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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花梨独板面大画案

    乐有薇在项目组驻地过得宁静充实,每天工作六小时,江爷爷的亚洲藏品助理KR在纽约跟她对接。

    江爷爷的藏品大致分为三类来源:藏家朋友处转让,古玩行购买,以及拍卖场购得。KR先把来源是拍卖行的藏品资料调出,乐有薇整理图片,查阅详细资料,撰写说明,等江知行艺术馆落成,每件藏品都将附有简介。

    这是大工程,乐有薇做得很耐心。郑好是资深编辑,明年她学成归国,会仔细编撰成图书,给导游和讲解当参考。

    大东师傅一周来两次,教导乐有薇学木工。紫檀残件贵重,乐有薇练手用寻常的木材。

    郭立川一家住在同一个小区,乐有薇和郭太太邵颖秀混熟了,有时跟去邵颖秀的育种基地,观看一颗颗种子发芽。等到天气热起来,她就又能吃上惜夏6号小白瓜了。

    同小区有个中年女人姓关,年轻时在工厂上班,被机器烫伤面部,拿到一点慰问金,回家照顾老人孩子的起居,乐有薇聘请她打扫卫生。

    关继芬把乐有薇做的砧板和小板凳之类的物件拿去造福小区居民,乐有薇扬名小区,喜获各类山野菜和笋干。

    周六是秦杉和乐有薇约定的休息日,两人回江家林,秦杉陪孩子们玩,乐有薇去看望严老太和袁婶她们。

    刚搬来皖城的第一周,乐有薇就收到礼物,是一件以司清德作品《春雪松柏图》为蓝本的门帘。村妇们都说,订单任务重,人手又不太够,等将来不那么忙了,再绣大件给她。

    阳光洒在身上,乐有薇把门帘当披风,在田间疯跑了一阵,微风吹过河面,涟漪散开。

    白潭湖湖畔,秦杉种下的那枝蔷薇开花了,还不到盛花期,更多的是米粒大的小花苞,乐有薇凑上去嗅了嗅,很轻微的淡香:“听说荷兰有一种野蔷薇,香气能传五公里,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秦杉说:“以后我们去看。”

    4月中旬,凌云主持了胡老太那批藏品的捐赠仪式,藏品入藏省博物馆。乐有薇和老同事保持着紧密联系,姚佳宁和黄婷去了现场,拍摄了全程。

    新家是四居室,有一间是乐有薇进行业务学习的书房兼影音室,她来回看了两遍视频,凌云在珠宝方面的确是贝斯特最好的。

    秦杉忙完当天的设计,探头看一眼:“就知道你还想回到拍卖台。”

    乐有薇有点遗憾,若非担心脑瘤突然发作,这场她又能锻炼一把,她主槌过拍卖会,主持过音乐会,但捐赠仪式跟它们不一样。

    秦杉很期待乐有薇以拍卖师的身份继续她热爱的事业,比起一间间个人居所,他更喜欢设计公共建筑,他很理解乐有薇喜欢站在台前:“等手术做完,你休息半年,明年再去上班。”

    对未来要保持乐观,乐有薇自吹自擂:“如果我早生二十年,现在会是行业里最好的拍卖师之一,你信吗?”

    秦杉比女朋友更乐观:“也许,能去掉之一?”

    早生二十年,就能赚钱了,父母就不用去坐便宜的货轮。乐有薇关闭捐赠仪式视频,换成商业电影,跟秦杉一起看。人生中总有些时间是用来虚度的,或者也不算白费,业内大拍卖师的视频录像、商业巨贾们的访谈录,都能供她分析拆解提炼话术,这些会作用于未来。

    4月23日是相识一周年纪念日,秦杉和乐有薇回了云州。乐有薇头发长长了,戴上了玉蝴蝶发卡。她送秦杉的礼物是一只杉木制的小圆几,支撑圆面板的立柱是猫咪毛茸茸的小短腿和爪子,阳光晴好的午后,秦杉可以把它搬到任何角落看书吃零食。

    这张趣怪的圆几出自一位新锐设计师之手,乐有薇提供了妙妙的图片,秦杉得知立柱是按妙妙的小爪子做的,非常开心:“我们家多找设计师订些家具。”

    次日两人应邀出席今生珠宝周年庆,江天从卢玮手上买回白玉双鱼佩,转手就给了乐有薇,还单膝下跪做求婚状,他做好被秦杉一踹三丈远的准备,但秦杉笑看两人打闹,一点儿也没生气。

    江天意兴索然:“你就不怕我抢你台词,说什么小薇嫁给我啊?万一她被美色**,脑子一热就答应了呢?”

    秦杉仍笑,他家小薇不可能答应江天。昨晚情正浓时,他又求婚了,乐有薇说等手术顺利再议,但很明确地表示不喜欢钻石,四舍五入就是答应他了。

    他失眠一晚上,有意义的求婚礼物他得再想想。

    郑好嘲笑乐有薇:“那么执着要拿回来,其实就是护食!”

    乐有薇捧着锦盒感慨万千,初见白玉双鱼佩时,不可能想到和它竟有这样深的缘分。

    方瑶到场祝贺江天,跟他还亲昵如情侣,江天一边跟她闲聊,一边给身旁的乐有薇发信息澄清:“没复合,纯友情!”

    方瑶那位高考状元出身的男朋友体健貌端,心思很活络。有个大小姐在社交网页上向读者展示各大五星级酒店的下午茶,每次出镜的豪车和服饰不重样,男朋友每天点赞,每天打赏两百块钱。

    大小姐亲手撰文修图,再发布,很耗费时间精力,她开通打赏渠道,不图进账,就图知音,男朋友连续打赏了半个月,被她注意到了。

    大小姐娘家做小家电用品,有钱,夫家做汽车配饰,有钱。强强联手本是佳话,但佳话经常变成假话。丈夫应酬多,大小姐很寂寞,就渴望男朋友这样的知心人,方瑶发现端倪,把男朋友踢走了。

    大小姐逃脱旧藩篱,前天和这位前高考状元喜结连理,她的两个女儿当了花童。方瑶的朋友们打抱不平:“宁可当便宜爹,也要和你分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去砸场子吧!”

    方瑶质问前男友:“到底为什么?”

    前男友说:“都是蠢货,我当然找个有自知之明的,好哄。”

    方瑶找江天一醉解千愁,再次怂恿他开拍卖行。前段时间,华达资产和新的拍卖公司签了合作协议,对方表示公司最缺的就是拍卖师,跟方瑶签了工作合同,但春拍场次出来后,没有方瑶的名字。

    方瑶去找分管副总,副总先哭上了:“我们年初就做了年度计划,宣传也发出去了,要不今年您受累当个评委?我们对拍卖师有末位淘汰制,最后一名三年不能再上拍卖场,您帮忙打个分吧。”

    江天认识一个大拍卖行瓷杂部的负责人,打发让方瑶去见。乐有薇竖个大拇指,赞美他有情有义,江天胸脯一拍:“下了我的床,把她扶上马,再送她一程。”

    正说着,江天的现任来搂他肩膀了。现任活泼漂亮身材好,且不计较他和方瑶勾肩搭背。乐有薇啧啧有声,江天笑言把交情升华为友情是看家本领,等他结婚那天,前女友们都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喝香槟。

    童燕知会乐有薇,阿豹对付了唐烨辰。叶之南出来当天早上,阿豹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扭头去堵唐烨辰,什么行动也没有,就是让唐烨辰看到他。

    唐烨辰很快打听到叶之南被无罪释放,立刻飞回香港,阿豹跟去了。唐烨辰没回唐家大宅,住在他母亲早些年在中环购置的公寓里。那幢公寓很昂贵,物业很尽责,唐烨辰很少外出,偶尔约人谈工作都选在公寓底层商铺的咖啡座。

    世路难行钱易行,唐烨辰某天归家,按开电子锁,屋子里,有人提着一支红酒,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容,用仅会的粤语打招呼:“雷猴啊,唐生。”

    唐烨辰扑向报警器,阿豹收了笑意,眼睛一眯,不费多少力气,就把人身上最疼的地方让唐烨辰感受了一遍,然后一刀捅去。

    阿豹在大牢学了一身道上的本事,知道怎么让一个人受到重创又不伤及要害。就算唐烨辰报警,脾脏破裂也不是会被重判的行凶手段。他对唐烨辰说:“你没要我兄弟的命,我也不要你的命。他和他护着的人,你不能再碰。想报复就冲我来,别找别人,不然下次我换个地方下刀。”

