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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黄金洞 > 第八章

    八

    老棚屋四面通风,屋子里有青剌剌的风声,如树叶从耳朵边上飞过去。还有日光,从门口铺过来,如一张新编的席。小飞蚊在日光中晒着暖儿,舒坦得哼哼叽叽,唱着歌儿不离开那黄亮亮的光。我从门口走到棚屋里边去,看到旧床上有桃的长头发,黑亮成一条绸丝线,在墙缝风里一闪一动。老大坐到桃坐过的床边上,把那根头发压在了他的屁股下。

    我说老大,你和爹一样,也是一头猪。

    老大拿眼瞟着我,在日光里,把眼眯成一条线,又点了一根烟,说二憨,你出去,你是傻子你啥都不懂。

    我说你不是要杀桃的吗,你咋不杀桃?

    他说你没结过婚你啥都不懂。

    我说你和爹一样都是一头猪。

    他从床上站了起来,脖子上的筋一跳一动的,把烟往地上一丢,手就捏成拳头了。

    老大想揍我。

    我也想揍老大。

    老大睡了桃。老大有媳妇他还睡了桃。老大这山望见那山高,觉得桃是城里人,比他媳妇漂亮他就睡了桃。桃该杀。老大也该杀。爹那头老猪也该杀。下一场大雨该多好,下雨了就有电闪,有雷鸣。电闪雷鸣时这山梁上就时常有人遭雷击。雷轻轻碰谁一下谁就死在了山梁上。雷要碰了树,百年的老树就从中间白花花地劈开了。雷要碰了人,那人就焦焦干干枯树枝一样断在路边上。雷要碰了爹、桃和这老大该多好。碰了老大老大就再也不会去碰桃了,桃就又成了原来的桃。可没有雨,也没有电闪和雷鸣。老大把手捏成拳头儿,瞪着的冷眼白得像孝布。老大想揍我。我也想揍老大。我一转身拿起门后挖洞的旧铁锨。铁锨上的红锈像是血。我操着铁锨竖在老大面前,将干柳木铁锨把里的汁水挤了我一手,热热黏黏像是汗。我不怕老大。桃我都不怕我怎么会怕老大。老大只要动动手,我就用锨把他的头给砍下来。砍老大的头就像切西瓜。一定就像切西瓜。可老大没动手。老大看看我,又看看那张锨,老大一松手,又弯腰捡起地上的纸烟吸起来。

    老大说,你把铁锨放下来。

    我不理老大,我仍然端着锨。

    老大说,我是哥,娘死时让我照看好你的后半生,你把铁锨放下来。

    我就把铁锨放下了。

    老大说我们家里离不开桃。

    我啥也不说。

    老大说桃能把沙金卖出最大的价。

    我说你不是说要杀桃的吗?

    老大说外地来的人都没有桃的本事大。

    我说你不是说要杀桃的吗?

    老大说二憨,你嫂子连桃的一半都不如。

    我说你和爹一样是头猪。

    老大不说了。老大只吸烟。老大吸着烟听着棚屋外。棚屋外的脚步声像谁从高处往地上扔麻袋,麻袋里装的是小麦或者是谷子,一袋一袋扔着又忽然不扔了。

    爹这头老猪站到了棚屋外,脸上是一层青紫色,青紫块块像不到季节的生柿子。爹看看我和老大,从门外进来了。老大说赵家的金线看完了?爹不理老大,乜了老大一眼,老大脸上便僵了一层白,问爹说赵家的金线看在了哪儿?

    爹望着棚屋外黄爽爽的日光,说老大,把桃赶走吧,赶离咱们村。

    老大望着爹,脸上的黄厚成一层土,说赶走了桃谁来侍候你?

    爹把目光移过来,脸上的青紫有了红,说:或者你挖洞,我、二憨和桃下山过日子。

    老大的脸上有了光,说:把洞留给我?

    爹看着老大的脸:洞是你的你每月给我和二憨一点货。

    老大说:多少?

