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小路曲曲折折,不知什么原因,一路走来竟没有遇见一个守卫。
跟在后头的青年问:“公子也是受邀来同南乡主贺寿的?”
“随同前来。”谢敛言简意赅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花园里?”
那人道:“来见一位朋友。”
“既到府上做客,独自走动总是不好。”谢敛略不赞同。那人点头道:“公子说得是。”他转念一想,又问,“公子又为何独自在这园中?”
谢敛微微一顿:“来找同行的朋友。”青年便笑起来:“你那位朋友也不好。”话毕,两人皆是轻笑。大约是笑声牵动了胸口的旧伤,后头的人掩唇咳了几声,谢敛提灯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地问:“你身上有伤?”
“旧伤,不碍事。”
“宣大夫的药油很管用。”走在前面的人忽然抛出这样一句,身后的青年脚步顿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轻轻笑道:“是吗,那就好。”他想了想又好奇道:“公子今日领路,难不成是为了那两瓶药油?”
谢敛意有所指:“我前几日去了华文馆。”
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人。小径上站着的年轻人大约与卫嘉玉差不多年纪,或许是因为病弱,看上去十分清瘦,显得衣袍都有些不合身的宽大了。他眉眼生得平平,并不十分出色,若是不笑的时候甚至显出几分厌世的苦相。这样一个人,放在人群中,是很难叫人与无人居中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联系在一起的。
青年低头咳嗽了几声:“容我先问一句,吴公子是如何认出我的?”
谢敛稍稍擡手指了指他袖中的帕子:“上头绣了字。”
这答案倒是出乎意料,他伸手撚了一下袖中的帕子,好像这许多年才意识到上头原来绣了一个小小的“息”字:“吴公子如此便断定了我的身份?”
谢敛淡淡道:“也是刚刚断定。”
“你倒是——”夜息失笑,别过话头,“不过今晚在此相遇,确实并非我有意安排。”
“恩。”谢敛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他倒是没有自负到认为无人居主今夜避开众人来此,是专门为了见他,“你不愿意见阿湛,却愿意见我?”
夜息负着手,有意道:“即是偶遇,何来的愿意与否?”
谢敛面无表情道:“居主既不愿见我,何须要司空上人带话给我?”
夜息又挑眉道:“我叫他带了什么话?”
“他叫我来找此间的主人,莫非指的不是无人居?”
青年语气轻快地问道:“那你又怎么知道,是我叫他这样说的?”
“他开口先点了点我的身份,说了许多——”谢敛微微一顿,不赞同道,“胡扯。”
“嗤。”月下,青年掩唇笑了起来,倒叫他原本平凡的五官有了一点生气。他含蓄地弥补道:“或许司空是怕你听不明白。”
好在谢敛在这个问题上,倒也并未过多纠结:“若非今晚在此偶遇,居主准备如何?”
“公子相信天命吗?”他温温和和地开口道,朝他伸出手,“我们修习异术之人很是相信这个,若是你我今晚未在此处遇见,便是天命注定你我并非同路人罢了。”
谢敛深深地看他一眼,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擡手与他相握:“为什么选我?”
“不是我选你,是阿湛选择了你。”夜息微微笑道。他松开手,掌心有隐隐的淡金色符文,谢敛将手收回来时,发现自己掌心之中也出现了微弱的金光,转瞬又恢复了原样。
“你要找的人在阎罗殿,凭这个你可以去带他离开。”
蔷薇花架的游廊下,安知灵皱眉盯着说完那句话后就抿唇不语的男子,等着他的下文,但司鸿却偏过头去,打定主意不再透露半句。
安知灵冷静道:“你刚刚果然见了夜息?”
“随你怎么说。”
“中元节那日,我去了瑶池会。”她突然道,立刻便看见对方皱起了眉头,不由轻嗤道,“别装了,你早就发现了吧。”
她接着自顾往下说道:“我之后想了很久,孟冬寒为了义,吕道子为了财,白月姬为了利,你是为了什么?”
“别跟我说你是为了白月姬。”她侧过头翘起嘴角微微笑了起来,灯下说不出的促狭。司鸿忽然间心烦意乱起来,几乎控制不住地转头恶狠狠地盯着她:“为什么不会?她替我杀了刁石,又给了我如今的地位,若不是她,我恐怕早死在了不知哪个地方。”
似乎被他激动的情绪感染,安知灵先是微微一愣,皱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很好。”司鸿依然目光冷淡地盯着她,似乎在等她的解释,谁知安知灵顿一顿,又说:“我只是以为你不讨厌那个时候。”
她说完又不再往下说了,司鸿等了半晌,就只等到这一句,那一刻他忽然便觉察出自己的可笑来,好像那点燃着火星子的灰烬,终于一点点完全冷了下去,叫他生出无尽的疲惫。
“无能、软弱、任人鱼肉……”他的语气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说到后来甚至生出一点自嘲,“谁会喜欢那个时候。”
“大概也只有你,”他擡眼忽然间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她,心口发紧似的,开口道,“只有你喜欢那时候的我。”
安知灵也未料到他会这样说,怔忪着眨了眨眼,司鸿却盯着她半阖的嘴唇,想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他脑子里闪过许多个念头,到最后怕她说什么,又怕她什么都不说。
“啊……”安知灵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微微笑起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点头道,“我确实不讨厌。”
司鸿愣在原地,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么爽快地承认,若是安知灵仔细看的话,或许能瞧出他那一瞬间似悲还喜的失态,但对面的人没有看他,她擡手抚上一旁花架上垂下的一朵蔷薇,花开得正艳,几乎要叫人忘了花茎上细密的硬刺,叫人忍不住攀折一朵下来。
“我第一次见你,明明已经快叫人打得半死,还撑着一口气站起来,那时候你若服个软,那群人未必不会放过你。”她目光落在掌心的花上,语气间终于多了半分熟稔的温度,“我不行,我若叫人打了,必定要立刻趴在地上装死。”
“你那年救我,是因为可怜我吗?”
