公司,也损毁了一颗心。夏至强撑着,和他的老师追回那15件伪作,做完这件事,他就去死了。

    若叶之南还在外面,是不是就能帮助夏至走出来?乐有薇大哭,虽然她不能干涉叶之南的决定,但他如果知道夏至会死,他会后悔,他一定会。

    秦杉握紧乐有薇的手,也哭了。夏至和江爷爷是忘年交,时常促膝相谈,从早到晚,黄泉路上,他俩重逢了吗?

    刘亚成和夏至父母达成共识,把夏至的骨灰安葬在绿岛。夏至生前总在悬崖边看日落,看鲸鱼嬉闹,他对乐有薇说过,绿岛是他对庄子《逍遥游》里“北冥”的想象。秦杉说:“你手术之前,我们先去看他。”

    乐有薇洗把脸出来,秦杉正把《梨花不分离》从墙上取下。乐有薇抱住他,靠在他胸口说:“小杉,我有我想在一起的人。”

    秦杉一震,这话耳熟,在这间办公室,乐有薇曾经这样拒绝他。乐有薇停一停,把话说完:“有生之年,都在一起。”

    从此都是他。乐有薇抱了秦杉很久,从前她爱慕一个人,压抑着自己,连一句喜欢也很克制,不让它溜出口,后来她习惯了不说情话。她喜欢秦杉,很喜欢,但她常常羞于启齿。可是秦杉想听,她就说给他听,比喜欢更喜欢的话,她都说给他听。

    乐有薇心里,她的小老虎特别重要,她说不说出来,秦杉其实都知道。分开的这几天,他想过,若非叶之南放手,自己没机会和乐有薇在一起,但是在一起后,乐有薇给了他真心。

    确切地说,相识相知相守这所有的日子里,乐有薇都对他很好,他坚信自己是被乐有薇选定厮守终生的人,今天被她证实,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墙上的书画作品都被取下,办公室空空如也。秦杉环顾四周,这里是他第一次亲乐有薇的地方,是为汉代瓦当对夏至吃醋的地方,是想把自己那不像样子的手绘植物卡片挂满一片墙的地方,却就此倾覆,多么令人痛心。

    沿路都有同事跟乐有薇打招呼,对秦杉也笑脸相迎,秦杉夸乐有薇人缘好,乐有薇笑了:“他们知道你爸是谁。”

    秦杉想听医生讲解病情,以便掌握看护知识,但乐有薇只挂到第二天的专家号。午饭后,两人回家收拾去度假村项目组长住的衣物,秦杉插不上手,坐在边上看着乐有薇挑选,这件好看,那件也好看。

    除了在拍卖场和重要应酬,乐有薇平日不化妆,眼窝凹进去,眼周阴影很深,病态和疲惫尽显,秦杉突然联想到父亲那天的状态,父亲好像不是在发高烧。

    老高说了实话:“胃上的老毛病,前天切了大半个胃。”

    秦杉心想父亲以威士忌助眠,这是很坏的习惯。老高见他没应声,试探道:“秦总吃了药,刚睡着了,没几个小时醒不了,你能来看看他吗?”

    秦杉有点后悔,那天父亲手术在即,他却骂父亲落井下石。老高有些着急:“你错怪你爸了,是吴晓芸主动提的离婚。”

    乐有薇和秦杉去探望秦望,路上,乐有薇揣测吴晓芸提离婚的用意。吴晓芸办了取保候审,但她是贝斯特的法人,得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罪犯的儿子在社会上难以自处,她跟秦望离婚,对儿子做出切割,儿子归属秦家,能有个好前程。

    秦望的睡容不算平静,乐有薇陪秦杉坐了一会儿,赶回市区了解叶之南的案情进展。律师时间宝贵,她好不容易才约到半个小时。

    老高把秦杉叫到里间,是手术就存在风险,秦望手术前立了遗嘱,事关财产分配,需要秦杉补些手续。秦杉没兴趣:“我和小薇刚才问过医生了,他手术很成功,身体没别的问题。”

    老高说:“你女朋友失业了,你不为她想想以后吗,就让她跟着你在江家林洗衣服做饭打游戏吗?”

    遗嘱厚厚一沓,老高坚持伸到秦杉眼皮下,秦杉一眼扫去,傻了。看最醒目的这几行字,父亲似乎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说:“这不对,秦峥也是他儿子。”

    老高诧异:“秦总对小峥另有安排,你把证件拿给我。”

    秦杉不配合:“我父亲应该修改遗嘱,我女朋友的以后,我和她自有打算。”

    老高碰了软钉子,秦杉回到外间,吴晓芸刚到,秦杉看看她,迟疑了一下:“你好,我有事找你。”

    吴晓芸抬头,秦杉对她点个头:“换个地方说。”

    私立医院右边有个咖啡馆,秦杉和吴晓芸一前一后地走在长廊上。吴晓芸冷脸不语,秦杉小时候她瞧过几次,很是机灵淘气,长大后变温和了,一张看着清可见底的脸,在乐有薇面前才活泛,他能跟她说什么?

    咖啡馆的人不多,秦杉指指角落,示意吴晓芸坐过去,自己去买咖啡,然后说:“秦峥看着像躁郁症,请你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吴晓芸一惊:“谁告诉你的?”

