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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黄金洞 > 第十二章

    十二

    爹真的是绝症。

    先还一天能够吃一碗,后来就一天只能喝半碗稀汤了。原来猪一样的身子,哗哗啦啦全都没肉了。身上的皮除了包着爹,伸开来还能再包一个人。

    桃从山梁的井洞上下来了。桃最后在那井洞上守了半个月,直到那沙子一文也不值,桃就把那两间瓦房卖给一个外地淘金户,从山梁上下来回到了爹身边。

    爹说洞空了?

    桃说全是白沙啦。

    爹说我快死了给你点东西你回城里吧。

    桃说我离婚了,孩子也不要我了,我不能白白在这侍候你几年。

    桃夜里回到她租的房里住,白天到爹的屋里侍奉爹。桃会做省城的饭,由桃做饭爹就又比往日多吃了半碗饭。

    爹真的得了绝症,老大就和爹不是仇人了。桃对老大说你得去给你爹跪下来,跪下来你就还是你爹的亲孩娃,有一天他病一轻,就背着他到山梁上去找金沙地。桃说这话时候是在老大家门口,秋末的风把树叶吹得满地卷。桃她脱了红裙子,穿了红毛衣。红毛衣不是去年那一件,这毛衣有层绒,丝丝连连就像能把树缠死的菟丝草。桃立在秋末的黄风里,说完老大回了家,到家门口老大回头说了啥,桃说我夜里死等你,还在那儿住,老大就晃下身子没影了。

    桃一直在沙堤路上望着老大的家,直到老大走进屋里桃才转过身。桃一回身看见我立在她身后的槐树下,愣一下,笑了笑,那笑红淡淡的又软又绒和桃的毛衣一样儿。

    桃说,二憨,你在这干啥儿?

    我说,我在这看你和老大偷情。

    桃脸上的笑没了,风把她毛衣上的绒吹倒在毛衣上,就像倒在山坡上的红的草。

    桃说是你爹让你在这看的吗?

    我说我自个儿。

    桃说真的不是你爹让你看的你就啥也不要给他说,你胡说八道会把你爹气死的,气死了你爹就没人给你张罗媳妇了。

    说完这句话,桃就从我身边过去了。我以为她会和往常一样伸手摸摸我,不摸我的脸,也伸手把我的衣服拉一下。我想桃摸我的时候我就把她的手打到一边去,她和老大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她说她夜里死等他,她还住在老地方。她这是让老大去老地方找她哩。我把她的手打过去,她会很可怜地望着我,求我千万不要把她说的说给爹。我不说给爹,我就想让桃求求我,桃求我时我心里像有股瓜汁流过去,又甜又凉好舒坦。可是桃她不求我。桃说我说给爹了就把爹给气死了。我知道爹死了真的没人给我张罗媳妇了。我扭头看着桃。桃不求我。桃说话不软不绵从来没有过的硬。桃从我身边走过去就像刮过了又红又凉的风,她没有摸我,也没有回头望望我。我恨桃。连你桃都敢对我爱理不理了。我对着桃的背影唤,唤着说桃你也是一头猪。

    桃走进胡同里。

    桃走进了胡同里,我就忽然可怜了我自己。

    秋天的风顺着山梁吹下来,把房子和树都吹出鸡皮疙瘩了。我二憨在风里冷得好像在冰里。村口的公鸡、母鸡毛都倒卷着,草草棒棒沿着墙根卷。我望着桃走进去的那个胡同口,像望着一个白花花的冰冻成的门框儿,心里的冷凉就像我死了心都结成了冰。桃她竟敢不理我。桃的做派里没有一点一滴要求我。我又开始恨桃了。这一次是真的开始恨桃了。咬着牙齿恨桃了。我立在那棵槐树下,村里没有一个人,我对着槐树发誓说再见桃我就用白眼瞪着桃。桃要回瞪我一眼,我就把桃的眼珠挖出来。我下了决心桃要瞪我一眼我就把桃的眼珠挖出来。可我还是可怜我自己。桃走进了胡同里,就像把一样东西搬走了,我心里空落落如秋天的山梁野地儿,连一丝绿的红的也没了,灰黄黄的好荒凉。爹这头猪有病了,那么多病你不得,你得个绝症干啥,你像少条腿样少条胳膊不行吗?你为啥偏得个绝症。真是的,就是没有胳膊没有腿,结结实实挺着一套身架桃她敢和老大明明白白做贼吗?敢在街上商量夜里的睡觉吗?桃她敢连我听见了她说的话儿也不把我放在心里吗?敢不求我摸我吗?都是因为爹这头老猪有了绝症,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吓着桃和老大了。

