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的老板果然很客气,听说她是从城里那让人闻风丧胆的夜阎王手上救下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就忙招呼小二好生招待。
安知灵推脱不过,终于在二楼寻了一个位置坐下。
大概是沾了九宗春试的光,这几日城中车水马龙,生意很好。老板坐着陪了三杯酒,就匆匆地下楼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安知灵坐在楼上,独自倒了一碗酒,喝下肚的时候,感觉一股暖流从胃里流遍全身,叫她忍不住舒适地轻轻喟叹了一声,那一刻终于才终于感觉到自己尚活在人间。
楼下进来两个客人,擡头望了眼二楼,挑了一楼某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好似是在等人,倒也并不打眼。
亥时未到,楼下忽然吵了起来。
几个登徒子酒酣之后,冲上台纠缠起了台上的琵琶女。琵琶女看样貌还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虽为了生计来这酒楼卖唱,但平日里来酒楼喝酒的多半是城里的熟客,哪个也不与她为难。今日这几个登徒子,身穿剑宗弟子服,显然是喝得酩酊大醉,早忘了身处何处了。
酒楼里一下便骚动了起来,掌柜和伙计忙上前去阻拦,但对方即是剑宗弟子如何能这么轻易叫他们拦下,醉酒中一把就将上来的人推了一个踉跄。酒楼里有些怕事的,生怕殃及到自己,匆匆就逃了出去,还留下的多半是等着看好戏的。
一楼角落里那坐了许久的年轻男子瞧着骚乱,皱着眉准备站起来,身旁的人忽然伸手按住了他:“不可。”
他这略一犹豫间,立刻已有人冲上了台,应是一同下山来的弟子,慌慌张张地阻拦道:“疯了吗?若叫门里巡查的弟子看见可全完了!”那几个醉鬼自然无法回答他,只见人上来拦,伸手就打。醉的人出手毫无顾忌,清醒的弟子则多有顾虑,两边打在一处,一时间竟还难以将人从台上拉下来。
谢敛刚一进酒楼看见的就是这么个情景。
他眉头一皱,身后跟着的几名弟子不用他多言,立即就冲进去将两边拉了开来,好在事情发生得突然,还未给酒楼造成什么损失,此事就已平息了下来。
掌柜走上前还未开口,谢敛瞧着台上被押倒在地的人,率先道:“我门中弟子管教不严,给您添麻烦了。”
这城中一年到头多半的时间仰仗着九宗,掌柜自然也并不如何计较,只笑呵呵道:“哪里哪里,好在也没什么损失,还是尽快将这几位少侠带回山上去吧。”
“待他们酒醒了,我再将他们带来与您赔礼道歉。”他说着转头去看被押着的几名剑宗弟子,除了那几个喝得烂醉的,其他人早已经惨白了脸,无须人押着就快跪下去了。
剑宗山上明令禁酒,下山虽没有这许多限制,但如今被撞到酒楼闹事显然就是另一码事了。更何况今天轮值的弟子还是谢敛,这几人哭丧着脸,见他看过来,不等他多说就抢先道:“谢师兄,我们知错了。”
谢敛听了这一声错,脸色纹丝不变:“将这几个喝醉闹事的带回去,明日自己去戒律堂领罚。”说完再不看几人又白了几分的脸色,命同行轮值的弟子与掌柜去算赔金,另有一人也安慰了一旁的琵琶女几句,给了些许银钱作为补偿。
酒楼里其他人见纠纷已止,此事也是九宗自己出手处理的,很快就各自散开。谢敛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余光中有人从酒楼大门出去,身影不知为何有几分熟稔,引得他转头多看了一眼。只是还没等他想起,已有弟子回禀一切处理妥当,应当再没有什么错漏。
“不过……”那弟子有些为难地挠挠头,“刚发现还有一个玄宗弟子,是个姑娘家独自在二楼喝酒,好像喝醉了。”
谢敛眉头微微一皱,对其他人吩咐道:“你们在这儿等着。”
他跟着那名弟子上楼,正发现二楼有个弟子手足无措地站在一名女子桌前,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桌旁穿着玄宗弟子服的女子仰着头,窗外烛火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嘴角还嚼着笑。
谢敛脚步一顿,前面领路的弟子见他没有立刻跟上,不由担心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神情有些古怪,过了片刻,才又若无其事地跟了上来。
待走近了些,他听见先前上来的弟子正问:“姑娘叫什么名字?这么晚了独自一人未免危险,还是跟着我们回山上去吧。”
“跟你?”醉中的人歪着头像是认真想了一下,又单手支着额头,笑眼盈盈地问他,“去哪儿?”
她这话其实也没有什么,但不知怎么的叫她这样看着,那年轻弟子的脸皮忽的便红了红,声若蚊蝇:“……不是跟我,是跟着我们,回山上去。”
她又想了一会儿,像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弟子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又听她问:“为什么?”
“因为……”他一时手足无措,还未答出个所以然来,身后已经有人走了过来。
“怎么了?”
那弟子回头,才发现谢敛不知何时上来了,不由松了口气:“谢师兄,这位姑娘好像喝醉了,我正问她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回去。”
谢敛的目光落在椅子上的人身上,他目光冰冷,看上去比平日里还要难亲近。安知灵醉中依稀凭着本能微微往椅子里瑟缩了一下,转头去看他身旁的年轻弟子:“他又是谁?”