    秦杉说:“我自己看出来的。我母亲去世后,我失语多年,我想秦峥也在生病。”

    吴晓芸垂下眼睫,前妻的儿子很不按常理出牌,只怕是乐有薇教他的。

    当年,秦杉被秦望藏起来,阮冬青遍寻不获,快急疯了,吴晓芸决定帮帮忙。知识分子家的独生女儿,清高得很,儿子现身,她兴许就离婚走人,腾出位置了。

    吴晓芸费了很大的劲才打探到秦杉的下落,她找了几个孩子在院墙外做游戏,若楼上那孩子呼救就报警。那孩子也聪明,用百元大钞折了一只只小飞机,飞出窗外。

    秦杉拆穿秦峥的病情,不就是想替亡母羞辱后来人吗?这还没回秦家呢,继承人的谱就摆上了。吴晓芸冷哼一声,他以为指出秦峥有躁郁症,就能让秦望更讨厌小儿子?虱子多了不痒,她早就不指望秦望对两个儿子能一视同仁了。

    听说乐有薇为叶之南晕倒,秦望担心秦杉承受不住,把他喊来医院开导。

    嗬,大儿子失恋他都记挂在心,小儿子的家长会,从幼儿园到高中,他去过一次吗?吴晓芸冷笑:“你和老高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什么意思?”

    秦杉走出病房就在打腹稿,慢慢说道:“我有工作,有信心过得好,我不用父亲再给我什么。等他醒来,我想跟他谈谈,多分配一些给你们。”

    吴晓芸粉面含霜:“拿你爸的财产做人情,有薇教你的?倒是会做人。有必要对我客气吗?”

    昨晚,乐有薇告诉秦杉,叶之南为了套到证据,不惜帮吴晓芸顶罪,但在秦杉看来,吴晓芸是赵致远的帮凶,江爷爷的死跟她有干系,她别想逍遥法外。

    眼下既已获得呈堂证供,不能还让那雅正君子身陷泥淖中。秦杉直言不讳:“有必要。如果秦峥能够多得到一些,你愿意马上伏法吗?”

    吴晓芸厉声道:“你有话直说!别兜圈子了!”

    秦杉傻眼了,他已经在直说了。他端起咖啡,揣想女朋友会怎么往下说,仔细一想,乐有薇跟生张熟李说话都很真诚,他直视吴晓芸:“叶先生是无罪的,他是在替你承担,但这不符合法律。”

    吴晓芸脸色发白:“谁跟你说的,你有证据吗?”

    乐有薇是从阿豹那里得知事情真相的,但阿豹没对她讲过细节。秦杉皱起眉:“豹哥有。”

    吴晓芸搅动着咖啡,她确定了,前妻的儿子在报复她。他既已知道原委,就不会错过这绝杀的好机会,从各个角度看,他都有办法把她整得很惨。

    江家有钱,秦杉一撺掇,开庭等着吴晓芸的,就不会只是律师说的轻判了。想到秦杉想把她按在大牢里待个十年八年,再把秦峥收拾得爬不起来,吴晓芸手指冰凉。

    那天,吴晓芸夜奔叶之南,长谈后,她接受了叶之南要求她不得对付乐有薇和秦杉的条件。她当然明白叶之南的用意,乐有薇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来掌握灵海集团实权不难,叶之南保她,是为了他自己,以乐有薇对他的感情,必会反哺。

    何况在里面躲个几年,好过唐烨辰的明枪暗箭,叶之南这一步棋,走得高明。

    当晚,两人谈完,从包间出来,阿豹守在门口,渊渟岳峙,像身后挡着的是地狱入口。

    吴晓芸不怀疑叶之南真心帮她,但阿豹不可控,大事上他不听叶之南的。

    当初再多给一点时间,叶之南能把纪飞弄废,但阿豹油门一踩,把纪飞撞翻,再倒回来,碾过去。

    纪飞血肉模糊,阿豹转身就去自首。他对仇人狠,对自己也狠,吴晓芸那时就知道。

    没几个秘密能窝藏一辈子,吴晓芸冷然一笑,阿豹告诉乐有薇,乐有薇告诉秦杉,秦杉告诉江家人,从此每一天,她都将不得安宁。

    吴晓芸不表态,秦杉耐着性子,去要了一杯外带咖啡给老高。回到座位,吴晓芸说:“那男人出来,对你没好处。你女人跟你在一起,心还是他的,还会再跟他厮混。”

    无论别人怎么想、怎么说,秦杉只从自己感受到的一切出发,他笑得很平静:“小薇很喜欢我。我们会结婚,一直在一起。”

    吴晓芸放下咖啡勺。乐有薇想着别人也好,有很多毛病也罢,这傻小子就是爱她。可她跟秦杉不熟,动摇不了他,她双手紧扣,问:“你能为你弟弟争取多少?”

    秦杉拎起外带咖啡:“我会告诉父亲,秦峥也是他儿子。”

    病房里,秦望还在昏睡,老高把秦杉拽到里间,问他和吴晓芸都谈了什么。秦杉说:“等我父亲醒来再说。”

    老高看不出秦杉对吴晓芸有情绪,愕然问:“你不讨厌她?”

    秦杉没太多感受,毕竟不是吴晓芸也会是别人,毕竟母亲后来有新的情缘,毕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

    秦望醒了,秦杉探身看他。秦望看看儿子,又看看吴晓芸,两人并排坐着,称不上母慈子孝,但绝对和睦共存,他把目光转向老高,老高给他一个“我也纳闷”的表情。

    秦望笑问:“你怎么跑来了?”

    秦杉心里组织着语言,没有回答。吴晓芸把病床摇起,老高端来水杯,秦望吃着药片,秦杉忽然想,买给乐有薇的那种小兔子水杯带有吸管,病人吃药很合适。但想想身高一米八五肩宽体阔的父亲拿个小兔子杯子喝水,他笑了。

    很多年了,儿子没对父亲笑过,秦望很感喟:“跟你女朋友不吵架了?”

    秦杉摇头,他和乐有薇就没吵过架,一直无话不谈,分享所有没对第二个人说过的隐秘。他指指吴晓芸,对父亲缓慢地说:“她担心秦峥无人照顾,不愿意承担本该承担的法律责任,我希望您能对财产重新做出分配。度假村项目您已经帮了我,我还因此得到别的好处,不需要新的了。我谋生能力还行,小薇也会赚钱,我和她能过得很好,但是秦峥还年少。”

    秦望怔住了,吴晓芸居然有本事能让儿子跟他说这么多话,他问:“你跟他都说了什么?”

