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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黄金洞 > 第十四章

    十四

    天不是了天,地也不是了地,世界变得到处都堆满了老大、桃和爹的笑。他们的笑放着黄灿灿的光,没有声响地挂在秋树上、房坡上、墙头上、枯草上,挂在他们的嘴上、脸上、鼻上、耳朵上和额门上,连头发和眉毛上的笑都闪闪黄亮如炼成块的金子样挂着垂着,老远耀着光亮刺着村人的眼。整个村落和山梁都红漫漫笑盈盈的了。桃见了爹脸上的笑粉淡淡一块一块霞光一样往下掉,老大见了爹笑从他脸上落下来把他的衣服砸得抖动着灰土雾一样飞。爹见了桃和老大的笑,病脸上的瘦黄就转成红紫,笑如红绸布样在他脸上滑。

    贡家从来没有如这几天样和睦过。

    老大从来没有如这几天样孝顺过。

    桃也从来没有如这几天样温顺过。

    自打找到了几道山梁上最旺的沙金线,爹好像终于找到了他的命,吃得多了,动得多了,精气神儿时红时黄春草一样旺在脸面上。老大忙着开挖旺金洞,雇人、请工、包活,忙一天也忘不了过来问问爹的病,说好些吗?我忙哩,想吃啥儿让桃上街给你买。这时候天就黑下来,村里稀了脚步,爹说准备几时动工破土呢?老大说再过三天吧,后天你生日,给你过了高寿就破土。

    爹说抓紧明儿就动工,生日算啥哩。

    老大说今年得好好给你过生日,晚挖几天沙金算啥儿。

    桃就说,让老大和我给你办个生日吧,这也是我俩的孝心哩。

    爹脸上僵一下,立刻那僵又化开来,笑着说那就办个吧,我的绝症我知道,这也是我最后一个生日了。

    就商定了后天给爹办生日。商定办完生日老大和桃就破土挖洞了。桃给爹倒了洗脚水,给爹铺了床,给爹泡了一杯参片儿水,到院里给爹洗他脱下的衣服时,老大坐到了爹的床边上,脸上收了笑,望望屋门口,从兜里取出两包儿半湿的沙,铺开在桌上,对爹说他今儿到西山梁去试了爹传下的找金线的绝活儿,捎回两把沙,请爹看看哪把沙里金更旺。爹看了老大的脸,喝着参泡的水,从老大的脸上没有看出不诚不孝来,爹就把参水放下来,将两把沙对着灯光照了照,把后一把扔在了桌子下,将留下的一把重又包着放在了桌子角。爹把留下的一把包起来,老大涨红了脸,激动得从床上站起来,说我找得对了爹?

    爹说我再也没啥儿给你传的了。

    老大说这活儿你真的没有教给桃?

    爹白了老大一眼,端起桌上的参泡水,说桃是贡姓的人?

    老大说要这样——今夜——把桃——给你——留在这儿?

    爹在床上猛地动一下,将手里的杯子摔在老大身子上,吼着说老大,我是你爹我不和你一样是畜生,对你媳妇好你就对媳妇孩娃好,对媳妇不好你就对桃好,你不想对桃好是不是一个人想独吞了那口旺金洞?

    老大没有急着说啥儿,看了爹,拍了身上的水,弯腰拾起地上的搪瓷缸,从脚面上捡起几片泡成白浓浓的参片儿,丢进搪瓷缸,把瓷缸推到桌子上,慢慢说,爹,这旺金洞的一半真的要我分给桃?

    爹说离了桃你能卖出大价吗?

    老大说那我就和桃搬到山上过日月,挖完这一眼井洞要合适我就和桃过上一辈子。老大说和桃过一辈子,桃的一半金货就也是我老大的,不过一辈子那一半就白白被桃拿了去。老大这样说时不看爹,只看着桌上的搪瓷缸。倒是爹一直盯着老大的脸,盯着老大的嘴。爹本来要说啥,可爹一时又没说,只在嘴角上挑出了一丝笑,就像嘴角上落了两片黄柳叶。这时候桃从院里进来了,桃把湿衣裳搭在外间屋里让它滴着水,到里屋看了看地上爹搪瓷缸的水,说还有啥活儿要干吗?