那弟子忙解释道:“这是我们剑宗的谢敛师……”他话未说完,就叫身旁的人打断道:“和一个醉鬼多说什么。”
那弟子再迟钝也终于察觉谢师兄今日心情不好了,终于乖乖闭嘴。
“醉鬼”却有些苦恼地伸手揉了揉额头:“这名字我好像听过。”
谢敛倒是第一次知道她喝醉原来是这个样子,说话条理清楚,目光也不迷离,甚至比清醒的时候还要更亮一些,除了——认不清人。
就这样还敢在闹市喝酒。
他瞟了一眼桌上空荡荡的五个酒坛子,转头对身旁的人说:“时候不早,你们再去城里走一圈收队回山,我先送她回去。”
“啊?”那弟子一愣,见谢敛一眼瞥过来问:“怎么?”
“哦哦,没什么,只是谢师兄一个人可以吗,要不要找人帮忙?”
“不用。”谢敛说完就上前去拉椅子上的人,又说,“下去顺便替她将酒钱结了。”
身后的两人摸了摸头,终于往楼下走。下楼时,听见那姑娘似乎喊了一声,先前与她说过话的年轻弟子不太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谢敛握着她的肩膀将她从椅子上架了起来。
大概力气太大,弄疼了醉中的人,引得对方不满地抗议了一声。谢敛低头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那姑娘擡起头仔细地盯着来人看,谢敛也任她打量。
转过楼梯转角的时候,再往上看,年轻的男子弯腰将半醉半醒的人从椅子上抱了起来,这一回动作轻了不少,对方乖顺地窝在他的怀里,似乎沉沉地睡着了。
安知灵醒的时候,一睁眼已是在青崖间了。
外头天光大亮,显然早已过了卯时。她“腾”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起得猛了,头还疼的厉害。她起身简单梳洗了一下,往白鹿岩去。
因为已经迟到的久了,她反倒没那么着急,一路走一路回忆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隐约记得自己在酒馆喝酒,下头吵翻了天,后来有人上来跟她说话,说的什么来着?
这时辰,山上很少有到处游荡的弟子。她到了剑宗,说要见时浵长老,守门的弟子打量了一眼她身上玄宗的弟子服,终究还是放了她进去:“时浵长老在太元殿。”
除了先前来过剑宗一次,白鹿岩可算是她第一次来。这儿是九宗最大的一块地方,门内许多重大的场合都会选在剑宗举行。安知灵绕过前面的广场,后头几座大殿,就是剑宗的学堂。
太元殿内,时浵正教弟子打坐,安知灵走近殿门外,外面站着一个随侍的弟子,见了她有些惊讶:“安姑娘可是找时浵长老有事?”
安知灵解释道:“原先与长老约好每日卯时在山上打坐,今早未到,来与长老道歉。”
那弟子闻言脸色更加古怪:“诶,可是今早谢师兄已经来与长老说过了啊。”
安知灵一愣:“哪位谢师兄?”
“谢敛谢师兄。”那弟子道,“他还说今后姑娘的打坐推到酉时,长老也已答应了,姑娘竟不知道?”
安知灵自然不知道,她都不知道谢敛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在时浵长老这儿打坐的事情。但眼前的弟子显然也知道的不多,她便并未多言,只询问道:“你知道谢公子现在在哪儿?”
这倒不难,那弟子朝着太元殿南边的大殿指了指:“谢师兄今天应当是替卫师兄督学,如今多半是在涵元殿里。”
安知灵谢过了她,转身往涵元殿走,她心里思量着为何谢敛会一早来找时浵长老,莫非昨晚就是他送自己回来的?
她这样一路走到涵元殿附近,反而放缓了脚步,犹豫起来。
这山上知道她存在的人很少,昨日又刚出了季涉之事,她现在身份尴尬,如此贸贸然的上门来找谢敛,倒是有些思虑不周。
正踌躇间,忽然有人轻“咦”了一声:“是昨日酒楼的那位姑娘?”
安知灵回头,正看见一个身穿弟子服的剑宗弟子站在不远处,见她看过来,发现自己并未认错人,脸上一喜:“姑娘怎么独自在此?”
“……这位师兄是?”
“哦,”那年轻弟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姑娘昨晚喝醉了恐怕不记得我,我叫周斯。”
“周师兄,”安知灵心念一动,“你刚才说昨晚你在山下酒楼见过我?”
周斯解释道:“昨晚门中下山巡值碰上酒楼有人闹事,正巧看见姑娘也在那儿。”
安知灵有些尴尬:“昨晚莫非是周师兄送我回来的?”
周斯忙摆手道:“不不不。”安知灵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又听他说,“昨晚是谢师兄送姑娘回来的。”
“……”安知灵今天第二次问,“哪位谢师兄?”
“自然是谢敛谢师兄。”
周斯见她神色有些僵硬,不由猜测道:“姑娘今天是特意来向谢师兄道谢的吗?”他神色有些为难,“谢师兄此时正在殿内督学,恐怕不方便抽身。不如我进去问问,若是谢师兄抽不开身,我替姑娘转达谢意。”
“那倒也不……”
周斯热心地引着她往涵元殿走,一边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安湛”
“那有劳安姑娘在这儿稍等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