    吴晓芸按兵不动,示意让秦杉先说。秦杉说:“江爷爷是我老师,是我朋友的爷爷,谋害他的人应该伏法。您多休息,不要再喝酒。”

    他说完,起身就走,老高跟上:“不跟你爸多说说话?”

    吴晓芸趁秦杉还没走出房间,对秦望说:“有薇想救叶之南,他来找我谈条件,让我把叶之南换出来。”

    秦杉一愣,吴晓芸是这么理解他刚才说的话?不过,她这话也没错。他脚步不停,继续往外走,吴晓芸见他没拆穿,说明他的确有几分诚意,她笑一声:“你大儿子是个情种,这点可不随你。”

    秦望问:“那你都犯了哪些罪?”

    父亲也不傻。秦杉放心了,他们是夫妻,慢慢谈吧。老高跟出来:“你们都是怎么谈的?”

    秦杉说:“就谈了几句。高叔叔,再见。”

    秦杉拨打乐有薇的电话,老高只好告退:“有事你找我啊!”

    乐有薇刚离开律师事务所,律师让她安心,叶之南回收了全部15件伪作,有重大立功表现,且是从犯,量刑不会过重。

    秦杉把自己和吴晓芸的对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乐有薇惊呆了:“听这意思,你的威胁很有效果啊。”

    “我威胁她?”秦杉匪夷所思,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哀求了,但对方是罪犯,他不能气短,“我装模作样,生怕她看出来。”

    乐有薇本来心情沉重,硬是被他逗乐了:“我们去吃好吃的,庆祝一下!”

    秦杉完全不理解乐有薇高兴从何而来,他很没底,不知道父亲肯不肯多给秦峥一些,也不知道吴晓芸能不能知足,愿不愿意去自首,他问:“庆祝什么?”

    秦杉总让人刮目相看,跟吴晓芸正面交锋也不输阵。等到不得不分开那一天,也许能对他的未来放心一些,乐有薇走在大街上,忍不住笑:“庆祝你把家事处理得很利落啊。”

    秦杉说:“这叫家事吗?她是继母,但我不会喊她。她是害江爷爷的帮凶。”

    吴晓芸一直很自以为是,最爱以己度人,理解问题的角度向来特别,秦杉误打误撞唬住她了。乐有薇越想越乐:“小杉把外事处理得漂亮,多能干啊,晚上想吃什么?我来订位。”

    乐有薇坐进店里没片刻,秦杉到了。服务员报了乐有薇点的东西,秦杉见她高兴,加了几样烧烤,还要了酒,乐有薇说:“哟哟哟。吃香喝辣,祝贺我男人把我老板教训得满地找牙。”

    秦杉纠正她,他跟吴晓芸是和谈。乐有薇扳着指头算开了,秦杉跟郭立川打得火热,帮江天谈下伯爵夫人琉璃玫瑰项链,劝说路晚霞去看心理医生,她才有机会接触到古乐器,如今连吴晓芸都被他镇住了,再往后,不得了,了不得。

    甜言蜜语一听,酒一喝,秦杉心里美美的,回到家,乐有薇收获一个美美的夜晚。

    次日上午,秦杉陪乐有薇去医院复查,主任医师把很可能出现的症状一一说出,半年后即使手术顺利,乐有薇接下来还能度过的岁月,依然不容乐观。

    乐有薇想去皖城长住,本计划下午动身回家和父母多待几天,但秦杉还没走出医生诊室就情绪低落,她便更改了行程,明天早上再出发。

    衣物太多,乐有薇喊来快递,寄去秦杉项目组驻地。秦杉呆坐在书房里,想到乐有薇的病情,一颗心像被利器割裂,异常难受。

    乐有薇送走快递员,笑着进来:“箱子都腾空啦,我们轻装上阵。”

    秦杉双眼通红,乐有薇过来抱他,过了一会儿,秦杉平息了些:“我得比你坚强。”

    乐有薇捏捏他的胳膊,小子挺有劲儿,很喜欢把她抱来抱去,她说:“心情好,身体才会好,以后要靠你照顾我啦。”

    乐有薇脸上犹自带笑,但那不是玩笑,未来她会有很多被症状控制的时刻,头晕眼花,随时摔倒。秦杉抱住她:“我抱得动你,也背得动你。超市三楼有个健身房,以后我去练体力。”

    “已经很够用啦。”乐有薇咬咬他的喉结,秦杉低哼一声,乐有薇问,“早上我好吗?”

    秦杉说:“要命。”

    乐有薇往他耳朵里吹口气,问:“比昨晚呢?”

    秦杉又受不了了,呼吸紧促:“还要命。”

    乐有薇蜷在他怀里,声音软软的,很温柔:“这就对了,未来会更好的,各方面。一句话,尽力而为,感谢相伴吧,好吗?”

    秦杉不敢想象如果他不来云州,乐有薇会瞒他到哪天,如果她晕倒在大街上,该怎么办?他问:“我不来,你会去找我吗?”

    乐有薇亲亲他:“当然会。”

    秦杉振奋了些:“为什么?”

    乐有薇说:“因为我自私自利,想赖着某人。”

    秦杉深深地吻她,所有的爱意化作缠绵交缠。

    晚上正在吃饭,老高通知秦杉,秦望和吴晓芸谈妥了,具体条件不详,等走完账,吴晓芸就去自首。

    秦杉开着免提,乐有薇和他击掌,他问老高:“我父亲说什么了?”

