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站在一片滩涂上。
大水刚刚退去,水面上漂浮着七零八落的杂物。江水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江岸,浑浊又浩渺,仿佛看不到边际。
她茫茫然地站在岸边,眼前的场景熟悉又陌生,叫她有些喘不过气。目之所及的地方有个人在往江心走,看到那个背影时,叫她呼吸一窒。
那人停下来,转过身似乎在等她,目光疑惑中带着催促。她不由自主地就跟着他往江心走,那儿漂着树枝枯木,顺流而下的还有一只竹篮。
别过去。
她心里想,急迫又焦虑:别过去!
但是双脚踩在沙地里,江水漫过了她的小腿肚,站在前面的男人转过身又率先往前走,他伸手从水面上拾了一根树枝,将江面上漂着的竹篮勾了过来。
“啊。”对方发出一声轻呼,江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腰,她当然知道,那竹篮里躺着一个婴儿。
是个死婴。不等她走近了去看,就知道,那篮子里未满足岁的孩子眼睛紧闭,皮肤发青,显然是早已经死了。
她站在江水里,心中一阵阵的发慌,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她死盯着那篮子里的死婴,忽然间,只见那孩子睁开了眼睛——冲着她微微笑了起来!
……
安知灵猛地一下坐直了身子,眼前烛火昏黄,脸上惊惧交加的神色还没来得及完全收起,便对上了不远处一双探寻的目光。
夜里传来虫鸣,深夜静谧,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她失了节奏的慌乱呼吸。她伸手揉了把脸,也不知趴在桌上睡了多久,半边身子发麻,指尖都是冷的。
桌案上放了一盏茶,她寻着刚放下的瓷杯擡头,谢敛神色淡淡地望着她:“做了噩梦?”
“恩。”她将目光收回来,伸手接过他递来的茶,温热的茶水入喉好像当真驱散了那点梦境中江水冰冷的触感。
“谢谢。”她说。
今日已是她到角楼来抄书的第三天了,谢敛每日都在这里做他自己的事情。她有时候困得受不住会趴在桌上小睡一会儿,醒的时候二楼的烛火还总亮着,也不知还有没有人在。
谢敛将泡的第一壶茶水从窗边倒了出去,慢慢地往茶壶里烫第二度热水。等茶煮开的这段时间,他拿着前两日安知灵理出来的那份文卷逐字逐句地往下看。他话比明孺少很多,虽隔着不远但有时一夜也说不上一句话。
“你看出什么?”谢敛忽然问道,他将那叠文卷放回她桌子上,语气不大像求教。
安知灵不答反问:“你怀疑这件事情和王构的死有关?”
谢敛不应声,安知灵无奈道:“好吧,我先说就我先说。”
“其一,你这文卷上写的山下诱拐孩子的事件很有可能与山上弟子有关;其二,王构死时后脑有针伤,花朝节那日巷内救下的孩子后脑也有针伤,两件事有共同点;其三,我看了这份东西,加上花朝节后失而复得的两个孩子,目前镇子里一共走失过七个孩子。”
谢敛道:“这说明什么?”
安知灵不知为何竟犹豫了片刻才道:“你听过‘分魄’没有?”她问完不等对方回答又自顾往下说,“人有三魂六魄,人失一魄不能谓之人,鬼失一魄难以入轮回。术士中不乏修炼此道的,多为邪术。比如取了一个人的魂魄将他禁锢在木偶或者纸扎小人上,将其魂魄炼化为己所用;再比如修炼肉身龟息,魂魄离体的法子……诸如此类,反正都不是什么上道的人物。”
谢敛听她口气嗤之以鼻显然是极看不上这些,不觉一抹笑意眼底流转,又听她说:“还有些修炼过程中走火入魔,或者与人交手伤及了魂魄的,也有可能用这个法子,去采集他人的生魂来治疗伤处。
“蒙川前后七个孩子失踪又找回,皆是性命无虞,但身上有伤,且头几日都有夜半梦魇缠身啼哭不止的表现,倒很像是被人拿摄魂针勾索了一点生魂的症状。”
“摄魂针?”
“我见人拿这个养过小鬼。”安知灵看了眼对方的神色,“再多我也不清楚了。”
谢敛道:“你之前说魂魄丢失是一件危及性命的事情?”
安知灵道:“所以要取孩子的,他们年纪尚小,只要每回只取毫厘虽于身体有伤但好好将养不会有损。但这法子治标不治本,只能短时间维持,所以夜阎王才会不断在城中诱拐孩子。他前后已找了七个,可见受的不是轻伤。若当真与你们九宗弟子有关,你或许可以留意一下玄宗。”
“筛出来的三十四个名单中没有玄宗弟子。”
“所以你们那什么长老说得不错,若真是山上的人,确实我的嫌疑最大。”安知灵苦笑着扔了手上的笔,这条线索到此又断了。
谢敛不由皱眉:“你不是邪气入体,何时伤了魂魄?”
安知灵一噎,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谢敛盯着她似乎并不准备轻易放过刚才的话题。
“真的,我没有骗你。”她苦笑着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子以后,声音似乎更明显了一些,万物沉寂的夜里,那是隐隐的:“笛声。”
“从哪儿来的?”谢敛将信将疑。
“西边。”安知灵听了一会儿,“西北边。”
那儿不是乐正的方向,西北边是玄宗的青崖间。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听不见。”
安知灵一愣,谢敛若是没有听见,那就说明这不是这世间的声音了。
谢敛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你今晚第一次听见?”