    唐烨辰血流披面,扶着墙站起来:“从今天起我谁也不报复,我跟所有人两清。”

    这件事阿豹没跟人说,有天他朋友在汀兰会所接待一位有来头的人物,自带了几种酒水,阿豹喝了两杯,随口夸酒不错,朋友把酒瓶一拍:“就这四瓶,十几万。”

    那款赤霞珠干红出自美国加州纳帕谷产区,入口还行,但汀兰会所名酒多,阿豹不以为然,比起他在唐母家喝过的那支,更差点意思。

    童燕常年帮叶之南订酒席招待客户,精通各种酒类,阿豹给她看照片,问这酒哪里有卖。照片上那支酒很眼熟,童燕发给叶之南。

    该红酒产自法国勃艮第某个特级园,一支就价值十五万人民币以上,是唐烨辰从拍卖场上买的,当时叶之南和童燕都在场。

    阿豹从酒架上随手一捞,就捞了一支不便宜的,他认栽。昨天叶之南从绿岛回来,他一五一十地招了。

    叶之南了解唐烨辰,他既然肯说两清,从此就真的相忘于江湖了,但凡事都怕万一,他让童燕跟乐有薇说一声,万事小心。

    唐烨辰会不会言出必行,乐有薇不那么在意,反正人生是跟着事走的,事没来,就跟着自己的意愿走。她关心的人们都比她以为的强大,她可以放松一些了。

    工作组的阿姨做饭很好吃,练完字,乐有薇对着视频跳舞,把晚餐的热量消耗掉。前些日子,她终于重回理想体重,得控制住。她跟秦杉说好了谁吃晚饭谁就是小狗,最后两人一起学狗叫。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乐有薇换上运动套装,喊上秦杉夜跑。在度假村旁边的树林里,两人看到了萤火虫。这是在城市看不到的景象,秦杉拉着乐有薇,跳个短暂又快乐的踢踏舞,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开心。

    秦杉顺利拿到沈志杰那边的尾款,乐有薇本来想好好庆祝一番,但被幸程控股发行公司债的新闻倒了胃口。

    汪震华案至今仍未开庭,事发后不到三个月,幸程控股就被多家评级机构移除了观察名单,性侵事件的影响几乎消失殆尽。身家数百亿的巨富,在这个星球上具有通天的能量。

    6月初夏,秦望前来旁听度假村项目工作会议,中途撤了,秦杉习惯了父亲来去匆匆,没理会。

    天阴着,雨一直没下来,邵颖秀送来一筐莲蓬,乐有薇在摇椅里边吃边看今生珠宝广告片男主角辛然演的网剧。卢玮工作室对这部网剧寄予厚望,砸下很多宣传费用,播出效果很不错。

    以前乐有薇没时间看电视剧,听到郑好说辛然的角色真的有关注度了,就点开看几集。剧情老套,摄政王一角也挺常见,心狠手辣睥睨天下,每次杀完人,转身就一脸深情地爱太后去了,但目标观众百吃不厌。

    弹幕上飘过一句句:“坏得干干脆脆,渣得明明白白,结局凄凄惨惨,我的菜,我的爱!”

    乐有薇笑得哇啦哇啦,一抬眼,秦望走过来。乐有薇收起花痴嘴脸,烧着茶,寒暄几句。秦望话说得随和,但那意思乐有薇是明白的,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不能因为事业受挫,年纪轻轻就归隐山林。

    乐有薇笑嘻嘻地听,她明明很眷恋红尘。秦望说:“越有本事,就越要发挥作用。你不干,留给那些德不配位的人吗?”

    乐有薇本不想辩驳,但秦杉的父亲夸她有本事,这话中听:“几家拍卖行都找我谈过,待遇开得不错,不过我这人讲牌面,复出得阵仗大点,再歇一阵吧。”

    秦望问:“非得搞拍卖不可吗?我公司有你很适合的位置。”

    以秦望之见,乐有薇从商更有前途,他希望从现在开始,乐有薇跟在他身边历练,将来辅佐秦杉。乐有薇说:“我只想做拍卖。”

    秦望说:“你不是很喜欢小杉吗?”

    乐有薇点头:“我喜欢他,就给他我的感情,但我的理想属于我自己。”

    秦望摇摇头:“你是天生的商人,待在拍卖行太局限了。”

    人生到此不足三十年,但看过那么多浮浮沉沉,乐有薇只想把时间放在喜欢的事和喜欢的人身上,对秦望掏心掏肺:“我只对拍卖感兴趣,小杉只对建筑感兴趣,如果我辅佐他管理集团,我和他都会很吃力,很忙,也很累。人生苦短,我只想做我最喜欢的工作,其余时间都和小杉在一起。”

    乐有薇出身低,一贯敢打敢拼豁得出去,不是把情爱看得重于事业之人,秦望认为这跟她和秦杉在热恋有关,等过了这个阶段,转为平淡期再议。但秦杉心里得有数,他父亲53岁了,身体走了下坡路,必须考虑接班人,秦杉和他未来的妻子都不能逃避责任。

    乐有薇问起秦峥,秦望叹气,在心理医生那里治了这么久,秦峥依然死活不对心理医生交心。不过,即使精神出了状况,秦峥的高考成绩也还凑合,昨天考完他估了分,能上个二本。

    秦峥每次模拟考的成绩连大专都考不上,秦望担心他在吹牛,其实只考了两百分,他试着跟秦峥谈心:“你想读什么就填什么。”

    秦峥一声不吭,秦望很想知道吴晓芸自首前对他说了什么,但秦峥既不和他多说话,也不向心理医生吐露。

    吴晓芸自首前,建议秦望送秦峥出国读书,秦望不同意。秦峥在家玩游戏玩一辈子,他也养得起,还不用多操心,出国如果吸毒**,就彻底废了。

    秦峥毕竟是秦杉的亲弟弟,为了让秦杉以后少费点心,乐有薇有必要多说几句,硬着头皮问:“您没当着面说他被养废了吧?”

    秦望不作声,他没对秦峥说过,吴晓芸却可能在恨铁不成钢时以此激励秦峥振作起来,适得其反就是了。

    乐有薇说:“他才十几岁,听了会伤心。”

    秦杉开完会回来,看到秦望,站住了。秦望说:“小杉,我们谈谈吧。”

    秦杉不吭声,秦望又说:“你以为我和小峥他妈妈谈得容易?你不想知道那天你走后,我和她都谈了些什么吗?”

    秦杉其实不想知道,吴晓芸自首,叶之南重获自由,这件事在他这里翻篇了。乐有薇给他一个眼神,他过来坐下了。

    乐有薇让秦家父子单独谈话:“我去结算关大姐上个月的工钱。”

    乐有薇回屋,但秦望并没跟秦杉谈起吴晓芸,父子俩对坐喝茶,俱是沉默。

    秦望的病床前,秦杉指责他分给秦峥的太少,但秦杉不知道,秦峥一出生,秦望就设立了以秦峥名字命名的信托基金。将来父母无论是离婚,还是去世,秦峥18岁成年后,每个月都能领到很丰厚的“零花钱”,但不能一次性领取全部,免得挥霍一空。

    那天,吴晓芸开出自首条件,老高听后悚然。吴晓芸却说只要她的暗路不断,进去待一小段时间就能出来,挣的不止这数目,秦望不接受也行,那就去大义灭亲,检举揭发她吧。

    款项全部到账,吴晓芸自首了。老高很惋惜,秦望说再多的钱也不值得拿自由去交换,但老高不太认可,多的是为了几万几十万就肯杀人放火,或者是替人背黑锅的人,因为他们在外面一辈子也挣不到那些钱。

    秦望宁可吴晓芸拿钱走人。从此秦峥不会再受他母亲和母亲家人影响了,彻彻底底是他的儿子。

    秦望没跟秦杉说这些,秦杉也不问,端正地坐着,等待父亲说话。秦望无奈,那个在病房里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最后还劝他别喝酒的儿子又变成陌生人了,他只好自说自话,说他听了秦杉的,戒了酒,但睡眠很差,很影响工作,最近开始吃药了。

    一天,秦望正为公事烦心,秦峥在楼上跟吴晓芸的助理闹起来,他又不肯去看心理医生了,还把药瓶子砸了一地,秦望火了:“我带你去!”