    老高回答:“我回避了,你爸没跟我说,就听到吴晓芸走的时候,你爸说小峥是他的儿子,不会没人照顾。”

    秦杉打开外卖送的啤酒,小铁罐,刚好两杯,乐有薇和他碰一个:“你连恐带吓,我老板又一向想象力丰富,所以这事成啦。”

    秦杉很迷惑,天地良心,他没威胁吴晓芸,他自认为还挺体谅她。既然父亲不知道秦峥患了躁郁症,可见吴晓芸和秦峥都视其为隐私,所以他把吴晓芸叫去咖啡馆,避着老高和父亲。

    乐有薇不免担心:“吴晓芸会不会继续隐瞒秦峥的病情?要不要告诉高叔叔看着点?不然吴晓芸进去了,秦峥怎么办?”

    老高做事有分寸,秦杉斟酌语言,发去信息,然后让乐有薇联系叶之南的律师。里外信息不通畅,如果吴晓芸自首,叶之南措手不及,在警方面前措辞不对,可能造成新麻烦。

    律师明天上午就要去见叶之南,既要通过律师对叶之南略做提点,又不能对吴晓芸自首抱有太多期望,乐有薇犯了愁。

    人类的一大错觉是,以为但凡是人,多多少少会有人性和良心,但有的人就是没有。赵致远被江爷爷拆穿,果断指使门徒杀人灭口,乐有薇信不过吴晓芸,万一她给秦峥挣到不错的利益,自己潜逃呢?

    但是揭发吴晓芸才是真正的涉案者,乐有薇手上毫无凭证。秦杉说:“我来跟律师说。”

    乐有薇瞧着他打去几行字:“葛律师,您好。我是乐有薇的男朋友秦杉,麻烦您给叶之南先生带几句话:我很尊敬江爷爷,也很尊敬叶先生,我很喜欢他送的獬豸镇纸。我已和峥母谈过,因为我不希望我女朋友每个月去探几次监。”

    秦杉一直记得乐有薇讲解过,獬豸代表执法公正。乐有薇起先还夸他很有条理,最后一行字一出,她去抢手机,但秦杉飞快地发过去了。

    乐有薇踢了秦杉一脚:“谁说我会去探监啊,我不能和童燕她们一起去吗,我……”

    秦杉亲她,亲完了丢开她,继续发信息:“请您一定带到,谢谢您。”

    乐有薇骂秦杉的想象力不比吴晓芸差,她最多想到开庭旁听,探监没敢想,想不到那里,大脑就开启了保护机制,把她弹回来了。秦杉逆来顺受地听着,他倒也没什么想象力,但谁叫江天提醒得中肯呢,谁叫他这人是有点爱吃醋呢。

    乐有薇骂完人,解气了,打开记事簿做回家计划。明天吃完早餐就出发,算上堵车时间,中午之前绝对到家。

    郑家父母请乐有薇和秦杉下馆子,下午两人去上班,乐有薇和秦杉走亲戚。郑好的祖辈都退休赋闲在家,第四代有个小女孩,刚到3岁,秋天才去上幼儿园。

    小女孩牙牙学语,热情高,用她妈妈的说法是:“丑是丑了点,不过能数到一百了。”

    秦杉跟小女孩聊天,用尽了小女孩的词汇量。小女孩是郑爸爸这边的亲戚,喊乐有薇小姑姑,道别时哇哇哭,抱着秦杉不让他走,鼻涕糊得他领子上全都是,直到秦杉跟她拉钩:“明天小姑父还来找你玩。”

    回家路上,秦杉买了酒,乐有薇知道他乐什么。大人们都让小女孩喊秦叔叔,还对乐有薇挤眼:“是未来的小姑父哦。”

    小女孩就喊上小姑父了,秦杉乐颠颠,以小姑父自居了一下午,这可是女朋友家里第一个承认他正式地位的人。

    做饭的人不洗碗,这是外公外婆制定的规矩,秦杉照搬到郑家。晚饭后,他让陶妈妈歇着,他一边洗碗,一边听乐有薇和父母闲聊。

    明年郑好课程结业回国,天空艺术空间等着她,不愁没工作。乐有薇不同,她的职业目标是拍卖师,郑爸爸问:“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乐有薇随时能追随谢东风去拍卖行,但半年后就得做手术了,她想趁此乱局养养身体,含糊道:“今年想休息,跟小杉去江家林住一段时间。”

    陶妈妈追的电视剧更新了两集,准时看上了:“那里风景好,今年我年假去美国用完了,明年我去看梅花。”

    郑爸爸检查乐有薇练字情况,又是让她写“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又是让她写“落花时节读华章,风物长宜放眼量”,生怕她被公司倒闭伤到神。乐有薇是有好几天没练字了,连写几幅。

    书柜里有个相册是乐有薇从小到大的照片,秦杉一页页翻看。乐有薇6岁以前和父母拍过很多合照,每一张,一家三口都笑得眉眼弯弯,他看得恻然。

    往后翻,是乐有薇的单人照片,有一张是她参加儿童节联欢会,穿着白裙子,头扎大红花,眉间一点红,是秦杉心目中妹妹的模样,他喜欢极了,立刻翻拍做成手机屏保,问:“你是主持人吗?”

    乐有薇说:“是拉幕布的。”

    秦杉气愤:“明珠暗投!”

    再往后翻,秦杉看到乐有薇和卫峰的合照。他以为是丁文海,仔细一看,好像不是,后面看到丁文海,他才确定是两个人,不由得感叹有些人的审美也许真的很稳定,乐有薇和他父亲都是。

    秦杉和吴晓芸当面交谈时,发觉她不那么凶的时候,某些神态很像他母亲。他问:“我是不是有点像他们?”

    乐有薇蹭蹭他的脸:“你是独一无二的。”

    第二天逛完园林,秦杉去找小女孩玩。他母亲是独女,阮家亲戚少,秦家亲戚虽多,但秦杉小时候觉得从爷爷到大伯二伯就没不凶的,堂哥堂姐比他都大好几岁,嫌他幼稚,不像在郑家和陶家,老人小孩都喜欢他。

    最新两集电视剧主角半天不出来,陶妈妈不爱看,秦杉洗了碗出来,手一拍:“要不然,我们今天就召开家庭会议?”