    爹说你们都早早回去歇了吧。

    桃和老大就如两口子一样并着肩从爹的屋里走去了。老大媳妇领着闺女回了娘家住她的满月亲。

    他们走去了,爹说二憨把大门屋门都闩上,我就把大门屋门都闩了。回来立在屋中央,我看着爹脸上依旧挂着笑,不知道老大和桃走了爹为啥还在笑,爹笑着我想过去像老大一样把爹掐死在床上。他给老大和桃找了旺金洞,把找金线、识旺金的活儿传给老大了,可他没有给我找金洞,没有传给我找线识金的绝活儿。我问过爹,找到溪水沟的旺金我就问了爹。我说爹,我也要一个旺金洞,爹说你憨憨傻傻你能挖金呀。我说爹,老大挖那金洞得给我一份儿,爹说我留给你的金货比那金洞多几倍。今夜儿老大最后学会了识线找金的绝活儿。今夜儿老大说他要和桃过上一辈子。今夜儿桃和老大走了,爹脸上的笑还噼里啪啦黄土墙上的泥皮样往下落。

    我说:爹,你真的就让老大和桃过日月?

    爹笑着看了我,说:让他们过去,你爹我能看见他们的结果哩。

    我说:嫂子和侄女们咋办呢?

    爹说:睡吧你,有金货还怕没有她们的好日子过?

    我说:后天你过寿杀一头猪煮煮能吃一个月。

    爹说:睡吧你,过完寿你爹就活不了几天啦。

    我看看爹,爹说他活不了几天,就像说一只快死的猪或羊,脸上除了病黄黄的笑啥儿也没有,爹都不怕死,我就轻快快倒在床上睡去了。

    睡得好舒坦。

    哗哗啦啦到了爹的生日这一天。

    生日这天好凄寒,凄寒得就如下了一场雪。

    村人们说爹生日的前两夜老大都在桃租的屋里过,说头半夜老大和桃先是在床上快活得狼一样叫,号叫声暖烘烘地传出来,撩得左右邻舍都在床上翻着睡不着,后半夜两人打起来,老大把桃的衣服撕了扔在门外像扔掉实在不能用的抹布;说桃不哭,也不叫,一下揪了老大裆里的那个东西疼得老大向桃跪下了。说到了第二夜,桃正在屋里睡,老大进屋用被子蒙了桃的头,差一点把桃捂死在床上,桃就又向老大跪下了。跪下了,桃就侍奉了老大,两个人又在床上快活到天亮,闹得人都把耳朵贴到他们的墙上听动静,听桃那快活时春猫样哼哼叽叽的叫。

    我想去桃的脸上看她那快活时哼哼叽叽叫着的红晕,也想看她脸上老大用被子往死里捂她憋出的紫块儿。到爹生日这一天,我早早起了床,立在门口上,把桃等来了,桃的脸上却啥儿也没有。桃脸上还是那几个撩人的黑点儿,还是在秋凉里就泛红的一张城里人绸缎一样滑润的脸。桃手里掂了一兜菜,鸡、鱼、肉、青菜,还有一瓶酒。

    桃来给爹过生日。

    桃要烧一桌好吃的菜。

    我盯着桃那一张粉淡火苗似的脸。

    桃说你爹起床了吧?

    我说老大没打你?

    桃说你爹活不了几天啦,你爹死了你就不再逞能了,那时候我不叫你听我的我就不是桃。

    这样说着桃便进了院子里。爹坐在院里的日光中,晒着暖儿眯着眼,脸上的如意埋在灰土似的病脸里。桃来了,他睁开眼,说老大呢?