    心理医生看出秦望的失眠症状,给他开了药片。在那之前,秦望睡不着就硬挺着,医生告诉他,当代人生活压力大,精神和心理有点症状很常见,就跟感冒发烧一样,该吃药吃药。

    秦峥下次再去见心理医生,态度比以前好多了,可能是把心理医生的话听进去了:“精神上遇到一点问题的人比想象的多,但很多人以为是自己乱七八糟想东想西,责怪自己不够坚强,其实及早就医,都是小问题,不难解决。”

    秦杉默默地听,不发表意见。秦望无奈,说点秦杉感兴趣的吧,他把自己和乐有薇的谈话对秦杉聊了一遍:“你们两个要有分工,你做建筑,有薇得去搞管理。你劝劝她,别老想着做拍卖。”

    秦杉皱眉,秦望继续说:“拍卖师做到顶峰了,一年收入也比不上你一个常规小项目,她应该配合你工作。你俩同心协力地把企业做好,每年拿出资金用在文物修缮项目上,给艺术机构也捐助一些,这样你们两个的事业就都兼顾到了。”

    秦杉开口了:“我的收入比小薇高,是因为行业优势得利,不是我个人能力有多强。”

    秦杉出言反驳,秦望很高兴,这意味着儿子愿意沟通。但他从来没从这角度想过。

    很多年前,一家母婴杂志做采访,夸阮冬青事业家庭两手都硬,是完美妈妈,问她是如何兼顾两者的。阮冬青却说自己总在顾此失彼,她尽量去平衡,家里保姆也尽责,但她仍然非常累,被占用了太多工作时间。

    当时秦杉才2岁多,到现在秦望还记得妻子对记者说:“你只问我,却没问我丈夫如何兼顾事业家庭。你看,在家庭中,女人付出更多,在职场上,女人也经常得不到跟男人相等的机会和回报,比如我,工作很努力,从事的还是高精尖行业,但收入跟我丈夫不在一个层面。”

    秦望含笑不语,等记者们收工,他私下对阮冬青说,她的研究很花钱,出成果还慢,但他的公司在赚钱,何况两人的职位有差距,收入有差别是正常的。多年后,儿子一席话,他如梦初醒。

    个人能力再强,也得依托于平台,有的人自身能力一般,但公司发展好,他也能管理团队,人们常常不愿意承认运气也是成功的一部分罢了。

    秦望给秦杉倒杯茶:“我以前对你妈妈说过一些很差劲的话,伤害了她,但我当时没意识到。”

    秦杉呆呆地坐着,内心波动强烈,秦望看到儿子眼中泫然的泪光,明白儿子真的很在意母亲被他伤害。他叹口气,当初他不仅不懂得体谅妻子,还因为焦躁,控制不住情绪,害人也害己。若不是秦峥自残,他可能还发现不了这一点。

    秦峥不肯说出为何自残,但那是明摆着的,母亲要去自首认罪,他阻止不了,也帮不上,还怪不到任何人头上,只能伤害自己,仿佛那也是一种努力。

    当年,阮冬青提出离婚,秦望以为自己能阻止,但阮冬青去意坚决,他想掌控局面,于是越来越失控,终酿成大错。

    明知阮冬青性子亮烈,如果当时能够平和一点,不迫使她以出国斩断和他的纠葛,悲剧也许不会发生。

    秦杉听着听着,起身走了,不让父亲看到他的眼泪。秦望看着儿子的背影,说出这些年来的后悔:“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但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乐有薇站在窗前看两人,秦望对她点个头,走了。他每天的行程都排得很满,但无论如何,他每周都想来一趟。这世上是有人安贫乐道,却不是乐有薇,多花点时间,他能说服她。她是能帮他儿子掌局之人。

    秦杉回到书房,独自闷了一阵。其实,因缘巧合,有意无意,在过往某些时候,他忽然开始明白父亲了。

    乐有薇对唐烨辰说“你可能低估了我对叶之南的感情”,秦杉也曾凶恶地欺负她,想听她说我永远不离开你;在他目睹乐有薇去找李冬明,愤而离开那几天,他担心乐有薇要和叶之南结婚,脑中也闪过可怕的念头——他要去把乐有薇抢回来,关起来,让她哪里也去不了,只属于他,属于他一辈子。

    父亲把母亲箍在沙发上,还囚禁儿子,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害怕失去。那时候父亲不明白,儿子也不明白。秦杉发誓看住自己,保持警惕,不能变成父亲那样充满控制欲的人。

    遥远的都市,本年度一场场春拍正在举行。老同事们有空就跑拍卖场,找同行索要视频发给乐有薇。乐有薇坐在影音室地毯上专心观看,以前她忙于拍品征集,没有整块整块的时间静下心来学习业务,如今对照各个视频,她更能发现自身的不足。

    秦杉走进来,乐有薇抱住他,一起看一场明清家具拍卖会。秦杉心情不好,乐有薇喂他吃莲蓬,一颗颗脆甜鲜嫩,秦杉吃着吃着难过起来:“你以前教我,要学会跟人分享,要是我的命也能分一半给你就好了。”

    乐有薇踢他一下:“不要诅咒我,我还能活很久呢。”

    这几个月,乐有薇很少再发作。管院长看过她的片子,安抚说是小手术,他做过一例和乐有薇动脉瘤位置类似的手术,没有开颅,用鼻内镜技术实施了动脉瘤夹闭手术,患者经过两周的观察就痊愈出院了,如今已过去三年。

    所有病人都认为自己的疾病是最可怕的,管院长很风趣:“我开过成百上千的脑瓜,可比你见多识广。”

    乐有薇的手术时间初步排在9月份,心也踏实了。爷爷在睡梦中去世,是有福德的,若她也能那样就好了,若不能,就和自己喜欢的事、喜欢的人待得尽量久一些吧。秦望游说她去灵海集团工作,她是不会接受的。

    江知行个人艺术馆奠基,江家人都来了。今生珠宝终于开始盈利,江天塞给秦杉一份股份赠予协议书:“买断以后的礼金,以后你孩子满月周岁考大学到结婚,我都不管了啊。”

    新品牌前几年必然在烧钱,不亏钱就是胜利,今生珠宝目前说是盈利,不如当成笑谈,上个月的毛利约等于郑爸爸这么一个普通人民教师的年薪,秦杉笑纳了股份赠予协议书。

    乐有薇很投入地编撰江爷爷的藏品信息,憧憬艺术馆落成,到时候充当解说员:“首席的,威风!”

    郑爸爸报名:“等我退休也来。”

    被羁押中的齐染在等待开庭判决,律师给乐有薇捎来她的问候:“我还在画呢。”

    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齐染依然在画画。乐有薇铺开宣纸练字,书写齐染信中与她共勉的那首禅诗:“如今枕上无闲梦,大小梅花一样香。”

    小区居民不多,家家户户都认识,乐有薇习惯敞开大门,开着防蚊纱门通风。门外响起脚步声,她以为是关继芬,大声道:“你忙你的!”

    来人是秦望,他在客厅落座,自己烧水泡茶。乐有薇在书房里用功,把每天收到的藏品资料翻译汇总,再用中英文绘声绘色地讲出来,基本功一天都不能落下。光荣会过去,低潮也会过去,但功夫得养着,将来再上场的时候,不负自己的颜面,也不负珍宝。

    秦望默然听着,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有人热爱珍宝本身,有人迷恋台前工作,有人因为这行能带来些许名利,但大多数人都在踏实地把工作做好,乐有薇在蛰伏中努力,为重新漂亮登台积蓄力量,若不是因为秦杉那性子,他并不想逼迫她转行。没关系,以后她可以当个特约拍卖师,每年上几次台,过过瘾。

    乐有薇半天没听到搞卫生的声音,出来发现是秦望。秦望推过平板电脑,她点开一看,图库里从紫檀束腰方凳,到清代康熙御制官窑豇豆红器,再到乾隆朝鱼化龙寿山印,都是漂亮东西。

    秦望给老丈人当学生的时候畏首畏尾,最多送点好茶叶,当女婿后才买了这些。离婚后,老丈人把它们都退回来了,只有极少数几件被吴晓芸拿出去试试水。

    秦峥的躁郁症好一时坏一时,家里的东西没少被他砸,再砸下去可惜,不如拿给乐有薇拍卖。上次回去,秦望喊了一个秘书帮忙把藏品图片整理出来,他拍拍带来的威士忌:“我还有些很不错的酒,不喝了,也送上拍卖场,指定你主槌。”