“也不是吧……”安知灵想了想,“我当时看你身手不错,若是肯同我一道回去,栉风或许不会再逼我学武逼得那么紧了。”
司鸿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直到她叹了口气松开手上那枝蔷薇,仿佛终于歇了将其攀折下来的心思,也擡头看了过来,他才猝然间转开了目光,过了半晌才淡淡道:“多谢。”
安知灵起先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这句多谢迟了五年,仿佛终于叫人拂开冰雪,依稀窥见了当年那个少年。
那年沉默寡言的少女坐在酒楼上,看那个落魄少年被人打趴在泥地里,又一次次站起来,好像但凡还有一根骨头没断,就能叫他抖落那一身尘土,咬着牙将一拳头奉还。
“你在看什么?”白衣的女子从内桌的酒席上走了过来,跟随着她的目光一同落在车马喧嚣的大道上。衣衫褴褛的少年们扭打成一团,里外吸引了数十个无所事事的行人围在一旁拍手叫好。
白月姬看了几眼觉得无趣,便低头修剪着自己刚用豆蔻染红的指甲:“那人大约就快死了。”
“为什么?”
安知灵刚来时很少说话,便是夜息也很少能叫她开口。白月姬大约是没想到会得到回应,不由略微诧异地又低头多看了几眼楼下喧闹的人群。
“因为他不服输,不服输的人在这地方总是死得格外得快。”身旁的人比安知灵年长不了太多,但那时候她看起来已经完完全全是个成熟的女人了,一颦一笑间全然是成熟女子的风情,就好像她说什么,总是很容易叫人笑着纵容。
安知灵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重新转回楼下去。事实上她说得对,最中间那个少年看上去确实凄惨极了,好像再有一个人扑上去,就能一把拧断他的脖子,叫他再也站不起来。但每一次周围的人这么想的时候,他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所以这场小规模的街头斗殴持续了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长的时间,甚至于连那一群围着他打的混混们,都开始心悸起来,若不是碍着围观的人群,或许他们早该拿着他身上的钱袋子离开了。
白月姬看了一会儿,像个一眼看见了结局的观众,索然无味地站了起来。忽然却听身旁的人,低声道:“不会的。”
她微微一愣,低头去看坐在二楼窗前的少女,安知灵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像是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听。
白月姬不确定地确认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不会的,”安知灵站起来,她瞧着底下的人群,唇边忽然勾起一个浅浅的笑意,终于擡头对上了身旁白衣女子诧异的目光,忽然平静而笃定地说,“只要他再站起来一次,我就找人帮他。”
她说完便从二楼走了下去,白月姬站在二楼低头看她走进人群蹲在趴在地上的少年面前。栉风跟在她身后,人群散开来,她不知道女孩有没有和地上的少年说什么,她只看见她朝他伸出手。那是安知灵在荒草乡接纳的第一个人,白月姬依靠着窗沿,似乎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好笑,终于淡淡地转开了目光。
那时候的他们必定想不到将来,那个趴在泥地里的少年,日后摇身一变成为了执掌一方的北乡主,与那日对他伸出手的少女形同陌路,反醉倒在西乡乡主的美人怀;而那个二楼窗前被人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少女,却从无人居搬到了小杜山,独自一人在乡间穿梭来去,无人知道她的过去和将来。
不远处“啪嗒”一声轻响,终于将人从久远到有些令人昏昏沉沉的回忆中一把拉了回来。廊下二人倏忽转头,才看见不远处弯腰从地上拾起灯笼的模糊身影。
他直起身,灯笼的火光映出他身上鸦青色的襕衫,他朝着游廊这边望来,像是探寻着低声唤了一句:“阿湛?”
作者有话要说:
信用破产了……我原本以为我面试完会空一点的,结果后续的事情出乎意料得多ORZ
其实存稿也不是完全没有,但我挺不喜欢无稿裸奔的状态的,因为虽然有大纲,但写着写着出现一些变动可能会回头把前面的改一下,已经发出来的话就不太好改了,所以还是努力先攒攒稿吧。
接下来几天可能更新随缘,我把三次元事情完全搞定之前,先努力做到周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