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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黄金洞 > 第七章

    七

    桃原本也是一个该杀的。

    桃那一夜去了爹那里。后来就夜夜去了爹那儿,再后来就日夜住在爹那儿,和先前住在爹的屋里一模样,烧饭、洗衣,到山下村头割肉买菜。桃又和我娘一样了。

    桃的日子过得有一样和先前不同,就是她还和先前一样,时常坐到爹的那一条大腿上,却从来不再张口要啥儿。爹每天都给她一筐沙,不收她一文钱,卖贵卖贱都是桃自个儿的事。桃的沙老大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装得满。有时只有大半筐,一张钱也卖不到。沙筐从井下拉上来,桃对着井下唤,咋就半筐儿?咋就半筐儿?

    任她唤破了嗓子,老大在井下压根不理她。

    这时候她就用脚在沙筐上踢一下,去坐在爹面前,眼睛望着别处说,半筐沙,我不要。

    爹也不看桃,把拐杖架在胳膊弯儿下,走到井口,扶着拉架,对着井口骂,祖宗的,没沙了?

    老大在井下说,金线越来越细,沙层越来越薄,都是白沙,她要吗?

    老大是决计要杀桃。老大有一次问我,二憨,你就这样看着桃和爹混,娘在坟里能安生吗?桃是该杀的,可桃给爹烧啥,我也跟着吃啥,我不在时桃还把那东西留着扣在碗里,放在爹的桌子上。桃下山梁子买菜,去和她一样的人买买卖卖金子时,回来总给我捎一只烧鸡腿。桃该杀,可桃对我好。只是桃不再像从前那样去我脸上摸搓了,不去我头上用手扫沙了。桃自从又和爹住到一块儿,一次也没有摸过我。桃只要摸过我,我就会对老大说,老大你不能杀了桃,千万不能杀了桃。可这该杀的桃没有摸过我。没有摸过我我就不说老大你不能杀了桃。那一阵子天老阴着,一世界的云都压在山梁上,伸一下手都能抓住一把雨。我和老大立在新井房的后檐下,看着云彩踢踢踏踏从梁上走过去,雨柱白白亮亮珠子样落下来。老大说你就这样看着桃和爹混吗?就这样让村里人骂我们两个吗?老大问了我许多话。老大问我话的时候我看着山梁子,我弄不明白黑的云咋就成了白的雨。云原是和烟一样的雾,可成了雨就又成了水。再说那雨不是哗哗啦啦盖着倒下来,却是从东向西像珠帘子一样卷过来,白的比桃的身子还要亮。我见过一次桃的白身子,桃去茅厕时候我趴在茅厕的坯缝上。桃的身子白亮像新麦的头遍粉,可那雨帘子像城里楼房上被白光照了的一片窗玻璃。老大望着我,叫着说二憨,我说的话你都听到没?

    我说老大,你看山梁上的雨。

    老大看了一眼雨,又看了一眼我二憨,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就转身回家了。

    老大他要杀桃了。老大在路上见桃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桃。我想对桃说老大要杀你了桃,可又觉得该等着桃拿手来我脸上摸一把时再说。我等得日出日落,从月中等到月底,可桃就是不来我脸上摸一下。桃是真的该杀了。杀桃的日子一天一天就到了。

    一场雨过后,山梁上有沙的地方都冲出很多小河沟。爹这老家伙去河沟的小滩里抓出一把沙,对着日光一看,再在手里掂掂那沙的分量,就知道那是金沙是白沙。是金沙了就顺着河沟向上走,找到沙是从哪个崖上流下的,就知道那崖里是有金矿的。这雨季后爹忙。爹忙的日子就是老大杀桃的日子了。这场雨过后,爹被村头赵家用一天十张的价格请去了,爹去看矿的日子比他挖矿还挣钱。爹走的时候看着老大下了井,让老大把井洞里的白沙全都挖出来。老大在井里挖了几筐白沙就对着井上唤,有金沙了换个筐子系下来。把标准筐子系下井,老大果真装了满满一筐金沙在井下摇绳子。拉上这筐金沙老大从井下上来了,他说要喝水,喝了水他又坐下抽了烟。桃在门口洗衣裳,桃没有扭头看老大。老大在桃背后吸完了烟,去筐里抓一把金沙看了看,让沙子小米一样从他指缝流下去。他说桃,这筐沙成色不错,挑到老井那儿卖了吧。