    乐有薇失笑,这就跟影视圈带资进组一样,但她暂时还不能上拍卖台,手术之前她不想有闪失。她建议秦望把这批东西都放一放,升值空间还很大。

    秦峥的高考志愿通通填了金融相关的专业,秦望知道一定是吴晓芸教的。

    他都能猜出吴晓芸是怎么说的:综合型集团的接班人,最重要的本事是帮公司进行现金流运作,也就是找到钱。大多数公司都不会让技术骨干当一把手,秦杉再会画设计图,再懂建筑施工,也只能打辅助。

    吴晓芸在财务方面能力很强,当年还在子公司做销售时,就被秦望注意到了,当然,更大的因素是她貌美。秦望对秦峥说:“读你真心想读的,我都支持。”

    秦峥不吱声,但秦望从秦杉这里获得经验,秦峥不理他不要紧,只要在听就行。他继续说:“建筑是你哥自己想读的,我没干涉他,我也干涉不了。他从11岁开始,就不和我说话了,去年他交女朋友了,性格才开朗些,被他女朋友教着,才跟我说了几句话。你妈妈犯了法,没人帮你,你得自己帮自己,路也得自己去选,过得开开心心就行。”

    秦峥重新填了志愿,直眉愣眼地往秦望面前一塞,秦望脑袋一嗡,但话是他说的,不好反悔,还得撑个笑容夸小儿子有主见。

    现在的年轻人都爱玩游戏,抱着电脑和手机就可以愉快地生存下去,但秦望找人研究发现,秦峥的战绩很一般,花了很多真金白银还是很一般。

    以秦峥的电竞水平,读电子竞技运动与管理没前途,读数字媒体艺术也是瞎混。秦望无可奈何地对乐有薇说:“只要不吸毒、不创业,都依他。”

    所以他又跑来敲打大儿子了。乐有薇忍住笑,虽然秦望上次对秦杉认了错,但秦杉和他还是不熟,他说从小就和父亲不怎么熟。

    不熟就不用说话了,秦杉能做到完全放空,你跟他说一万句话,他也不往耳朵里捡,自己的设计忙得飞快。

    秦杉去开会,秦望坐在摇椅上愣神,一脸挫败。乐有薇看不过眼:“小杉和结构设计、景观设计那几个人沟通还有点问题,您有空帮他看看?”

    秦望跟着乐有薇进书房,观看秦杉绘制的一版版图纸。每版都不差,但秦杉对老高说过“请转告我父亲,度假村我会做好”,他想做得足够好。

    书桌上摆着拍卖书籍和金融书籍,秦望翻开一本《金融分析方法》,里面画满了条条杠杠,他问:“你的书?”

    乐有薇点头,她没放弃做司法拍卖,秦望却以为她是在为进军灵海集团做准备,很是欣慰。秦杉开完会回家,发现父亲和乐有薇在聊某个公司的并购重组,有说有笑的,他有点惊讶,秦望说:“聊聊吧。”

    秦杉做好听父亲讲述和母亲往事的准备,但父亲只和他聊建筑。乐有薇在门口听了几句,去给植物浇水。秦望挺讲究方法,只谈自己从事建筑业的各种施工经验,并没有特意去指点度假村项目。

    傍晚,秦望回云州。秦杉目送汽车开远,想起童年往事。那时候,每次只要父亲在家,他就挂在父亲胳膊上打秋千,还喜欢趴在父亲身后,闹着要父亲驮着走。

    太多年了,记忆模糊了,但很清楚地知道,以前很爱父亲,可惜后来父亲太让人失望。不知还能不能回到以前,但父亲在努力,秦杉回过头,对乐有薇说:“他讲得好,点拨了我。”

    秦望带来两瓶日本产的威士忌,乐有薇拿起一瓶:“我们让阿姨把饭菜端来,喝一小杯?”

    乐有薇平时只喝点甜酒,秦杉明白了:“我父亲带来的?”

    这款威士忌非常贵,但再贵的酒也是用来喝的,乐有薇开心地说:“他说戒酒了,这两瓶是绝版,送我了。”

    秦杉看了几眼:“他以前烟酒不沾。”

    乐有薇说:“问过了,你爸得知你妈去世的消息后睡不着,借酒才睡着,养成了酒精依赖。现在还在戒断中,医生开了药。”

    父亲做完手术,只剩小半个胃,还得跟酒精依赖症做斗争,秦杉却在病床前逼迫他和吴晓芸签订城下之盟。他心有悔意,大口喝掉杯中酒,还想喝,被乐有薇抢走酒瓶:“喂!这可是威士忌,这点不能随了你爸。”

    秦杉的脸轻轻蹭着她的脸:“只依赖你。”

    杨诚曾经说过,感情里很难避免琐碎怨怼,秦杉提防着会有吵架那天,但他和乐有薇从相识起就没红过脸。别人都说装修会出问题,家里人各有各的想法,连窗帘花色都能吵个脸红脖子粗,但乐有薇全盘交给他,她说自己不跟专业人士一般见识,她的控制欲只在工作方面。

    秦杉好奇得很:“那我们到底会为什么吵架?要么还是吵一下吧,我就懂得把握程度了。”

    乐有薇挠他痒痒:“来吧,喵喵起个头,挑个衅。”

    秦杉想半天,瞪着眼睛笑了。乐有薇贴着他的胳膊熟睡,人和人的感情充满不确定性,恋人朋友都是,但枕边人对她很够意思,就算哪天吵起来也不要紧,瞬间降白旗,看谁手更快。

    读书行路,卿卿草木,工作之余,乐有薇迷上了罪案片。秦杉外婆退休后翻译的都是罪案题材,乐有薇问过原因,外婆说人类热衷于探索和争斗,生死规则冲不破,但法律规则是人制定的,人类以想象力进行着破坏,这很迷人。

    秦望依然每周抽出一天时间,来找秦杉说话。以前吴晓芸在家时,会讲些有的没的,还会找他请教生意上的事,他像对待下属一样讲完了,各回各的卧室。如今家里只剩保姆和工人,很冷清,秦峥在放暑假,恨不得抱着电脑睡觉,根本懒得看父亲一眼。

    好在还有秦杉,秦望说些灵海集团做过的项目,秦杉听得很认真,对成本控制尤其关注,当父亲的很满意。

    灵海集团最早是做建筑工程施工总承包的,做了不少市政公用工程,然后才渗透到房地产项目,拿了不少地,但比起地产开发,秦望个人更喜欢建筑工程。

    建筑业是有流水线的,稳定又直白,度假村项目足以让秦杉懂得现实社会的需求是什么。好的建筑师都是入世之人,在艺术创造、设计理念之外,还能熟谙材料价钱,知道工人怎么管理、利润怎么抠,秦望对大儿子信心倍增。

    准儿媳也乖巧,推荐给她的经管书籍和案例,她都在看,还做了笔记。有天秦望讲了许久,乐有薇留他吃饭,秦望看看秦杉,秦杉并未反对,只顾忙自己的。

    秦望平时由营养师配餐,但还是留下来吃饭。乐有薇喊上司机,四人一桌吃了晚饭。饭后,秦望带了一兜惜夏6号小白瓜回家。

    每周六是雷打不动的休息时间,乐有薇去看望严老太她们,秦杉在朴树的树荫里和孩子们玩耍。

    凌云被带路的老人指到池塘边,迎面一望,秦杉在和孩子们玩扑克牌。江丽珍看到她:“哥哥,是来找你的吗?”

    秦杉抬头:“凌云?”

    他已不再喊她凌凌。凌云淡淡地说:“我来找乐有薇。”

    秦杉说:“我带你去。”

    凌云问:“不用。再往哪边走?我自己看看风景。”

    秦杉指了路,凌云走了,江晓宁小声问:“队长,是男的还是女的?”

    江丽珍鄙视他:“女的!”

    江晓宁说:“女的头发比我还短,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江丽珍说:“她包上挂了好几个毛毛球,你们男的都土,连头发都不梳,才不会打扮包呢。”

    另一个小女孩说:“她长得帅,要是男的,哥哥能让她一个人去找姐姐吗?”