    爹说:一半。

    老大说:你这是杀你孩娃儿,把亲生孩娃当长工。

    爹说:你下山和媳妇过日子,我和二憨和桃在山上,每月给你一半货。

    老大不再说话了。老大盯着爹的一张脸,像盯着一本他不认得的书,在仔仔细细翻看着,琢磨着。屋子里有风声,除了风声就没有别的声音了,如山梁上正风口被人盗过的墓,又破败、又凌乱,还又森森地安静着。过了一阵子,像过了十年二十年,老大说话了。老大像忽然认下了那本书上的字,笑了笑,老大说,爹,你是想分家吧爹?爹不笑。爹说不分家,要么你要洞,我、桃、二憨下山过日子,要么你下山,我和二憨和桃一年四季住到山梁上。

    老大嘴角挂了浅红一层笑,说,反正是要把我和桃分开来。

    爹把目光从老大的肩上翻过去,说,按旧时桃就是你和二憨的娘,留山下山上你挑一样。

    老大说,我留山上要那洞。

    爹从床上坐起来,我、二憨和桃今夜都下山到村里过日子。

    老大站着扭了一下肩,我留山上桃也要留山上。

    爹的脸上重又青青紫紫了,说,你说啥老大?

    老大把他的嗓门扯大些,盯着爹的嘴,说,洞里的沙金和桃我都要。

    爹默着过了好一阵,跳一步站到老大面前,冷冷地说,老大你把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老大盯着爹的眼,说就说,洞里的金子和桃我都要。

    爹怒了,爹终于打了老大一耳光。爹挥起他的巴掌时,身子有些晃,打完了反而站稳了,桩桩地戳在老大面前如一辈子不会倒的树。我有些心慌。我一直站在边上看着这两头猪,吵来吵去地争食吃,争得天昏地暗,争得天塌地陷,争得似乎就要打起来。我想让他们打起来,可我又怕打起来老大打了爹。爹是猪,但好坏他也是我的爹。我不知道他们打起来我该不该把老大抱起来,让爹用拐杖去砸老大的头。我有些为难,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汗从我的心里流出来,浸了我一身。幸亏老大没打爹。老大挨了一耳光,一边脸上如落了一张红柿叶,可老大知情达理,一动不动地等着爹再去打他几耳光。

    爹不动。

    老大说你不打了?

    爹说别忘了桃早几年就等于是你娘。

    老大说桃比我小两岁做你闺女做你儿媳才合适。你去村里问问有谁把桃当成了我和二憨的娘。

    爹把目光从老大脸上移开来,把牙齿紧咬着,说老大我是你爹你是和你爹在争桃。

    老大说,反正沙金洞和桃两样我都要。

    爹用拐杖在床腿上狠狠敲一下,你想桃想疯了!我今夜就把桃赶出咱们村,桃死了也不让你见一眼桃。

    老大说,你把桃赶走让我见不到桃我三天就把桃忘了,忘了桃你是我爹我还是你孩娃,我和往常一样为咱贡家挖沙卖金过日子。

    爹又盯着老大的脸,目光忽然暖暖软下来。说我现在就能让桃离开村。

    老大说不能让桃带走一丁点儿金。

    爹说那货都是你和二憨的谁也拿不走。

    老大说你去赶桃吧,不见桃我就是好好一个人。

    爹却是立着不动。爹没有立马去赶桃。

    老大说去呀爹。

    爹说可惜桃总能把金卖出全村最高的价。

    老大说只要桃还在我就要把桃和沙洞一块儿要。

    爹又不再说话了。爹站在那儿倚着拐杖忽然又像没了根的树,脸上黄黄白白像有一层薄云从他脸上飘过去。屋子门里的日光成了一条儿。那一条儿的日光里,没有了嗡嗡响的小飞蚊。墙缝中的风也停歇了。棚屋里的我和爹和老大都如在坟里一样没声息。

    人都死了。我、爹、老大,全都死了。

    可爹又冷丁儿说了话。爹说老大,我半月内把桃赶走,这半月你不能碰一下桃,你不碰桃一下,年内我把识金线的活儿教给你,你要摸摸桃你这辈子就再也别想得到你爹识金线的活儿了。

    说完,爹走了。爹走时像飘过去的一道人影儿,没有一点儿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