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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人文 > 黄金洞 > 第十五章

    十五

    老大和桃给爹过完生日就上山开挖金洞了。

    桃和老大请人往沟里修了路,在那崖边盖了房,只半月工夫就开始淘金了。我不知道那金沙旺到了几成上,村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旺的金。买金沙的人一群一股朝西山梁上拥,在溪水沟搭了棚子住三天才能买到一筐金沙。冬天里淘金的外乡人没有几个回家的,都想多淘老大和桃几筐沙。我后来去过溪水沟里一趟儿,那半崖头上挖了一条台阶路,淘金的人背着沙袋从那红沙石台阶上走下来,水从背上哗哗啦啦流,整个衣服都湿成一片儿,结成薄冰,又白又亮和桃的脸色差不多。

    原来这金沙洞里是一条水沙线。

    水沙线最易塌方,老大就一个外人也不请,在崖上一炮也不放,只挖出一条小路,在洞口刨出一领草席大小一块窑洞儿,刚好能架起一个拉轮架,又能站下一二人。老大怕挖坏了水金线,他不让第二个人下那竖井洞,自己在洞里穿了一套打鱼的人穿的黑皮衣,从洞下拉出五桶水,挖出一筐沙。桃穿了红风衣似的红雨衣,在洞口倒水和收沙金钱。走进溪水沟只要拐过第一道弯,就能看见桃坐在崖壁上就像一尊红菩萨。到了崖头上,才看见桃的一堆火红里露出了她冷白的一张脸。

    桃说二憨,在这儿给你哥帮帮忙。

    我说夜里呢?

    桃说夜里你还回家呀。

    夜里淘金人都回村里、棚里睡去了,桃和老大就搂住睡在那崖下的两间瓦屋里。瓦屋里有煤火,有吃食。煤是想买沙金的人从梁下背来的,鸡、鱼、猪肉是淘金的人从村头菜市上捎来的。桃是省城的人,桃爱吃鸡鱼,老大下井从水里挖沙金,又冷又掏力,上来就吃猪肉、喝白酒。桃和老大的日子像爹说的过得舒舒服服,可桃让我天黑了回到村里睡,我当然不会帮老大拉水拉沙金。

    我从西山梁上走回来,爹说金旺吗?

    我说一筐能卖两张哩。

    爹笑笑。爹笑笑啥也没说。

    老大和桃自打走进溪水沟里再也没有出来过。老大媳妇被干部叫去绝育了。那一天,爹笑笑说贡家断子绝孙了,命里注定断子绝孙了。

    爹快死了。爹快死了听说啥儿都是笑一笑。他每天只喝半碗汤,白面汤里金子样有一层鸡蛋丝。爹总说他快死了,却一天天活下来,每天日头出来他都让我背他到门口日头地,坐着看那去溪水沟里淘金的人从他面前走过去。回来的人说沙金越来越旺哩,只是得拉出六桶水才能拉出一筐沙。桃把一筐沙钱涨到三张。三张虽然贵,可淘金的人仍然排队去买沙。爹听了没有答话,那脸上的笑却好长时间挂着没有收起来。

    爹快死了。每笑一次他都回来说他活不了几天啦。到听说一筐沙从井里挖出来得拉出七桶水时,爹笑着从外面拐回来,让我把他箱里的寿衣取出来。那寿衣又光又滑,散满一张床。日头已经落下,窗上是黄昏的光亮,从溪水沟回来的淘金人的脚步声,从冬天的寒冷里一下一下走进屋子里。我要死了,爹笑了笑说我真的要死了,你看日头都已落到山后了,我们家的窗上还有一抹儿红光亮。

    我去看窗户上的光,倒真的看见窗上红亮亮有落日的颜色在上面。我拿手去那日光上摸一下,手的影儿像麻雀一样在窗上落下来。日光暖暖的,在这冬天里仿佛煮过的水。爹说日头早已落山了,这光亮是他要死前的一个预兆。从屋里走出去,去看老大媳妇把夜饭烧好没,一出门才发现天真的早已黑下来。原来爹是知道他要死了的。我怕爹忽然死了去,他说他手里的东西全都给我可他一丁点儿还没给。他不能没给就冷丁儿死了去。我不知道爹有多少金子多少钱,不知道钱和金子都放在哪儿。我从黄昏后的黑里走回去,爹屋里的窗子照旧黄灿灿的亮,照旧像落日的一层光。

    我说,爹,外面天黑了。

    爹没有回头,说,日头落山了吗?

    我说,村里都有人照着马灯走路了。

    爹回头看了一眼窗上的光。我要死了,爹说,今夜或是明天。

    我说,我啥都没有呀?

    爹在数着他一件件的绸寿衣。你要啥?

    我说,要媳妇。

    爹把寿衣再一件一件叠起来。还要和桃那样的?

    我说,该死的老大把桃要过了。

    爹把叠好的寿衣放到他的床头上。不想要个孩娃儿?