    秦杉笑坏了,他也没这么小气吧。孩子们没见过叶之南,就算叶之南来了,他也不会干涉乐有薇的社交。

    凌云只在乐有薇拍的视频里见过江家林,实地来看,发现更穷困些。别人的生活都很远,再怎么想象,也很难真正体会,她确定不会来第二次,但是有些话,她想当面说。

    在严老太家里,凌云见到乐有薇。严老太正在指导袁婶和梅子刺绣,乐有薇在边上观看。去年慈善拍卖晚会后,陆续有人来拜师,还有人是不远千里慕名过来的。绣娘们的队伍在扩大,梅子也带上徒弟了,等明年绣庄竣工,她们就能搬过去。

    乐有薇转头,看见凌云。天气热,凌云走了许久的山路,T恤被汗浸透了,乐有薇递给她一瓶饮料,笑道:“快看,我好喜欢这幅《雪树寒禽图》。”

    乐有薇的态度让凌云心头一热,就好像这几年两人从未交恶。她问:“谁画的?”

    乐有薇回答是于非闇,他是近当代画家,工笔花鸟画尤绝。郑家装修房子那年,乐有薇在家具城看到抱枕上印有于非闇的画作《玉兰黄鹂》,但那时她还不知道画家的名字。

    乐有薇一说,凌云也有印象,那幅画很符合大众审美,画面满地铺湖蓝色,点缀着洁白的玉兰和艳黄色的鸟儿,所有色彩都很明快,对比也鲜明,颇有大国宫廷画师之感。

    乐有薇给她看手机里的图片:“他的画我最喜欢这幅,刚才找梅子订了。”

    凌云看了看,画面是白猫和红花,是好看,但这里她待不下去,急于说事情。4月份,凌云和宝麟拍卖公司签了约,主槌了两场春拍拍卖会,刚忙完。公司业务部攒了几年,攒足一批明清家具,将作为秋拍最重点的场次,但急缺镇得住场子的拍卖师,她举荐了乐有薇。

    乐有薇已经休息了几个月,是时候整装再出征了。凌云点开平板电脑图库,一页页给她看。

    黄花梨琴案,龙纹佛经柜,紫檀台座式小几,宝座式镜台,金丝楠木圆角柜……乐有薇看得心花怒放,还有一件花梨独板面大画案,更让她啧啧称赞,面板独材,又厚又大,是传世之物。

    前两年,拍卖场上出现过一件明末清初的黄花梨独板大翘头案,宏伟典雅,长达3.2米,极为少见,被收藏家哄抢,终以三千多万成交。

    藏家是一家特殊钢材集团的董事长,向来低调,得此宝物,破天荒地接受了若干采访,就是想让人都看到他的独板大案。

    凌云说:“卷土重来的阵仗要大点,这场够了吧?”

    逆风归来干翻全场,是得有架势,光是这一件花梨独板面大画案,乐有薇就有兴趣。她把平板电脑还给凌云:“谢谢,但我还没休息够。”

    可乐有薇刚才那神色,分明是想接受兵符。是那次晕倒在台上,让她有惧意了吗?她连胡老太藏品的捐赠仪式也让出来了,但她根本不是轻易失去上战场勇气的人。凌云迟疑地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乐有薇重新拿起平板电脑,有件黄花梨灯挂椅样子很美,不知道大东师傅能不能仿出来,她问道:“这个估价多少钱?”

    乐有薇在转移话题,可见是真的生病了,凌云说:“一定很严重。我回看了巨型翡翠雕琢权那场的视频,叶总被带走之前,你就有些失控,你晕倒另有原因。”

    宝麟是国内大拍卖行,这种规格的明清家具专场机会很少,因为稀少,也因为是藏家之外的普通人都知道的好货,还都用得着,平时不太往外出,乐有薇是真想接下来。她沉默了一下:“以前得罪你的那一眼,只是单纯好奇。你一直让我好奇。”

    乐有薇跟大多数人都来往热络,但不交心,这句澄清不容易,凌云沉默了。过往几年,她做了很多伤害乐有薇的事,因为嫉妒,也因为微妙的羞恼,似乎越把乐有薇看成是不值得喜欢的投机者,她就越能接受被乐有薇轻易疏远的事实。

    凌云最初结交万琴,源于两人都爱好歌剧,对乐有薇的敌意使两人走近,但凌云很快就发现,万琴不光是对乐有薇有敌意,她异常热衷于攻击别人。

    凌云很不理解为什么有的女人对别的女人能极尽刻薄之词,每当此时她就不吭声,但是万琴编排乐有薇时,她是附和过的,还在慈善拍卖晚会上给过乐有薇和叶之南难堪,如今想来多么可耻。

    凌云想道歉,但几句对不起远远不够,她想用行动来弥补,所以推荐乐有薇主槌这场拍卖会。

    新公司的两场春拍,凌云做得很出色,分管副总很欣赏她,她建议外聘乐有薇主槌明清家具。可是先说出歉意的是乐有薇,她鼻子酸得紧。

    小时候,凌云是少年宫合唱团的领唱,还是大提琴手,经常跟团出国演出,舞台让她觉得风光无限,她有瘾。后来她迷上拍卖台,她想,被人看到、被人喝彩,大概就跟拥堵的车流中,张开翅膀盘旋着飞越人潮一样。

    父亲入狱后,凌云不能再飞翔了。在乐有薇展示翅膀的时候,她把自己的翅膀对乐有薇藏起来了。事到如今,她终于说:“以前,是我错了。”

    乐有薇对她笑了笑:“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我们是一样的。小时候坐冷板凳,呼天不应,成年后,有钱人都是我的座上宾,在拍卖场里都得听我的,这种感觉很好。”

    父亲出事,求告于人,呼天不应,凌云想被人看见、被人听见。她很难过,都怪当年仇视世界,心太窄了,否则怎会没发现,乐有薇是值得相交的朋友,她本该知道,乐有薇和别人不一样。

    两人和秦杉会合,慢慢走出深山。到了江集路口,凌云停下脚步,她和乐有薇几年没怎么说过话了,更别提说点亲近的话语,她很不自在,飞快地说:“有薇,对不起。那时候,我是真把你当朋友,所以格外敏感。”

    乐有薇捏一捏秦杉的手,用了他在奥兰多城堡请求被拥抱时用的句式:“现在也可以当朋友啊。你早就不和万琴玩了。”

    乐有薇介意的竟然只是这个。凌云踌躇一阵,本不想再问,但乐有薇一直在回避,那就是很严重的病了,她问:“到底是什么病?我客户里有三甲医院主任,还有分院院长。”

    凌云有双乌灵灵的眼睛,一直记得有人想做明清家具。乐有薇指指脑袋:“脑瘤,9月份做手术。”

    凌云张口结舌,秦杉说:“良性的,做完手术我们就结婚。”

    乐有薇踢他小腿,好了,现在有吵架的理由了。

    凌云拉开车门,上车:“先把身体养好,我等你重回拍卖场。”

    乐有薇看着凌云离开,跟秦杉打打闹闹:“我同意了吗?”

    秦杉抱着她:“总有一天你会同意。我以为你会留她吃饭。”

    乐有薇说:“刚和好,还有点别扭。就跟你和你爸一样,多熟几次再说。”

    凌云的车开远,乐有薇吁口气,她不会真的离开拍卖场,必如惊雷般再来。

    等待绿灯转红的时候,凌云查了脑瘤,这个病终生不愈,即使手术顺利,有好转也很容易复发,她哭了。

    好容易有个棋逢对手的朋友,再想想夏至,凌云更是悲怆。太通透聪慧的人,往往会经历更多磨难,实习期她多羡慕夏至和乐有薇,能够成为叶之南的学生。

    秦望知道乐有薇的病情吗?凌云伏在方向盘上痛哭,决定对所有人守口如瓶。但愿秦望永远不知道,否则他会反对乐有薇和秦杉的婚事。秦杉说起结婚,他和乐有薇都那么高兴,眼睛里都是笑。

    秦峥的高考分数下来了,他还真没吹牛,估分惊人的准,只比实际分数低3分,能被第一志愿录取了。科技学院,二本,离家近,开车20分钟就能到。

    秦望对秦杉说:“小峥每次模拟考试总分在班里都是倒数,在地上爬那种,高考比哪次都好,是不是有人给他打小抄?”

    秦杉在看图纸,东摸摸西摸摸,墙身要画,地库要核审防火分区,秦望继续自言自语:“小峥初中考高中时是全省第7名,那时候他还很正常,不躁郁,也不沉迷于游戏,更喜欢打篮球。高一没读完就不行了,成绩一落千丈,他妈妈请了很多家教,都被他吼跑了。这次邪门,数学只扣了6分,理综也不错,就是英语太差了,拖了后腿,只考了36分。语文也没及格,作文干脆就空着,不会写,不知道瞎写吗?”