    乐有薇问:“小姑父有什么重大指示吗?”

    秦杉拿出平板电脑,他有好消息宣布。沈志杰公司在工程造价咨询方面资质不够,那块烂尾工程是他和朋友的公司联合投标拿下来的,竞标时他们提供了初步设计方案,但沈志杰认为不完美,在公司官网上征集酒店概念设计方案,秦杉以外公的名义报名参选。

    元月中旬,秦杉收到中标通知,拿到奖金。本月初,他提交了图纸。审图公司表扬图纸质量高,沈志杰十分高兴,立刻把第一笔设计费打了过来。

    秦杉计划再花上几个月空余时间,把后续设计做完,拿到全部酬金。他给大家算了账,江爷爷个人艺术馆设计他已全面完工,费用也结清了,他攒了不少钱,前段时间一空下来他就在网上看云州的别墅,有十来个目标。

    秦杉本想忍到下个月他和乐有薇的相识纪念日时再给她惊喜,但房子是一大家子人住,他得征求所有人的意见:“我看的都是三层楼,外公外婆想住一楼,离大医院近就行,没别的要求。郑叔叔陶阿姨呢?”

    陶妈妈摆手:“我们住这里就行!现在有几个年轻人爱跟长辈住啊。”

    秦杉说:“我和小薇都喜欢。”

    陶妈妈说:“既然房间多的是,乐乐多生几个!”

    秦杉说:“一个就行,她不生也行,都行。”

    一家人都开心,乐有薇很配合:“就生一个吧,多了操心不过来。”

    陶妈妈转念一想,劝两人别太早生,毕竟她离退休还有好几年。乐有薇说:“请保姆就行。”

    陶妈妈拍她的手:“外人哪能放心?你连饭都不会烧,不能把带孩子想得太简单了,很复杂,很麻烦。”

    “哦,那还是不生了。”乐有薇眼看陶妈妈拉长了脸,笑得咯吱咯吱的。

    等郑好起床了,秦杉让她也贡献一点注意事项,郑好就一条要求:“别太郊外,我上班起不来。”

    这一点秦杉考虑到了,他的目标地段都集中在天空艺术空间、几大拍卖行和建筑机构开车半小时以内,对郑好说:“我把图片发给你,你看看。”

    郑好说:“不用看,你女朋友就是你品位的象征,我放心!上课去了,拜拜。”

    郑家父母双双请了半天假,周五吃完午饭,两人跟秦杉和乐有薇一起去云州看房。刚下高速公路,秦杉接到老高电话,吴晓芸不在家,秦峥自残,所幸发现得及时。

    中午,老高接到班主任电话,秦峥今天逃学了。班主任说秦峥前一天就尤为反常,老高喊上秦望回家,秦望踹开了秦峥书房的门。

    秦峥以头撞墙,一身的伤,秦望拍着他的背喊儿子儿子,秦峥头破血流,说:“看清楚,我是秦峥。”

    多年前,秦杉往楼下跳时,也是满身血。秦望把血淋淋的秦峥扛上救护车,问:“为什么不想活?你妈妈是自首,不会判得太重。”

    秦峥闭上眼睛,不再说一句话。老高感激秦杉,多亏秦杉那天提醒,老高立刻找秦峥的班主任预留了联系方式,今天接到班主任电话,及时赶到。

    老高请教秦杉:“小峥现在不肯跟人沟通,下次还自残怎么办?”

    秦杉说:“他需要专业治疗,请让我父亲送他去看心理医生,心理疏导和药物双管齐下。”

    秦望一直以为小儿子是青春叛逆期,且被吴晓芸宠坏了,脾气大,吴晓芸是这么说的,他就这么听了。老高转达秦杉的建议,秦望听从了:“打听一下,哪个医生有口碑。”

    乐有薇问:“我们拐过去看看秦峥?”

    秦杉犹豫一阵:“不去。医生才能帮到他,我可能起反作用。”

    乐有薇想想也对,律师随后告诉她,吴晓芸刚才投案自首了,警方正在问话。乐有薇不清楚吴晓芸会交代什么,能交代多少,但她自首这一步很关键。

    周日中午,一家人看到最满意的一幢,是个独栋花园洋房,三层楼,距离夏至家的车程只有几分钟,乐有薇和秦杉都想以后能帮夏至照应二老。

    两天来,看过的房子有老建筑,也有新楼盘,有灵海集团旗下子公司开发的,还有别家的,这幢是商住两用,不限购,比图片上更美。一家人被中介人员带进来,就藏不住喜欢了,秦杉说:“那就这里?”

    陶妈妈总觉得,秦杉自己置业,不和父亲牵扯太深很明智。大生意有大风险,秦杉做设计,收入也很不错,平时还有空和乐有薇待着,平平安安就行,可这房子太贵了,她把秦杉拉到一旁:“好是好,要是在你爸公司那些房子里选,是不是能拿点内部折扣?”

    房子本身带装修,但以前一直租给别人当公司,有些地方需要调整,家具也得添置,以秦杉目前的存款,扣除装修预算,这房子只能首付三成。郑家父母担心还贷压力大,两人把日子过得紧巴巴,还担心秦杉拿不到沈志杰的酒店设计费尾款,钱在甲方口袋里,不能打包票。

    乐有薇在云州已有一套小房子,若以她的名义买,首付更高,她说:“生活没问题,小杉的钱买房子,日常衣食住行都归我。”

    乐有薇的积蓄足够做手术和后期调养,夏至留给她一大笔钱,她打算当成生活开销。夏至特意叮嘱她不得捐出,是希望她过得不那么辛苦,她听夏至的。

    秦杉给郑家父母看他投过的简历,都收到了录用通知,但因为度假村项目,他得继续待在乡下,不然今年下半年他就能入职省建筑设计规划研究总院。所以就算拿不到沈志杰那边的尾款,他也能赚别的钱。

