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钟楼的事情,真要说起来其实十分简单。
“那天正轮到我敲钟,我一早便起来去了钟楼。去时值班的弟子还未起来,我从他那儿拿了钥匙,进去时里头并没有别人。等我撞完钟下来,忽然便感觉后颈一痛,再醒过来的时候,就有人闯进来将我擒住,身边还多了一具尸体。”
说到这段经历,季涉依然十分愤愤不平,但所能提供的线索却很少。安知灵问:“我给你的乾坤匣里,为什么少了一根化水针?”
“丢了。”季涉没好气道,“爱信不信。”
“什么时候丢的?”
“不知道。”
安知灵几乎给气笑了:“你这样究竟是怎么在机枢混下来的?”机枢手艺讲究精巧,如此丢三落四确实不合机枢的规矩。
季涉辩白道:“你说那匣子里有毒针让我小心,我就在修的时候将那装了毒针的盒子取出来过一次,之后再也没有动过它,如何知道是怎么丢的?”
安知灵追问:“这么说你最后一次放进去时,里头的针还没有少?”
季涉点点头,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安知灵低头不知想着什么,一旁的谢敛倒了杯水,除了刚开始就再没说过别的什么话,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安知灵才又重新擡头,似乎是理了理思绪:“现在最快能证明你清白的有两条路。第一,找到你丢了的那根化水针,即可证明王构的死与化水针无关;第二,证明王构不是那天早上死的。”
季涉狐疑道:“怎么证明?”
安知灵转头去问身旁的人:“卫嘉玉那里有没有查出什么?”
这话显然不是问的季涉。谢敛端着茶水缓缓道:“这山上最后一次见到王构的是他同屋的弟子名叫田鹏。据他所说,他最后一次见到王构是在事发前一天的晚上。那几日春试,王构都在山下寻欢作乐,一连几天不曾回到山上住处,那晚他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扬言第二天要去机枢找季涉麻烦。第二天早上,他起来之后,发现王构已经不在屋里,接着就是他的尸体被人发现躺在钟楼。”
安知灵玩味道:“前一天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来,第二天还能起个一大早出去,同屋都没有发现,我看这同屋的嫌疑不比季涉大吗?”
谢敛道:“晚上钟楼落锁后他如何将一具尸体避人耳目地从剑宗搬到机枢去?”
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安知灵又问:“若当真是季涉杀了王构,为什么锁门的弟子没看见王构进入钟楼?”
谢敛:“他将钥匙交给季涉之后又睡下了,这中间是否还有人进入钟楼他也不得而知。”
安知灵:“既然如此,岂非那天去了凤鸾涧的人人都有可能?”
谢敛淡淡道:“季涉嫌疑最大。”
季涉神色好似生着闷气,安知灵好笑道:“照你这么说如今岂不是证据确凿,卫嘉玉为什么还迟迟没有动静?”
对面的人不说话,转过头来看着桌旁的少年:“你说你从钟楼下来后颈一痛有人袭击了你?”
“恩。”
“但他们替你检查过,你后颈并没有瘀伤。”
“不是那种袭击。”季涉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上了脖子,皱眉道,“有点像被针扎了一下。”
一旁两人闻言脸色一变,不等他反应过来,谢敛已经一手压上了他的肩膀,安知灵伸手解了他的发巾,季涉张皇道:“你们干什么?”
“别动!”
少年见两人神情严肃,竟一时也不敢挣扎,任由二人在灯下将他后颈的皮肤来来回回看了个仔细。
“没有……”过来半晌安知灵终于退开了些,疑惑道,“怎么会没有哪?”
“没有什么?”
“你确定感觉到被针扎了一下?”
她这样问,季涉又似乎有些迟疑起来。谢敛按着他后颈忽然问:“你耳后一直有颗痣?”
季涉一愣:“什么?”