    秦杉说:“他故意的。”

    秦望一愣,儿子居然接他的话了。秦杉剥着莲蓬,把莲子一个个抠出来,放进盘子里。邵颖秀送了太多,他和乐有薇每天拿它当饭吃:“英语差,你就不敢轻易把他扔去国外了。”

    秦望说:“我没想让他出国。”

    秦杉问:“他知道吗?”

    乐有薇靠在门边,偷听父子俩谈天。秦杉说:“他肯定知道你说他是废人,他索性废到底,每天玩游戏。但他母亲进去后,你表现比较好,他给你一个机会。”

    秦望帮着消灭莲子:“你是说,小峥想让我看到,他不是废人?”

    秦杉看他一眼:“这你都不懂,你是怎么管那么大集团的?”

    秦望哈哈笑:“所以要你帮我啊。”

    很多事没有然后,这对父子之间有。秦杉也笑了,秦望说:“他妈妈进去,他觉得没指望了,才奋发自强,我认为他是在给自己机会。”

    秦杉摇头:“就说你不懂。”

    乐有薇扑哧笑,秦杉抬起头,乐有薇探进脑袋:“晚上我们吃大餐,为秦峥庆祝庆祝。”

    傍晚雨停,司机和秦望走了。雨后的山脚下,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夕阳把山岚的轮廓勾勒出金边,院子里牵牛花和茑萝蔓延而生,蔷薇零星地开着。秦杉和乐有薇散着步,聊起往事。

    秦杉童年时,秦望很忙,有时半夜回家,天亮又走了,秦杉经常一个月都见不到父亲。他分析秦峥也是一样,并且目睹父母长年失和,秦峥的成长一定很艰难,但母亲入狱后,他拿出了真正的实力。

    乐有薇听着,偶尔轻轻嗯一声。秦杉转头,看见她的眼泪,抱紧她:“小薇,早知道你这么希望我和我爸和解,我会早点认他。”

    乐有薇说:“有些事水到渠成才好,早些时候,你在抵触。”

    秦杉说:“我有点想见秦峥。”

    乐有薇温柔地回答:“我们找机会去见。”

    7月中旬,秦峥的录取通知下来,秦望又来过一次。他打算安排谢师宴,但秦杉和乐有薇都觉得秦峥连秦望都还有些排斥,现在还没到秦杉跟秦峥正式会面的时机,就没去出席酒宴。

    转眼到了沈志杰的度假式酒店举行奠基仪式,秦杉和乐有薇回了云州。奠基仪式上,卢玮现身剪彩,自从公布怀孕,她再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这次请来的记者里三层外三层,阵仗很大。

    乐有薇和余芳闲聊,沈志杰专程来找秦杉,责怪他居然不用自己的名义参加设计方案征集赛。秦杉很坦白:“用我外公的名字,是想看看自己在国内同行里的水平。”

    卢玮没等仪式结束就走了,乐有薇和秦杉去找郑爸爸吃饭。新家正在装修,郑爸爸督工,忙到8月底开学,再让他大哥继续盯着。郑好的大伯刚退休,有的是时间。

    第二天,乐有薇去天空艺术空间和老同事叙旧,秦杉问起下午的安排,乐有薇让他自己玩:“聚完会我想去烫个小卷,做头发很麻烦,又剪又洗又卷,你会嫌烦的。”

    秦杉说:“不嫌,我在旁边玩。”

    乐有薇拧他:“我嫌你行了吧,能不能让我单独行动一下?”

    秦杉说:“不能。云州不是乡下小区,车多,你晕倒了很危险。”

    乐有薇拿他没办法:“我让佳宁接送我,这总可以了吧?”

    “可以了。”秦杉想,乐有薇一定是想去见叶之南,所以不让他跟着,免生难堪。但叶之南出狱那天,他就看明白了,他不会难堪,叶之南也不会,是乐有薇自己担心两人见面难堪,她想多了。

    姚佳宁来接乐有薇,秦杉嘱咐:“我随叫随到。”

    姚佳宁看看乐有薇的小腹:“你该不是怀孕了吧,他看得这么紧。”

    秦杉听得美,溜去心理医生工作室看秦峥。秦峥每次来看医生,都由吴晓芸的一位助理陪同。这位助理跟了吴晓芸很多年,秦峥不排斥她。

    等候室的人非常多,确如心理医生说,心理疾病是常见疾病,大可不必讳疾忌医。在一干精神恹恹的病人里,有个孩子很明显是多动症,家长再三阻止,孩子仍不消停,嘴里突突有声,扭来扭去,跑来跑去。

    病人们应该像在莉拉工作室那样进行分区,但也许让他们置身在大环境,看到周围都是同类,更有助于给内心以力量吧。秦杉正这么想,孩子脚下一滑,眼看要摔倒,长手长脚的英俊少年两脚一夹,把孩子稳住了。

    孩子被撑住,没摔跤。秦峥戴着耳塞,自始至终眼睛没离开手机游戏。家长搂住孩子道谢,秦峥皱皱鼻子,闷头玩自己的,秦杉悄悄走了。

    深夜,乐有薇被姚佳宁送回来,头发卷成小浪花,歇在肩膀上。她洗漱出来,秦杉亲她的耳朵,小贝壳一样,但乐有薇说她很累:“头发药水气味不难闻吗?明天才能洗头呢。”

    乐有薇柔声细气的,看样子是有些累,但两人哪次不是一拍即合,不知疲倦,秦杉说:“那我们吵架吧。”

    乐有薇嗔道:“你先说。”

    被拒是头一回,性质很严重。秦杉组织语言,精心提炼了十几句话,还想了针对乐有薇的回击,正准备开吵,乐有薇睡着了。

    这是真累了。秦杉蒙了,按开手机搜索“烫头累”。首页出来几条“我发誓再也不烫头了,从中午两点坐到现在,还好效果很满意”,“陪媳妇做头发是最无聊的事,又饿又累,鬼地方还不让抽烟,问你你还不敢说不好看。”

    还真会累啊。秦杉亲亲乐有薇的嘴角,睡觉。下次她再去弄头发,他必须现场观摩,到底怎么个累法。

    清晨,乐有薇醒来洗脸刷牙。昨晚的架没吵起来,秦杉抹把脸就忘记了,她自然也不会挑事,她是有事瞒着秦杉,但愿他永远不必知道。

    昨天,乐有薇听老同事说起,唐烨辰再未出现在内地,他的飞晨资本由新任CEO全面接管,天空艺术空间的股东会议则由唐烨辰的助理斌伯代为出席,看来阿豹那一刀真把他降服了。

    早在5月底,叶之南作为特聘拍卖师,主槌过一家大拍卖行的陶瓷拍卖会,乐有薇送了花篮。姚佳宁说他正式拜了国宝级大师学习古书画鉴定,以后有合适的中国古代书画他仍会主槌。

    乐有薇试探了两句,凌云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她的病情,她放心了。如果凌云未经允许就散播出去,她就没那么想跟凌云重修旧好了。

    秦望有套公寓位于CBD,就在灵海集团边上,他偶尔去午休,秦杉和乐有薇应邀赴约。

    秦杉送出礼物,他给秦峥买了一双篮球鞋,给父亲的是在光阴冢古董杂货店买的一套茶具,其中一只白瓷杯底部用金粉写着望字,他昨天在店里玩了半天。

    公寓是平层结构,装修得像个纯享乐的空间,最醒目的是嵌入式酒柜里的名酒,以及各种漂亮的水晶杯。

    露台视野开阔,和乐有薇拍卖出去的天颜大厦隔海相望。秦杉晃了一圈,问:“这里有个墙被敲掉了?”

    秦望点头:“对,想要个宽敞点的客厅。你们自己参观。”

    公寓餐厅、卧室、卫生间和储藏室都很宽大,厨房门紧闭,阿姨在烧菜,秦杉和乐有薇走进储藏室,异口同声:“面条柜!”

    储藏室有两只面条柜用来储物,它是明代最经典的家具款式之一,上窄下宽,呈A字形,设计也很科学,利用了物理的重心偏离原理,柜门在没有任何动力的情况下,会很缓慢地自动关上。

    秦望忙完手上的事进来,看到秦杉问乐有薇:“江爷爷说过,面条柜的设计理念与众不同,西方人很追捧,但是特别罕见,明代以后很难再看到,为什么?”

    乐有薇拉着秦杉站远点:“想象一下,这两个柜子摆到一起,会是什么效果?”