    郑爸爸点开设计院的官网细看,该院被评为当代中国建筑设计百家名院之一,做过教育和科研建筑、商贸建筑大楼、大型医院和体育建筑,以及国内多个国家发展战略投资开发区的总体规划,还和多家国际级的建筑事务所有业务合作,这意味着秦杉将来总有项目做,有钱赚,他放了心,拍拍秦杉胳膊:“你自己决定吧。”

    秦杉和郑爸爸跟中介人员了解合同细则,乐有薇和陶妈妈转悠着,把各自认为要改进调整的地方都记下来。

    陶妈妈特别喜欢露台,说是辟开一块当成晒台一级棒,乐有薇拔去花盆里的杂草,泪意涌上心头。秦杉一直在为两人的未来做规划,他想离她近些,再近些,他求婚也不是一时冲动,是很认真地想和她组建家庭。

    郑爸爸和秦杉约定,有钱出钱,没钱出力,暑假之前,秦杉把装修方案拿出来,他趁暑假盯装修:“我代表乐乐做贡献。”

    下楼时,乐有薇听到郑爸爸和秦杉讨论得热火朝天,楼梯灯要改,不能用集光型筒灯,它会让人的影子很明显,看不清楼梯的高低差,外公外婆和小孩尤其容易踏空摔倒,秦杉赞叹:“郑叔叔对装修真精通。”

    “嗐,以前哪装过带楼梯的房子啊。”郑爸爸笑说是在美国参观博物馆时,对室内照明产生了兴趣,回来买书研究,班门弄斧了,“灯的事你和乐乐多商量,从卧室到卫生间到书房,你都给她弄好。”

    陶妈妈加入讨论,乐有薇趴在二楼栏杆上看了一会儿,眼前这几个人,是命运赠予她的瑰宝。

    一家人在房子里拍了很多照片,乐有薇拉着秦杉的手不住地笑。两人融入彼此的生活圈,共享彼此的亲朋,还拥有共同的朋友杨诚和罗向晖,而且在江家林,秦杉还建起了自己的圈子。乐有薇想到他孤独的少年时光,以后他能过得更快乐些,再以后,她会对他放心些。

    买房手续办完已是傍晚,晚餐后,乐有薇和秦杉把郑家父母送上回家的高铁,然后忍不住又去看那房子。秦杉把下巴垫在乐有薇肩膀上,推着她走路,酒气喷在她耳畔:“小薇,我今天特别高兴,你呢?”

    乐有薇说:“高兴。小杉,我好高兴啊。”

    秦杉指指房子:“以后那里面住的,都是我的责任。万一有天你走在前头,虽然我可能很想追上去,但我不能,他们都会帮我。你现在能对我放心了吗?”

    乐有薇对自己说好了不再哭,她转过身,抱紧秦杉,秦杉在她耳边说:“要陪我久一些,知道吗?”

    秦杉想听的话,乐有薇都会说了:“天长地久那么久。”

    江天的习惯是约朋友吃早餐,于是乐有薇和秦杉去皖城之前,喊他去云豪酒店吃杨诚研发的新品。江天连声夸这是他在国内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包,发酵好,有麦子的自然香味。

    鉴于乐有薇和秦杉联手逼迫吴晓芸投案,江天表示又看乐有薇顺眼了。贝斯特出事后,卢玮和公司签订的白玉双鱼佩委托拍卖协议自动解除,江天决定直接购买,卢玮答应了。下个月24日是今生珠宝周年庆,卢玮将莅临现场,参加白玉双鱼佩转赠仪式。

    乐有薇说:“看来你的品牌是真做起来了,去年她还嫌牌子太小,连旗下新人都捂着不想跟你合作呢。”

    江天说:“是没怎么赔本了,但品牌还没叫响,她是想跟Dobel合作。”

    巨型翡翠雕琢权拍卖会后,卢玮工作室的人以采购翡翠的名义跟江天谈过几次,话里话外寻求合作,江天这回很矜持:“Dobel合作的都是国际级别的名人,换我摆谱了。哎,反正你现在闲着了,来帮我呗。”

    乐有薇谢绝了:“这几年太累了,我今年就想休养生息,营销活动等我空了就给你想,但你得倚仗专业人士。”

    江天怀疑地问:“房子都买了,你俩该不会要结婚了吧?那正好,白玉双鱼佩当贺礼。”

    白玉双鱼佩终于快回来了,乐有薇和秦杉快快乐乐地挥别江天,踏上去皖城之旅。

    前方就是出城的收费站了,乐有薇收到很长一段信息,心神不宁,秦杉问:“怎么了?”

    早晨,叶之南从里面走出,童燕安排了午宴。叶之南所有弟子都会到场,除了夏至和乐有薇。乐有薇要和男朋友回乡下,叶之南会理解,但是见不到夏至,他不可能不问,可是没人开得了口。

    这消息瞒不了一生,但谁忍心告诉他?童燕找过阿豹,阿豹却是关机状态,张茂林在国外出差,刘亚成和夏家父母都身在绿岛,他们已经安葬夏至,但还未返程。叶之南另外几个老友不赶巧,今天都不在云州。童燕想来想去,只好找乐有薇。

    秦杉掉头:“也就是说,吴晓芸交代问题了,他自由了,走。”

    乐有薇回复童燕:“地点发来,我过去。”

    回城路上,乐有薇思考着措辞。绿灯亮起,秦杉随意一瞥,突然意识到她把两人的合照换了,手机屏保变成一架蔷薇,他咳了一声:“手机给我。”

    乐有薇放软声音:“只是跟我师兄说事,说完就走。”

    秦杉按亮手机,确认乐有薇换了屏保,不知道她换了多久,可见某天她下定决心要和他分手,他脸色更黑,把车开到辅路停下。

    乐有薇见势不妙,撒娇道:“我说了事就走,不和他们一起吃饭,我们去那家早餐店吃东西好不好?”