    桃搓着她的衣裳,看着她的盆子,桃说让别人买了吧。

    老大说别人来要了我再下去挖。

    桃说我今儿不想卖。

    老大再也没话说。老大没话说,老大就坐着吸了几根烟,看桃去日头地里晒她的衣裳时,对我说桃要去卖这沙了你给哥摇摇绳,说完老大就又下井收拾洞道了。

    桃晒衣裳回来还去干了别的事,歇下来桃就对我笑了笑,说你爹不在家,想吃啥我给你烧啥二憨子。

    我说我吃肉丝捞面条。

    桃说就吃肉丝捞面条。桃没有立马做捞面,桃把我拉离井口,悄声说二憨,我出去办点事,听见我在山梁上咳嗽时,你把这筐沙金挑到老井口。桃要我替她挑沙金。要我偷着替她挑沙金,她说这话时候该拿手在我脸上摸一把,可她一说完就急急出门了,脚步快得和跑差不多。她真的是该在我脸上摸一把,她刚洗完衣裳,我看见她的手白里透红,还听见血在她的手里哩哩啦啦流。我没有想亲她,没有想像爹那样让她坐到我身上,我就是想让她在我脸上摸一把。她摸我的时候手又光又嫩,手肚儿软软的像是灌了水。她摸到我脸上哪儿,我就能觉到哪儿有沙粒儿在她的手下和我脸上石磙一样滚动着。可她就是不摸我。

    桃像风一样刮走了。我叫了一声桃她还是刮走了。我透过门框只能看见对面山梁上的庄稼又稀又疏,被淘金的人踩倒了一大片。谁家的羊群在麦地不知是吃草还是吃麦子。桃说她出去一会儿,可她去了很大一会儿。羊群从那地的东边吃到西边桃还没咳嗽。我一直看着那羊群,直到羊群吃饱了,到树林卧着了,桃才像贼似的在山梁上咳了咳。

    桃咳了四声,像喉咙里飞进去了一个蚊虫那样的咳。

    桃没有拿手摸我的脸。

    桃连摸我脸的意思都没了。

    桃咳的声音也难听,像从来没有喝过水。

    我知道桃把那买沙的人领来了,正等着我把这筐沙金挑过去。

    我看了看沙金。

    谁叫你桃不摸我的脸。

    我去把系往井洞的绳子摇了摇。

    老大就像老鼠一样爬出井洞了。

    老大把筐里的沙金倒进桃的两个袋里挑走了。出门的时候我看见老大的脖子有青筋,扁担下的一只手是捏成拳头的。

    我说老大,你去杀桃呀?

    老大在门口淡了一下步,说我去替她卖沙哩。

    老大走了。

    桃该死了。

    我坐在门槛上,望着对面的山梁。羊群下了沟底,许是喝水去了。山梁上那些淘金的人有的挑着担子往沟底走,有的空手从河边往山梁上爬。开石金的人,把那炮声弄得闪雷似的,响声过后,能看到几道山梁外边的哪儿,慢慢升起一团白烟。白烟过后,山梁子就都死了,都被老大掐死了,像一具具后来我爹的尸体,横在这没有边的天底下。老大杀桃去了。桃是该死的,谁让她不和往常一样用手摸我的脸,摸我的头,摸了她就不用被老大杀死了。桃有次去我脸上摸的时候,鼻子里出的气儿轻得和气泡一样往我脖子上飘。她呼出的气有一股香味儿,是城里人才有的那味儿,不是村里女人卖了金子买的雪花膏。雪花膏的味儿像是煮红薯,灰白浓浓的化不开,桃的香味儿是煮嫩玉蜀黍的味,又清又纯就像从黄土梁上流过了一股水。我爱闻桃的那股味,闻那股味儿时候就看她的脸,就数她脸上的小黑点。我识数。我数数能数到六七十,有时还数到一百过。从一数到一百我最多数错一两次,天晴有风、不冷不热的季节有时数一百一次也不错。我数过桃脸上的小黑点,总是数到十五她就不再摸我了,把脸扭到一边去干别的事情了。好在她鼻子上的黑点我数得特别清,不是五个是六个。五个?也许是六个。我就要见不到桃了,我得知道桃的鼻子上到底有几个黑点儿。