    面条柜底下宽些,上头窄些,秦杉说:“靠在一起会形成一个大的倒三角,视觉上不美观。”

    乐有薇说:“所以啊,要放这种柜子,家里的房子就得大。明代还好,到了清代,乾隆朝的人口比明末翻了两番,人多了,人均居住面积下降了,普通人的房子没那么大,家具摆放就得紧凑,自然就去追求方方正正的柜子了。”

    家具样式会和社会因素联系在一起,乐有薇在省博明清家具联展上学了不少知识,都卖给秦杉听。秦望见两人喜欢,笑着说:“这柜子不好搬来搬去,等小杉做完度假村项目,房子我腾出来给你俩。”

    秦杉很得意:“我和小薇在云州有房子。我沾了你的光,你退出烂尾工程,沈志杰拿下来做酒店,我设计的。”

    秦望看罢秦杉买的那幢房子图片,摇摇头:“远了点,这里我很少来,给你了。”

    阿姨做好饭菜,乐有薇摆上碗筷,秦杉说:“我和小薇看到好东西就顺口赞美,没别的想法。”

    秦望说:“以后要帮我管公司,不能住太远。”

    秦杉和乐有薇互视一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吃饭时只谈些轻松的。十几年前,秦望在朋友家做客,看上这对黄花梨面条柜,想买,但柜子是对方家传之物,康熙年间祖上花重金购得,再花重金从北京运去山西,说什么也不卖。

    秦望磨了好几次,对方为了打消他的念头,开了一个高不可攀的价钱,他咬咬牙买了。乐有薇一听,那价钱搁到今天也是巨款,但秦望认为是传家之物,值。

    吃完饭喝茶,秦杉认真地拒绝了父亲:“我看过你一天的行程,非常满,每天都很满,但我除了工作,只想和家里人待着。”

    秦望说:“我的身体不比以前了,公司迟早要交给你。小峥太小了,还生着病,我们都得指望你。”

    秦杉说:“找职业经理人吧,我不愿意过成你这样。”

    秦望从长计议,先不驳斥他:“那你至少要学点金融,不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秦杉反问:“你有多少年没做过设计了?你都做不到兼顾,我也做不到。”

    秦望说:“你把学拍卖和古玩的时间腾出来。”

    秦杉断然道:“不行,我想和小薇有很多话说。等我忙完度假村项目,就去设计院上班。”

    秦望被拒绝得彻底,其实某次他去找秦杉时,秦杉放下手中的拍卖书籍,他发觉那不是乐有薇的书后,心里就有数了。但他好容易才让儿子认他,不能太逼迫儿子。

    乐有薇在房子里转悠着看细节,卧室的床头柜是一件方香几,她想让大东师傅做个仿品。

    在卫生间,乐有薇看到女性用的护肤品,餐厅的茶几上有一沓资料,是个很受关注的跨国并购项目,她查查网上的资讯,不动声色。

    告辞时,秦望说心理医生至今没搞清楚秦峥患上躁郁症的起因,秦峥虽然愿意和她说上几句话了,但每次都是反客为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得病,就是心里烦。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乐有薇犹豫着说出来:“可能跟您女朋友有关?”

    贝斯特传过吴晓芸的绯闻,说她丈夫在外面的女人是知名审计师,并且女人神似秦望的前妻,吴晓芸的地位恐怕不保。乐有薇对桃色事件不予置评,但从时间推算,秦峥发病的时间似乎正是那时,她建议秦望让心理医生从这方面探探路。

    秦望的女朋友没断过,但这一位连贝斯特的员工都知道,可见引起了吴晓芸的重视,被她身边的助理传出来。

    吴晓芸不可能对儿子说她和秦望是开放式婚姻,也不可能说自己也没闲着,但她担心这位审计师上位,为此伤神,一定被秦峥发觉了。

    在秦峥的成长过程中,父亲几乎缺席,母亲陪伴他更多,他对母亲更亲昵。母亲是父亲的妻子,却一次次忍受父亲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乐有薇感觉秦峥一定认为自己有理由仇视父亲。

    秦望回忆起来,秦峥不理他,的确是从那时起。他再一想,秦峥被吴晓芸要求退出校队,专心学习,大概也是病因。

    那是秦峥高一下学期的事,秦望出差回来,住家保姆把一大堆篮球队服塞进垃圾袋。秦望多看了两眼,住家保姆说:“太太让他好好学习。”

    从此每次秦望看到秦峥,他都在打游戏。起先,秦峥听到脚步声,还一键退回到桌面装装样子,后来不装了,戴上耳机打个痛快,谁的话也不听。再然后,他开始对吴晓芸和住家保姆及工人大吼大叫,动不动就踢墙。

    当时,吴晓芸私下对秦望说:“半大小子哪有不叛逆的,过两年就好了。”

    走出大楼,乐有薇查到审计师的照片,她是会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37岁,白皙纤弱的长相,通身的良家气派,秦杉觉得神态有点像他母亲,但客观地说,吴晓芸才是美人。

    父亲一直没变过,依然一副风流客的派头,秦杉叹气:“他可能哪个女人也不爱,就爱自己。”

    爱一个女人,怎么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来往,然后在空空去也的天命之年,艰辛地修复着父子关系?秦杉很郁闷:“他想让我参与他公司事务,不可能。我跟他不能走太近,太近了就忍不住想教育他,但五十多年都没改,他改不了,教育也白教育。”

    秦望和吴晓芸的婚姻名存实亡,他在外必然有些消遣。此外,纵然襄王无意,神女有心,主动靠近秦望的女人很多,以他的身份财势和家庭背景,他不会对谁情有独钟。乐有薇见过的所有名人显贵都如此,她说:“你做你的事,保持目前的距离就行了。”

    江知行第四场作品展正在展出,离开此地,两人一起去岐园,这是最后一场展出,看的人很多。

    有的人作品好,是见仁见智的好,但江爷爷书画作品的好,是不挑人的好,像一座山,仰头看的好。乐有薇和秦杉看得眼睛湿润,出园时聊着晚上把郑爸爸约到常去的那家店吃小馄饨。天空猛然炸了个响雷,秦杉摸出背包里的雨伞,乐有薇抓着他跑向凉亭。

    头疼毫无征兆地又开始了,如同海水漫过,乐有薇两耳嗡鸣,眼前模糊,强睁着也看不清,一头栽向秦杉肩膀。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亭子顶上,风中植物很香。秦杉抱着乐有薇,望着雨幕,只觉得这处亭子像一座岛屿,岛上住着鲁滨逊和他的星期五。

    乐有薇在极短时间内醒来,秦杉心里的石头略微落地,但乐有薇还是看不清。等雨势略小,秦杉带她去见罗向晖。

    等了两个多小时,罗向晖结束一台手术。他推测是肿瘤压迫视神经,为乐有薇做了若干检查,点了不同的眼药水协助检测,秦杉请求提前手术,罗向晖给管院长打了电话。

    管院长本来要参加一个研讨会,推掉了。乐有薇住进医院,手术被安排在三天后,郑爸爸和陶妈妈都赶来医院。

    乐有薇不让郑好回国,郑好坚持回来了。她想到去年夏天,乐有薇独自游历美国,竟抱有为自己送葬之念,不禁号啕大哭。

    伽马刀治疗已经过去一年,那处肿瘤很稳定。新生的两处肿瘤分别是脑膜瘤和动脉瘤,乐有薇做了新的检查,管院长率队制定了手术方案。为了确保安全,手术分两期,以免颅内压发生变化,造成严重后果。

    郑好和秦杉轮流值夜,有天夜里,郑好陪床,跟乐有薇说些杂七杂八的故人旧事。

    赵致远被依法逮捕后,赵杰很颓靡,终日和他母亲吃喝玩乐看画展,不怎么去上课。郑好每天上完课就去找赵家母子,看着他们一点。她永远都记得,被人绊倒摔断牙齿的时候,赵杰伸来的援手。

    父亲出事,赵杰过不去,郑好很理解,她想帮助赵杰。但好像没什么用,几个月过去了,赵杰依然浑浑噩噩。他对父亲失望透顶,有那样一个爸,以后他没法再上拍卖场,他主槌不会有人再相信。

    赵致远理财有方,且早有谋划,吐出伪作所得,赵杰和母亲在美国仍然能过成富贵闲人。乐有薇听到这里,怒从心头起。虽然知道整个案件与赵杰无关,不是他的错,但赵致远最关心的两个人过得很好,她不可能一点都不硌硬。