    秦杉板着脸,指指面颊,乐有薇乖顺地亲他,他拿起她手机,连拍了几张:“把屏保换回去。”

    乐有薇醒悟了:“你在气这个?”

    秦杉仍板着脸:“为什么要换?”

    乐有薇飞快地点开最新出炉的合照,亮给他看:“好看吗?我没化妆,把照片修一下再换哦。”

    秦杉不上当:“为什么要换,正面回答。”

    乐有薇用脑袋蹭蹭他的下巴:“就……就一时糊涂,手也贱……给我一个改错的机会吧,小姑父你最好了。”

    秦杉又痒又笑:“给小姑父画猫耳朵。”

    一喊他小姑父就不生气了,这只猫比妙妙乖。乐有薇赶紧说:“画画画,胡子也给小姑父画上。”

    天空艺术空间楼下有家私房菜,一天只招待几桌客人,乐有薇和同门闲聊,童燕陪同叶之南进来,叶之南扫了一眼,果然问:“夏至呢?”

    包厢里静如寒夜。乐有薇迎望叶之南,狱中数日,他消瘦了些,回家拾掇了才出来,英俊里带有几分颓唐。叶之南把酒放下,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他还好吗?”

    包厢里间有个藏酒阁,乐有薇笑道:“他们想喝红酒,叶总参谋一下?”

    饶是叶之南平时能做到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听闻夏至死讯,也终于红了眼圈。若不曾为吴晓芸顶罪,他应该就能发觉夏至的情绪问题,是不是就能救夏至?他本该想到夏至会郁结在心,本该想到。

    叶之南扶着酒架,手指骨节抠到发白。乐有薇心头刺痛,知道他想独自待着,默然向外走。走到门口,她停住,踅身回来,抱了抱他:“师兄,生日快乐。他让我们好好活。”

    叶之南的生日是4月7日,就在下周。乐有薇松开他,忍泪离开:“他葬在绿岛,明年我们一起去看他。”

    出了包厢,乐有薇在大堂坐了许久,调整了情绪。走出大厦一望,藏酒阁内,叶之南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一支烟燃尽。

    在春雨中她幻想过他,她只是看着,但从来不说。面对他的伤痛,她依然只能看着,然后离去。

    小面包车停在路边,乐有薇回到车上,靠着秦杉的肩,不言不语。隔着落地窗,叶之南凝望两人,巨型翡翠雕琢权拍卖会那天,小乐晕倒在拍卖场里,是精神压力太大了吧,多休整一段时间吧。她不会远离拍卖场的,他期待她的回归。

    秦杉托律师带的话,都带到了,叶之南担忧他和乐有薇对抗不了吴晓芸,秦杉告诉他,你多虑了。秦杉比他料想的沉稳,能自保也能保护恋人,这样甚好。

    秦杉望过来,叶之南一双眼睛里写满克制,这么多年世事浸染,他仍然光风霁月,齐染评价他皎如天上月,恰如其分。秦杉对他点头致意,发动了汽车。

    一路沉默,车开到岐园附近那家早餐店,秦杉停车,拉着乐有薇的手进店,点了熟悉的小馄饨和甜汤,外加几个小菜。

    乐有薇小声问:“你看到我抱他了吗?”

    她自觉理亏,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秦杉沉声道:“看到了。”

    乐有薇卖乖:“我喜欢小杉,特别特别喜欢,每天都抱小杉很多下。”

    “那你都喜欢我什么?”秦杉想多装一下,但抿紧嘴也藏不住笑,笑都从眼睛里跳出来了,被乐有薇识破了,不回答他了。

    秦杉等了一会儿:“我先说。我喜欢小薇什么都好,才貌双全,智勇双全,还有……”

    秦杉还在算,乐有薇说:“我喜欢你乐酒好肉,傻头傻脑。”

    这话不像是赞美,但都是实情。到了皖城,进了新家大门,洗完澡就身体力行。

    项目经理的助手很细心,带着人把家里布置了一番。乐有薇对工作间最满意,木工台和工具都搬来了,窗户上她的风筝们快活地栖息着。

    律师通报了最新情况,吴晓芸交出了她和叶之南的谈话录音,她求他帮忙,但防着他。

    吴晓芸一开始交给叶之南的账簿不是原始底本,被他识破了,她只能把每一件伪作都如实相告,但留了最后一手,没对叶之南说过她和薛明之间另有联络渠道。

    春风绿文化公司众人被赵致远保住,会投奔另一家拍卖机构。等过了风头,吴晓芸和薛明走暗道,还能从中抽成。薛明入了美籍,警方追查起来限制多,但薛明的助手在亚洲和北美洲活动频繁,吴晓芸将协助警方斩去薛明的左膀右臂。

    小五他们把秦杉想种的果树和花苗都备齐了,明天起个大早就种上。院子里有两把摇椅,乐有薇盘腿坐上,享受夜风。春天是黄山一带的好时节,杨诚和罗向晖结婚在即,两人会来旅行,到时候一起爬黄山。

    秦杉从工地回来,陪乐有薇坐看星星:“小薇,我们谈点正事。”

    乐有薇洗耳恭听,秦杉告诉她,恋人或伴侣以情感维系关系,不等于签了卖身契,乐有薇和同性异**流,他完全没意见。而且他是真心尊敬叶之南,不是客套话,今天那一抱他很理解,乐有薇不能总以为他在吃醋。

    乐有薇哼道:“那我出来你还一直不说话?”