    爹也可怜,桃这就不再是他的人了。

    我更可怜,桃竟真的对我爱理不理了。

    我像一条怕冷的狗样朝家里走过去,路上遇到一颗又白又亮的圆石头,和鸡蛋一样滚在路边上,离老大家有十丈八丈远,我想一脚把这颗石头踢起来,飞到了老大家的大门上,那桃是老大的人就是老大的人;飞到了爹的大门上,桃跟老大好我就替爹收拾了桃,把桃的红衣裳抱到十字街上全烧了。

    我站在那石头前。

    我飞起一脚踢过去,石头没有落到老大门口上,也没有落到爹的大门上,它飞到了沙堤下被一棵桐树挡住了。我不知道那桐树为啥要挡了那个白石头,到那树下站着想到天黑也没想起它为啥不落到爹或老大的门口上。

    一夜我都没有想明白。

    来日一早,窗口蒙蒙白,爹还在床上哼哼着,院里有了敲门声。有了敲门声,爹在床上翻个身,哼哼的声音见了日光的霜一样立马就没了。

    爹说桃来了,二憨开门呀。

    我去开了门。门口站的是老大。

    老大说爹醒没?

    我说爹以为是桃来了。

    老大走进屋,刚一会儿爹是面朝外,这一会儿爹又忽然面朝里,把背丢给老大和从窗户、门里透过的光。老大说,爹,睡着了?爹不动,老大看看我,又往床前走了走,说我是老大,来看看你的病,想吃啥了我去给你买。

    爹说话了,爹说你没爹啦,那一次你把你爹砸死了,这一次你爹被你掐死啦。爹说话时仍是面向里,声音又细又黑就如一条黑的蛇,老大一听就忙不迭儿地跪在了爹床前。

    老大说,爹,那一次可真不是我老大干的事。这一次是我老大,我老大今儿特意来给你认个错。

    爹说两次都不是你老大。你老大没有错,错就错在你爹不该生养你老大,该把你掐死在你娘肚子里。

    爹要不肯原谅我,我就跪死在床前不起来。老大这样说时,朝门外扭头看了看,把头钩下不再说话了。屋子里亮起来,老大跪着好像在盯着床下的啥看。我扭头往床下瞅了瞅,看见有个蜘蛛在爹的床腿角下正忙着。爹望着墙里,不见一动,就像死了一模样,哼哼声没有了,屋子里静得像塌过的金沙洞,蜘蛛结网的声音在床下吱吱响。爹一言不发,被子盖着身子,和入殓了一样静。老大就那么跪着,跪得没头没尾。这时候桃来了。桃来没有脚步声,只有一道红光闪了闪,然后桃突然和老大并肩跪下来,望着床里说,不怪老大,我桃不是东西,千错万错都错在我桃一人,你要不原谅老大,就等于不肯原谅桃,那我桃就和老大一道儿跪到天黑不起来。

    桃闪进屋里时爹在床上动了动。桃往地上一跪,爹就翻了一个身。桃把话说完了,爹咳了一下,叹出一口气,盯着桃和老大往死里看一阵,想一阵,看够了,想够了,脸上有了一层软颜色,说桃,你起来,我忽然想喝羊肉汤,去村头给我端一碗,多放些葱花和香菜。

    事情就算过去了,就像雨过天晴一样过去了。老大立马去给爹买了一碗羊肉汤,碎了三两羊肉放在碗里边,爹喝了就天晴日出了。爹有病好像就为了这一碗羊肉汤,为了桃和老大跪在他床前。跪下了,端回一碗羊肉汤,爹的病就忽然轻多了。

    羊肉汤放在桌子上,满屋子是羊肉的膻香味。爹靠着被子坐起来,老大扶着爹,桃端碗要去喂爹的时候,爹说今儿初几了?

    老大说,初一。

    爹说,初九你背着我去西山梁。

    老大说,干啥?

    爹说,都说西山梁上没有金,其实那儿金最旺,水沙金怕比这两道梁子多几倍。

    说完这句话,日光在屋里亮起来,桃和老大的脸都红如一团火,望着爹就和儿女找到了亲爹一样儿,眼里的光热得噼啪响。爹瞟了桃,又望了老大的脸,把目光搁在老大那又亲又热的长脸上,像丢了儿女几十年忽又见了儿女那样的老人一模样,说老大,难得你今儿朝你爹跪下来,又说桃,也难得你今儿朝我认个错。横竖我是不行了,爹说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啦,无论你老大多么作孽,你都是我的亲生儿子;无论你桃多么对我不起,也终归尽心尽力侍奉了我这么多年。爹说初九那天,黄道吉日,你们把我背到西山梁上去,看一个最旺的沙洞由你老大和桃开,再把看沙金线、旺金线的绝活儿留给你老大,我死了就没有一丁点儿对不起你老大和桃了。

    爹说完这些话,老大和桃都哭了,便又都齐齐跪在爹床下,说了许多认错孝道的话,泪竟流得落雨一样水汪汪了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