    桃说老大一早去镇上买份礼物送给你。

    爹说老大打了你?

    桃说老大不想把一半的金洞分给我。

    爹说桃,老大是贼心,你现在不想和老大一道上山还来得及。

    桃在洗菜。桃洗着菜把手硬在半空里,让青菜上的水哗哗啦啦流,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爹的脸,说我不和老大上山你给我一点金货把那金洞全都给老大?

    爹看着桃的脸。说你侍奉我到死我亏待不了你。

    桃笑笑,摇摇菜上的水。说你没病,你再年轻十岁我就侍奉你,可眼下,我还是侍奉老大吧,老大他年轻,我看上了这眼金洞的一半金。

    爹脸上浮了一层白,默了半晌说:你跟着老大会吃亏的桃。

    桃端着洗好的菜筐站起来,说:你怕吃亏的是你家老大吧?你怕我要了我的一半老大还要把他的一半给我吧。你放心,桃端着菜筐烧饭去,边走边又回头说,我侍奉你们贡家这么多年,我桃有良心,是我桃的一钱一毫也不能少,不是我的一钱一毫也不要。

    桃进了灶房里。

    爹又平平静静晒暖儿,把脸塞到日光里,把眼眯起来,和舒舒坦坦死了一样儿。

    灶房里桃的切菜声,雨水一样汪了一院落。还有炒菜声、油炸声和噎人的香味,门里门外四处地跑。我倚在灶房的门框上,看着桃炒菜,看着桃和我娘样和老大媳妇样进进出出忙得脚在地上飞。我说桃,好香哩。

    桃说香不了几回啦,脸上的黑点叮叮当当跳了跳,又把一个炖鸡盛到盆里了。桃烧了许多菜,盘盘盆盆摆了一桌子。爹不死一年过个生日该多好。可爹快死了,爹得了绝症说这是他最后一个生日了。

    桃摆了酒盅倒了酒,把爹扶到正座上,日光照在爹的脸上像照着一个老茄子。爹把老茄子似的脸动动对着大门外,说老大去镇上买啥礼?就是去报丧也该回来了。

    老大就果真回来了。爹的话音一落老大便进了院落里,两手空空,一脸生气,说我不回来你们就吃了,都先去把东西抬进来。

    爹说买了啥?

    老大说老二是憨子我得管你生老病死养老送终啥都得买。

    爹说寿衣也买了?

    老大说该买的全买了。

    爹的脸上便立马白起来,像那老茄子上落了霜。他把头往东边歪了歪,从屋门望到大门外。大门外的板车上插了一口黑棺材,棺头上的奠字在日色中闪着光。爹望了那口棺,脸上的白霜又立马有了霜冻的青颜色,手在桌子边上抖了抖,把目光落在了老大的脸上,要说啥时,老大却忽然先说了。

    爹,你清楚你的病,我都问过大夫啦。

    爹哆嗦着手没说话。

    老大说:别到时候措手不及,我一上山挖洞就再也没工夫去买这些了。

    爹把哆嗦的手搁在桌子上。

    老大说:全是好货,纯柏木,人家做成了五年没人买得起,我到那儿不犹豫就给你拉回了,爹望着老大的目光软下来。

    老大说:抬下来吧,抬下来再吃饭。

    桃说:我也去抬?

    老大说:全柏木你不去我和老二抬得动?

    爹的手不再哆嗦了,脸上的霜白也有些润和了。

    老大说:走,二憨,你和桃抬大头,我一个人抬小头。

    桃望着爹。

    说你这年龄也算高寿了,老大买这大礼照这儿的风俗也是喜事儿,你明白一世也该想开些。

    爹望了桃,又盯着老大说,买的寿衣呢?

    老大说,在里边放着哩。

    爹说,多少套?

    老大说,最大数,十二套,全缎全绸。

    爹说,先抬到西边屋子里,用两条板凳架起来,在里边装上粮食镇住邪,我离死还早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