    秦杉认为,叶之南听闻夏至的死讯,就跟他从医生口中确定江爷爷回天乏术一样,也许叶之南会比他更难受。毕竟他有乐有薇安慰,而叶之南没有。他心疼叶之南,但说什么都不合适。他说:“我明白他很难受,我也很难受,说不出话。”

    秦杉不止一次说过喜欢夏至,乐有薇鼻子发酸。秦杉摇着摇椅,慢慢地说:“叶先生是你师兄,是你心中很珍贵的人,这是既定事实,不会因为你跟我恋爱,这关系就不复存在,我接受这一点。小薇,你和我相处很开心,所以我们才会在一起,对吧?以后你也要很开心很放松,不用太小心。”

    当初乐有薇最吸引秦杉的,是那衣袂飘然无所顾忌的样子,他不想拘着她,最盼望她肆意人生,每一天。

    乐有薇遥看星河,悠悠地说:“以后有时相处得不开心,也还会继续在一起啊。”

    秦杉斩钉截铁:“不可能相处不开心。”

    秦望给乐有薇打来电话,秦峥住院后,依然很躁郁。住家保姆都说吴晓芸自首前,把家里的利器包括剪刀都藏起来了,秦峥把自己关起来,撞得遍体鳞伤,但他不肯去看心理医生。

    秦望说:“我怕他再自残,安排了几个人看着他,结果他更暴躁,让他们都滚,还把输液管扯了。”

    秦杉童年时很少见到父亲,随着灵海集团的壮大,秦望一定更忙碌,秦峥必然长年被忽略。

    好好一个建筑师,活成十足的商人了。商人重利轻别离,事到如今,秦望竟然还没意识到母亲入狱对一个高考在即的少年意味着什么。乐有薇选择直言:“秦峥本来就在生病,他精神崩溃,需要的不是您安排的人,而是您自己。叔叔,您的儿子很伤心很无助,所以才会自残,您多看看他吧。”

    秦杉托莉拉给秦望寄去几支祛疤药,秦望每天按住秦峥给他涂药。一开始,秦峥乱踢乱蹬很抗拒,多按住几次,他配合多了。不过可能是老高支的着好使。

    老高生的是女儿,对秦望说:“现在的小年轻,不管是男孩女孩都爱漂亮,你试试夸他长得帅,不能破相。”

    秦望就跟秦峥说:“以后顶着满头疤,被员工取外号可别后悔。”

    秦峥哼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秦望一看就懂——这叫男人味。不过,秦望再给小子涂药时,他明显乖了,被秦望押去看心理医生时,终于没有使劲踢墙坚决不去了。

    目前,秦峥看了三次心理医生,但拒绝和心理医生交流。心理医生让秦望别着急,人类大多数痛苦都源于无能狂怒,少年很骄傲,因此格外无法接受自己的脆弱,更不愿向别人示弱,想让他敞开心扉,必须先取信于他,这是个得花费时间和精力的过程。

    郭立川给项目组介绍了两个烧饭阿姨,乐有薇一日三餐都去搭伙,杨诚和罗向晖来做客,乐有薇让阿姨们单独烧了几道菜端来。

    秦杉没料到这两个他眼里神仙眷侣一般的人,也说感情生活里不只有甜蜜欢喜,有时缠绵一整天,有时也吵得不可开交。

    夜里,秦杉枕着手思索半天,想不出自己和乐有薇将来会为什么事争吵。

    以前他会因为叶之南闹点小别扭,但眨眼就过去了,从没吵过架,他想自己和乐有薇一定能避免不愉快的那些。乐有薇则认为,每隔几天就吵一次架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身体健康,一切都好说。

    大清早,乐有薇换上轻便装束,跟杨诚和罗向晖去爬黄山,上次她只去过光明顶,秦杉说:“我请假吧。”

    绣庄和希望学校正在兴建中,秦杉得视察建筑作业,评估工程进展,还得忙于设计,乐有薇拍拍他的头:“工作第一。”

    秦杉害怕乐有薇病发晕倒,随时都想跟她待着,说:“现在小薇第一。”

    杨诚对乐有薇鬼笑,罗向晖说:“理解理解,热恋都这样。”

    有些话很难跟亲人恋人张嘴,但对医生就能说了,何况还是好友,乐有薇说:“我患了脑瘤,他不放心我。”

    罗向晖刚从北京调到云州人民医院,担任眼科副主任,结束和杨诚的异地恋。云州人民医院是省内最好的医院,院长管立炜是神经外科大神级人物,他培养的学生在神外领域各有建树,但乐有薇挂不上他的号,每次都只能挂到管院长学生的号,当然,那也都是专家。

    罗向晖宽慰乐有薇:“等回云州我调出你的片子去找管院长看看,他和我导师是同学,手术我请他主刀。”

    杨诚和乐有薇击掌:“他老师跟管院长交情很深,从高中时就是同学。”

    有知根知底的医生随行,秦杉安心去工作。乐有薇在黄山上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下山,秦杉准备了一桌巧克力香槟。他喝酒架势足,但没喝两瓶就往桌上趴,笑眯眯美滋滋,听杨诚和罗向晖说东说西,自己也跟着胡说八道。

    杨诚和罗向晖不办婚礼,这趟算是蜜月旅行,接下来他们会去趟广西北海,传说那里的白沙滩泛着银光。两人临行前,乐有薇送出新婚贺礼,是一对晚清和田黄玉葫芦挂件。上次杨诚和罗向晖去江家林赏梅,乐有薇听说他们有结婚打算,就在准备礼物了。

    和田黄玉是新疆和田玉的一种,乐有薇送出的这对是黄玉里的蜜蜡黄,浓艳润泽,价格不算贵,但品质好,寓意也丰富。葫芦谐音福禄,是中国玉器饰品里常见的样式,再加上罗向晖的医生身份,他一再感慨这是自己收到的最喜欢的礼物。

    葫芦,古代称作“壶”,是道家的象征之一。《后汉书》记载,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壶内盛满药丸,治好乡邻的病痛。壶翁身怀绝技,乐善好施,后人便将行医称为悬壶,沿用至今,悬壶济世是对医生的赞美。

    罗向晖携杨诚离去,乐有薇和秦杉把他们送到路边,总有好男子好女子并肩,获得尘世的美满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