安知灵闻言也凑了过去,发现他右耳左三寸有一颗不起眼的小黑痣,但与寻常的黑痣又好似有些不同。她盯着那黑痣仔细看了一会儿,左右在这屋子里看了一眼似乎在找什么趁手的东西:“你这儿有针吗?”
这时忽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谢敛微微擡手示意两人安静,眉头微微一皱:“有人来了。”
柜子里狭窄闷热伸手不见五指。安知灵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伸手摸着柜门想要推开一点缝隙。
手刚摸上去,就叫身旁的人捉了回来,牢牢握在手里。
黑暗里其实看不见面前的人是个什么神色,但不知怎么的,她像是能想见他微微不赞同皱着眉的样子。
“我……”她张开嘴,想要小声地分辨一句,谁知刚出口一个字,对方另一只手就上来捂住了她的嘴。这下可好,被他制在柜壁上更透不过来气了。
安知灵伸手去捉他捂着自己嘴的左手,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只得哀怨地看着他,但黑暗中想必他也是看不见的。
外头传来开门声,随即是季涉不大耐烦地声音:“你来干什么?”
两人屏息听着,只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方才似乎听见你这有什么动静。”这声音倒是耳熟,便是安知灵也听出来了来的正是尹赐。
季涉在外头含含糊糊地说道:“我起来喝水摔了个杯子。”
尹赐披了件袍子,他往屋子里看了一眼,果然看见角落里一个摔碎了的杯子。他擡头打量了眼前的少年一眼,见对方不自然地撇开了目光:“三更半夜你还睡不睡觉了?”
“好吧,那你早点休息。”尹赐和缓了神色,“那碎片明早再收拾吧。”
“知道了。”季涉不大客气地关上了房门。外头走廊上的身影在门外停了一会儿,很快就折了回去。
“走了。”安知灵躲在柜子里,终于听见外头的脚步声远了,忍不住动了动被捂住的嘴。这柜子里闷热又不透气,这会儿功夫已叫她出了一身薄汗,吐出的气息灼热,打在对方的手心里,似乎叫他烫了一下,立即飞快地收回了手,但另一只手还紧抓着她像是忘了松开。
“谢敛?”安知灵迟疑地叫了他一声,柜中空气稀薄,可别是热晕过去了。
季涉从外头将柜门开开,只见躲在里面的两人紧贴着柜壁,手还握着,不由神色古怪:“人走了,你们还不出来?”
谢敛终于反应过来似的缓缓松开了对方的手,安知灵长出了一口气,来不及去看身边人的神色,一脚迈出柜子伸展了一下身体:“你那尹师兄来干什么?”
“大概是听见我屋里的动静。”季涉等着谢敛也从柜子里出来,三人绕过屏风,外头的屋门突然叫人推开了。尹赐提着灯笼瞧着屋子里凭空多出来的两个人,似笑非笑道:“我忘了提醒你杯子碎片明早再收拾也无妨,地上的箭簇还是收起来为好。”
三更时分,凤鸾涧弟子房中一间不起眼的别间还亮着灯。四人围坐在一张桌前,一时竟没人贸然开口说话。
尹赐替自己倒了杯水,过来许久才对谢敛道:“安姑娘深夜到访凤鸾涧是为了什么?”
安知灵心中暗骂他柿子光捡软的捏,面上还是装得八风不动回答道:“来找季公子探讨前几日的案情。”
“可有结果?”他话中三分揶揄。
安知灵却忽然开口问:“尹公子身上有针吗?”尹赐愣了一愣,季涉站起来从屋里翻出一个针线包递给她,“这个行吗?”