    我不能就这样让老大杀了桃。

    我从门槛上站起来,撒腿就往老井那边跑过去。我总得知道桃脸上有几个黑点儿。我跑到梁上时,看见常买桃沙子的赵家人已经挑着一担沙子沿小路朝河边走过去。那人已经走了那么远。我的腿哗地一下软起来,差一点像兔子样朝梁下滚过去。桃也许已经死过了。我朝老井洞那儿跑过去,边跑我边桃呀桃呀地叫。我叫着桃的名字,把走到梁下的那个买沙的人都叫得回了头,可桃没有回应我。

    桃已经死了。

    桃准是死了。

    老大正在老井埋桃。

    老大准是在埋桃。

    可是,我跑到老井口上时,桃却活着。桃正坐在老井洞棚屋的旧床上系着她的红裙扣。老大坐在她面前把头钩下来,要抽烟却死也打不着。桃好像脱过裙子似的。桃正在系着红裙扣,和早上刚起床一样头发乱乱着。桃她看见我,从床上坐起来,说找我呀憨?然后朝我走着又扭头说老大,是男人就做男人的事,做不了男人的事你以后别碰我,对女人狠了不算啥本事,你们乡下男人该比城里男人还胆大。老大钩着头。老大钩头不回桃的话。桃说完这话就到了我面前,脸上挂的笑就像水上漂的油。

    她说,二憨,咱晌午吃肉丝捞面条。

    桃说吃面条的时候,看我跑了一脸汗,她拿手去我脸上擦了汗。桃的手不像先前那样软,我脸上又汗又热,桃的手又冷又僵就像受了啥惊吓一样硬硬的。

    桃在我脸上擦着汗。

    桃在我脸上擦第二把汗的时候,我一下把桃的手给打掉了,就像打掉我脸上落的一个粪苍蝇。桃她看着我。我也看着桃。桃又惊又怔木呆呆地看着我,嘴角和鼻子都如刚杀了的猪样肉白肉红地哆嗦着。

    桃哆嗦着说你打我呀二憨?

    我说桃,你和老大睡了桃?

    桃的脸哗啦一下全白了。全白了我就盯着桃的鼻子看,一下就数清了桃鼻子上的黑点不是五个,也不是六个。

    是七个。原来是七个。鼻子上有七个黑点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村里人这样说的。村里人说母狐狸的脸上都有七个黑点儿,公狐狸脸上有三个黑点儿。我爹那老猪脸上就有三个黑点儿,老大脸上也有三个黑点儿。我脸上没有。我脸上除了白白净净,啥儿也没有。

    桃望着我的时候,那七个黑点像七个黑珠子,鼓嘟嘟暴在鼻子上,似要从鼻子上叽里哗啦掉下来,似要把那七个黑点当成石头砸到我头上。我不怕桃。桃冷眼瞪我我也不怕桃。她跟老大睡了,她准是和老大睡了。她瞪我的那双眼瞪着瞪着眼里又像塞了软棉花,冷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热暖了,说二憨,不是我跟老大睡了,是老大跟我睡了,你是孝子,把这事去给你爹说说,让他管管你哥。这样说着,桃像一团被风吹着的红红的冷火,从我身边刮着过去了。

    就走了。上了梁去。走的时候桃又回头看了老大。老大瘟鸡一样蹴在床下边,桃看他,他也看桃,看了看桃就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