安知灵略一犹豫,还是如实道:“我听见过许多次。我第一次见到季涉就是因为半夜听见了笛声,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哨笛,我一直以为那笛声是他吹出来的。”
但季涉现在正被禁足在凤鸾涧。
“你是在哪儿遇见的他?”
“青崖间的飞瀑旁。”
谢敛锁着眉头:“这件事情你与青越宗主说过吗?”
“没有,”安知灵见他这副神情,直觉这当中有些少有人知的事情,不禁迟疑道,“我应该告诉他吗?”
谢敛摇摇头,过了许久才道:“在山上,季涉有些特殊……”说到这里他不由顿了一顿,通常这后面该有一个说来话长的故事,他整理了一下措辞,尽量简单且客观的将这个故事陈述了一下。
“青越宗主年少时天资过人,很得他师父昭流宗主喜爱。他当时是门中年纪最小的师弟,时浵长老、我师父三清道人这些师兄师姐自然也对他十分纵容。后来他心悦门中一位师妹,可惜那位师妹无意于他,这件事对他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不久那位师妹重病,传说大小洞天之中有一块洗尘石,那石头有祛病涤邪的作用,能叫枯木逢春重病痊愈。青越宗主不顾众人反对孤身一人进了秘境,再出来时果然将那块石头带了出来。没人知道他在里面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出来时浑身是伤,全身经脉逆行,邪气缠身已是有了入魔之兆。
“昭流宗主想了许多法子净化他体内的邪气,可惜难以彻底治愈。不但如此,他带回来的那块洗尘石,在秘境中已久早已沾染了魔气,交给那位师妹之后不但没有使她的病情痊愈,反而加快了她的衰竭,不久就病逝了。
“此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他将师妹的死因归咎在自己身上,跟着彻底了无生意,独自一人进了大小洞天等死。等三日之后,师父他们进入秘境找到他时,他身上的魔气已经消失,那块洗尘石却不见了。青越宗主回来以后性格消沉了许多,万事难以上心,这件事情可以说是门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禁忌。”
安知灵想起青越曾在飞瀑旁告诉过自己曾有人也中过邪气,那日白鹿岩殿中三山长老也曾说这世上再没有人比青越熟悉这伤,顿时醍醐灌顶,只是没想到中过这伤的就是青越自己,她陡然间想到什么,脱口道:“青越喜欢的那位姑娘是季涉的什么人?”
谢敛低着头一字一顿道:“是季涉的姐姐。”
屋里有一会儿功夫没有人说话,过了片刻窗边黑衣暗纹的男子才伸手又合上窗,淡淡道:“所以青越宗主在,他不会有事,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我?”
谢敛看她一眼,自言自语道:“你确实该去见见季涉。”
夜里起了风,吹动树枝轻声作响。
凤鸾涧这几日加强了夜里的巡逻,两个人影从守卫的眼皮子底下翻过篱墙,绕到一座不起眼的小屋后。领头的一人轻轻挑开了窗栓,向身后的人招招手,后面的小心顺着开了道缝的窗户,蹑手蹑脚地爬进了窗户。
第一个进屋的人刚一落地,屋里就闪过一道寒光,她大惊之下还未来得及反应,好在身后的人这时也跳进了屋子,伸手将她拉开一步。那寒光打在了窗边的花瓶上,在这深夜里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是我,是我!”
显然他们在开窗时就早已经惊醒了屋主人,第一个进屋的黑影在黑暗中努力压低着声音轻声喊道。
季涉手上的动作一顿,擦亮了手边的蜡烛,眼前站着的果然是张熟面孔。
“你——”他一句抱怨没说完,目光望见她身后站着的谢敛,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难怪她能三更半夜避开凤鸾涧巡查的守卫,偷偷摸到他房里来。季涉一时间看着她的目光都不免有些复杂:“你们半夜来我这里干什么?”
“有些话我得当面问你。”安知灵抚了抚惊魂未定的心口,进了他的屋子倒是丝毫没有感觉什么不自在,自顾地就在桌子旁坐下。
谢敛回身关上了窗,确认应当没有惊动其他人,也跟着坐到了桌边。
季涉定了定神:“你想问什么?”
“王构是你杀的吗?”安知灵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
季涉闻言脸色立马有些难看:“你就是来问我这个?我说不是……”
“不是就行了。”安知灵干脆利落地打断他,“既然不是,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抓紧时间坐下来合计一下接着要怎么办吧。”
季涉面色古怪:“你相信不是我杀的?”
安知灵心平气和地反问道:“我说山下拐孩子的夜阎王不是我,你信吗?”
季涉微微犹豫了一刻:“那谁知道。”
安知灵被他给气笑了:“行,脑子挺清楚,还知道一码归一码。”她转头去看谢敛,“现在信了吗?我要跟他一伙,他转头第一个就能把我给卖了。”
谢敛不理会她,只是望着季涉:“今日已是第三天,若再不能证明你的清白,你会被赶下山。”
提到这个,季涉冷笑一声,不屑道:“那又如何?”
“我虽不清楚当年的事情,但你既然愿意在山上留到现在,想必是答应过你姐姐什么。”
他话音刚落,季涉的神色立刻阴沉下来,谢敛不为所动:“现在能坐下来谈了吗?”
季涉一言不发,安知灵看着他的脸色感觉他随时都要掀桌子赶人,但过了一会儿,他最终绷紧了面皮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你们要问什么?”
安知灵有些钦佩地看着桌旁若无其事的黑衣男子,他却一擡眼仿佛催促了一声。
“咳,”安知灵清了清喉咙,“你先将那日钟楼的情景说一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大改了,所以拖到了现在才发,给大家道个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