安知灵取了一根银针出来,撚着在烛火上烤了一下,叫他坐下自己站到了他身后。谢敛与尹赐都凑了过来,只见她撚着那根细针轻轻的扎在了季涉右耳左三寸的黑痣上轻轻转了三圈。
针扎带来的细微刺痛感叫季涉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时他听见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吸气声。他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等过了一会儿,身后的人将针又取了出来,才看见身后三人围站着面色皆是有些凝重,紧盯着安知灵手上那根银针的针尖,上面好似淬了一层黑雾,隐隐散发着一阵阴寒之气。
他走到屋中的镜子旁,再转头去看耳后,那一点黑痣已经消失了,只余下一个几乎难以发现的细小针口。
“这是怎么回事?”尹赐铁青着脸色问道。
安知灵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帕子来将那根银针放到了手帕上包了起来:“若是没有猜错,他那日在钟楼应当是中了摄魂针。摄魂针能致人昏迷,针上的毒液渗进血里于人魂魄有损。但不知什么原故,他身上的毒液没有扩散,只在伤口上留下了这点黑痣。”
季涉道:“这是不是就能证明那天确实有人进钟楼袭击了我?”
“证明你的清白不难,但后天王家人就要到了,到时山上若是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尹赐叹了口气,“我这几日与卫师兄商量许久,虽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也没有证据。我就怕到时……”
说到这儿他又去看安知灵:“你今晚若是叫其他人看见,这针上的毒只会更说不清。”
安知灵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过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季涉,季涉叫她看得心里发毛,暴躁道:“你看我干什么?”
“我只是在想——”她皱着眉头,“为什么摄魂针对你会不起效果?”
“我怎么知道!”他不耐烦道。
安知灵转头去看尹赐,开门见山道:“尹公子有件事情我疑惑许久,今天在此正好想同你问个明白。”
这倒有些出乎尹赐意料之外,他微微一愣:“安姑娘请说?”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剑宗相遇,你神色匆匆地从弟子房里出来,似乎刚与什么人起了争执,身上……”她慢里斯条,斟酌片刻才继续说,“身上还有血腥味,这是为什么?”
这件事情季涉与谢敛自然第一次知道,季涉一愣,率先反应过来:“你不会是怀疑他吧?”
安知灵不答话,只盯着尹赐看。季涉却已经皱眉果断道:“王构那天还活着,这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
尹赐初听她这一问心中也有些讶异,但又听见季涉开口维护,倒是没有想到他平日里冷言冷语,这种时候,倒是能对他有如此的信任,不由勾了勾嘴角,对安知灵道:“我那天去剑宗探望一位朋友,与他起了一些争执所以出来时面色不佳。至于身上的血腥味——”他顿了顿才道,“他当时练功受了伤,应当是他身上沾染的,只是没想到姑娘五感灵敏,会有疑惑也是人之常情。”
剑宗弟子受伤可算是家常便饭,但安知灵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这位朋友是谁?”
尹赐稍有迟疑,还是如实道:“宋子阳师兄。”
“宋师兄受了伤?”这回却是谢敛在旁开口问道。
“他大概想在春试上赢你。”宋子阳一直将谢敛当做对手在门中不是什么秘密,但当着当事人的面说出来尹赐还是觉得颇为尴尬,无奈道,“他前些日子练功急于求进差点伤了经脉,我那日去看他就是想劝他几句。”
季涉转头去问安知灵:“这与王构的死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随便问问。”安知灵随口道,从刚才在季涉身上取了摄魂针的毒出来之后她的神思就好像和其他几人不在一个屋里,到如今终于挺直了腰,“尹公子刚刚说你与卫公子对凶手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尹赐点头,又听她问:“几分?”
“七八分。”
“说说吧。”安知灵坐下来,“我跟季涉的嫌疑应该洗清了吧?”
尹赐看了谢敛一眼,见他没有反对,四人又重新坐了下来,听他将这几日的调查进展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尹赐头疼道:“虽大体是这样的推测,但中间还有许多关节难以打通,若我们的推测为真,证据也应当早已被销毁,难以指证。”
谢敛转过头看着桌旁一言不发的青衫女子:“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安知灵支着头缓缓道:“办法有一个,但你怕是不会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