    追赵杰的女人很多,只要是他一贯喜欢的类型,他来而不拒,眼见着往纨绔方向发展了。郑好很惋惜:“说到底,他只是温室花朵,很无害,但经不起事。”

    赵杰明明是个不错的拍卖师,也许他还需要一些时间去想清楚。乐有薇让郑好转告他,拍卖师是自立品牌,每一场都代表自己,好和坏,都由自己的表现担着,没多少人记得你父亲是谁,除了自己,真的没那么多人在乎。

    郑好说:“我看很难,有那么多钱,还奋斗什么,换了我也一样。”

    乐有薇有些反感,呛声道:“你没钱,你好像也不想奋斗。”

    郑好一直得过且过,虽然口头上表示要上进,但很少付诸行动,就算行动,也是浅尝辄止。她决定去留学时,乐有薇以为她能有个崭新的精神面貌,谁知郑好对待留学就跟以前对待工作一样,勤勤恳恳地完成,但不下苦功,纯粹当成日常任务。然而,哪一行想做好,都得勤于钻研,励精图治。

    乐有薇语气有点重,郑好沉默片刻,跟她谈心。去年夏天,乐有薇反复劝说郑好放下叶之南,把心力多花在工作上,当时郑好不知道她是当成遗嘱叮咛的,如今乐有薇又得做手术,郑好知道她对自己放心不下,希望她上进,但乐有薇似乎没考虑过,人和人是不同的。

    从小到大,郑好因为长得不好看,又矮,还不聪明,听过很多挖苦,这是乐有薇很难体会到的。在美国时,郑好和赵杰走得近,有人开玩笑,但更多人都说:“赵杰怎么可能看得上她?”

    赵杰的确没看上郑好,不过郑好也没看上过赵杰,她心里永远只有19岁时一见钟情的那个人。她放不下叶之南,也不想放下,但她好歹懂得了一点,自己平庸蠢笨,黯淡无光,一腔情意对叶之南没用,也不特别,他看都不会看一眼,所以她不再给他送礼物,不再释放情意,默默地把他放在心里,只求不被他厌烦。

    乐有薇问:“不为他痛苦了吗?”

    郑好说:“不痛苦了。我接受他永远不可能和我在一起的事实,现在我喜欢他就跟别人喜欢明星一样,是消遣和寄托,舒舒服服地喜欢他,不打扰他。”

    乐有薇无话可说。每个人都在经历不同人生,“感同身受”是谬论,谁能彻底理解谁,谁又不是磕磕绊绊过来的呢。

    郑好叹气:“你肯定觉得我这样不对,但什么又是对的呢,人一定要成长吗,一定得放下吗,不能和自己的心意相伴到老吗?非得去找个伴不可吗?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可爱的人不是吗,也没什么男人会喜欢我不是吗?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宠自己,按照自己的喜好活着?”

    乐有薇被郑好一连串的反问弄得哑口无言。市面上有太多观点,教导人要把时间心力用在自己身上,切不可把所爱之人当成人生最大的意义,但是生而为人,确实没有什么是唯一的选择,找伴侣不是,婚育不是,力求上进也不是。她只好说:“我真想打死你,但你不再痛苦就行。”

    郑好听出乐有薇语气里的无力感,哭了:“乐乐,我不想被你讨厌,可我真的就是普通人,各方面都是。你19岁认识叶师兄,认定的目标是成为他那样优秀的拍卖师,我认定的目标是一生喜欢他。没谁规定不能感情至上对吧,虽然很可笑,那又怎样呢?”

    郑好如此执拗,拒不成长,但乐有薇无从反对。郑好的一生,是她自己的一生,她有权依照个人意愿使用这一生。只不过,这种人生,永远不是乐有薇会选择的,这也是乐有薇只能把她当亲人而非朋友的原因。所谓朋友,是志同道合之人。

    郑好抽出纸巾擦眼泪:“我也想上进,让你不把家里的担子都扛起来,别那么累,但我只有这个资质,也激发不出潜能,只能当工兵。乐乐,如果你能接受我是个没用的普通人,你就能对我少操点心吧?我希望你对我放心,因为普通人的生活真的很平淡,但也很安全。”

    人生也就短短几十年,各种各样的事,乐有薇都想去经历、去体验。她知道自己和叶之南都信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各自都有一整个博大的世界,但郑好只想顺应心意体验生命,她的世界只有叶之南。

    乐有薇不能说郑好不对,这是个人自由,没有高尚低劣之分,她无权干涉,说:“洗把脸睡吧。”

    郑好坐在陪护**没动,说起当年父亲做肺炎伴胸腔积液手术时,她很慌张,很害怕将来父母年老生重病,自己却拿不出救命钱,连续做噩梦。但是父母都安慰她,他们有医保,大多数疾病都在医保范围内,个人掏的不多,不足为惧。

    郑好不信,去找医生咨询癌症类的大病费用,几个医生都跟她说,既然父母有医保,额外准备五十万就差不多了,花了五十万还治不好的病,基本就没救了,只能续命,但生存质量不高。

    大病面前,丰俭由人。郑好算了账,父母每年都能存一点钱,自己再开源节流,这是个不大难筹到的数字。自此她不心慌了,父母也都说她过得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就好,她忏悔道:“乐乐,你看不惯我不拼命,但我拼命顶多能从60分拼到70分,改善不了际遇,也改变不了命运。老爸老妈说了,实在不行还能卖房子,所以你别再把家里的事都扛起来了,也别再拼命,把身体败掉了。”

    乐有薇曾经想过,郑好缺少兴趣爱好和个人追求,才会把心思都放在一个人身上,她劝过郑好很多次,但事与愿违。

    以一颗玩乐之心混日子的人大有人在,乐有薇见过很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同事,他们不努力,只因看清楚努力没大用。比起他们,郑好是敬业的,做事很细心也负责,一度还试图学着跟客户打交道,尽管毫无成果。

    那就这样吧,乐有薇笑了笑:“好,听你的。人生没有公式,怎么活都行。只要你有让自己不孤独的出口,我就放心了。”

    郑好说:“叶师兄对我很好,也很栽培我,我以后会配合他的工作,尽职尽责地回报他,这就是我的出口。但我只能做到这些,乐乐,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自从不再强迫自己喜欢郑好,乐有薇就放下了,只把郑好当个糊涂亲人看待,以帮衬为主。她摇头道:“没有。亲人之间得包容和体谅,不能像个上司一样对你施压,我接受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了。”

    乐有薇说得很平和,郑好安心了,哭着去洗脸。乐有薇躺下来,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她以前经常忘记人和人有边界感,以后她不会再要求郑好改进了,人的想法是一直在变化的,她接受郑好此刻想随心所欲生活的想法。至于家庭责任和对夏至父母的责任,有她,也有秦杉,她不跟秦杉见外。

    夏至之死,让乐有薇心里永远缺失了一块。她常常想起夏至,也常常想,生活俗务是用来抵抗幻灭感的,所以不能让秦杉活得太出世,得多给他留些亲人和责任,将来不得不永别的时候,俗世里有足够多能够拖住秦杉的东西。

    第一期手术前夜,秦杉陪护,他把两张床拼到一起,跟乐有薇说了半宿的话。他承认,在和乐有薇分开那几天,他想了很多主意,还想过寻衅滋事,把自己也弄进去,乐有薇就会去救他了。乐有薇掐他手心:“有你爸,轮不到我。”

    秦杉问:“你会坐视不管吗?”

    罗向晖一再宽乐有薇的心,对管院长而言,这两场是小手术,乐有薇依然紧张,把所有话都说给秦杉听:“很久以前就捞过你,你敢进去,我还是会去捞你,跟你说我喜欢你,喜欢得要命。”

    夜半无人,情话絮絮,后半夜,也终于得说些不得不说的。手术顺利最好,不顺利分情况,如果乐有薇死在手术台,就捐赠遗体。人死后还能对社会有所贡献,是非常好的事。若变成植物人,秦杉必然舍不得,乐有薇给他两年时间,两年后还不醒,秦杉必须放弃她。

    乐有薇药效上来,睡着了。秦杉整夜难眠,在善思堂工作时,他每天都很想念乐有薇,每天都擦拭那尊自在观音像,仿佛是她。

    菩萨观世人,听悲音,扶渡困厄,所以名为观世音。乐有薇也能听到村妇们无声的哀告,秦杉攥紧她的手。身边人心慈而貌美,能观看到他心里的声音,是他的自在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