    我说,要,我叫我媳妇生个男孩娃。

    爹转过身来坐到床沿上,窗上的光亮愈发黄黄灿灿了,屋子里好像早时的日光从窗外透进来。我看见爹坐着,脸在那光里红得像桃的红裙子。就是在老井洞挖卖沙金,桃天天撩起裙子坐在他的大腿上,他的脸也没有这样光亮过。

    二憨,爹叫了我一下,说爹把你的事情全都安排了,在县城你姑家房后给你盖了一栋房,把你的钱和东西全都给了你姑掌管着。爹死了你就到你的姑家去。你姑已经给你讨了一个媳妇等着你去结婚生孩娃。爹说那闺女一点不比她桃长得差,做饭、缝衣样样都能拿得下。

    我说夏天也穿红裙子?冬天也穿红线衣?

    爹说你有钱有金子想让她穿啥就买啥。

    我说和桃一样会烧城里人吃的菜?

    爹说你有钱有金子想吃啥上街去买啥。

    我说你真的今夜儿就死呀?

    爹又回身去叠他的绸寿衣,叠着爹说他死后只有一件事情让我办,就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他死了,不要往贡家坟上埋,说他死了就悄悄把他背到东梁子最西的一个废过的井洞里,那儿早有棺材备好了。说把他装进棺里钉好,把洞口封了,一辈子不告诉任何人说把他埋在了那个废洞里。

    我说,桃问呢?

    爹说,你死了都不能对桃说把爹埋在哪儿了。

    我说,老大和他媳妇要问呢?

    爹说,连你姑都不能说你把爹埋在了废金洞。

    爹的话使我身上的气儿一动一动地跳,我觉得我二憨忽然间变得了不得,老大和他媳妇问我把爹埋到哪儿了,我当然说不知道爹埋到哪儿了。可我最怕的是桃压根儿就不问我把爹埋到哪儿了。爹说东山梁最西的废井洞是耙耧山脉最远的洞,是爹偷着挖金时的第一个洞,淘完那一洞沙金,村里还不知道这耙耧一带的山梁上,梁梁都是有金的。要把爹背到那儿埋了去,我从天黑出村,至月落星稀,怕还走不到那一眼井洞里。

    我说,你死了桃会找你吗?

    爹把最后一件寿衣叠起来,说她不会不找我。

    不找我就白白埋了爹。可桃找爹的尸首干啥儿?我想再问时院里有了脚步声。老大媳妇给爹送汤了。她的脚步声一传进屋子里,窗上黄灿灿的光亮忽然就没了,一下子满屋黑起来,黑得糊糊涂涂,人像堵在了塌方的井洞里。

    嫂说,咋不拉灯哩?

    爹说,二憨,去把汤接来。

    嫂说,老大的井洞里拉出九桶水才能系上一筐沙,一筐沙价涨到五张了。

    爹说,你去给老大说让他沿着金线挖,千万不要让外人进去把金线挖歪了。

    老大媳妇走去了。我把汤端到爹身边,看看那黑下的窗户上,老大媳妇走了仍然没有刚才黄黄灿灿的光。

    我说拉灯吧?

    爹说把汤放到桌子上。

    放下汤我到老大媳妇那儿吃饭去,回来去墙上摸那开关绳,爹说睡了吧,拉啥儿灯,我就摸黑倒在床上睡去了。来日一早醒来,把灯拉亮,看见爹齐齐整整把他的十二层寿衣穿在身子上,脸色红红亮亮,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像是躺在那儿轻轻地笑。

    我叫了几声爹。

    爹没答我。

    他说死就死了。

    真的是死了,脸笑着却和冬天一样的凉。

    爹死了还喝了那满满一碗黄灿灿的鸡蛋汤,空碗放在桌边差一点落到地上去。

    爹到底是死了。

    得到天黑才能背他出村去东梁最西的废井洞,一天的时日有人问爹咋不去门外晒暖儿,我该咋说?在死过的爹的床前站了,用被子把爹盖了,我忽然想起有人问了我就说我爹睡着了。

    我走到门外去。

    村街上有了脚步声,不消说是去西山梁的溪水沟买沙淘金的人。我想对他们说说我爹躺在床上睡着了,还活着,睡醒了就到门口晒暖儿。我打开院落门,冬天的日头和昨夜儿我家窗上的黄光一样儿,红光灿灿地照过来。淘金的人从我家门前走过去,走着走着忽然不走了。有村人从西山梁上跑下来,边跑边唤,嗓子扯得又白又亮就像一条河。我朝那边望过去,看见那跑下来的人像从山上滚下来的一团红火球,只消一眼就认出那是两个半月没有下过山梁的桃。我远远地望着桃,在日光中把眼眯起来,听清了桃扯着嗓子唤的话是快些吧——不好啦,洞里塌方把老大淹到里边啦——快些吧——洞里塌方把老大淹到里边啦——

    大冷的天,桃跑着就像滚着的一团火。一早去梁上买沙淘金的人听到桃的唤话就立在村口不动了。

    我听到了桃在叫二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