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灵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转身要往廊下去。司鸿下意识去握她的手,等拦下她,一时又不知要说什么。
“离开荒草乡。”他顿了顿,才说,“越快越好。”
安知灵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斟酌道:“如果你是想提醒我……”
“想想你三年前对我说过的话。”他声音没有控制住,一时露出些不耐烦的焦躁来。安知灵叫他那一声低吼震得终于摆正了神色,严肃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义庄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义庄?”司鸿眉头紧皱,安知灵观察他的神情不似作假,正要再说,却听他一字一顿认真道:“你三年前说过的那些话,我如今如数还给你,不要重蹈覆辙。”
“阿湛。”游廊下的人似乎等得不耐,又开口唤了她一声,这一回声音清楚了许多。
安知灵缓缓将手从司鸿手上抽了出来,看着他笑了笑:“三年前,重来一次,你会听我的吗?”
司鸿手上一松,他神色有些难看,却没有立刻回答。安知灵摇头:“无论如何,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如此一来,你我就算两清了。”
司鸿闻言心中一紧,猛一擡头,但眼前的人已是头也不回地走下游廊,往花园中去了。
游廊下的人提着灯笼站在一块假山下,神色似乎微微有些不快。不过他少有神情愉快的时候,安知灵倒也不以为意,只等走近了,鼻尖一阵淡淡的酒气,才略微诧异道:“你喝酒了?”
谢敛其实没喝多少,这酒味大概是早先那送酒的仆役故意撒在他衣角上的,不过他也未开口辩解,安知灵再看他平日里素来端正的站姿,此时也显得有些松垮,便料定如此,不由伸手从他手上接过了灯笼:“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从未见过谢敛喝酒,不知他酒量如何,只是看他如今这个模样,倒像是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对面的人顺从地将灯笼交到她手里,随即便站不住似的朝她倾倒下来。安知灵慌忙一手拿着灯笼,一手扶住他的腰,后退几步,正靠到了身后的假山上。
她被他困在脚下这一寸三分地中,才头一次发觉他比自己高出了这许多,竟能将她整个人都拢在阴影里,呼吸吐纳间全是他身上的冷香。想到此,竟难得起了几分局促。
安知灵伸手推他却推不动,只感觉他将头埋在她肩上,呼吸倒是平稳。她仰着头,将手绕到他背后伸手拍了拍:“起来,我去找人扶你。”
身上的人动也不动,好似喝醉了耍赖一般。他们二人这底下的情状,游廊上自然看得真切,安知灵听不远处脚步声渐远,转头看过去,那儿已是空无一人。
她听见了动静,谢敛自然也能听见。安知灵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声音里透着点无可奈何:“他已经走了,你真要叫我这样扶你回去?”
将头埋在她肩上的人像是闷声轻笑了一下,呼吸洒在她脖子上,叫她起了一层轻微的颤栗。安知灵努力板着脸,终于也忍不住咬着唇笑了起来。大约是夏夜的夜风温柔,吹在身上无端叫人生出一股倦意,全身也卸下力来,不由开口与他闲聊:“你当真喝酒了?喝了多少?”
靠在她身上的人起先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两三杯。”
安知灵闻言弯了弯嘴角,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找了许久。”
安知灵故意问:“找我干什么?”
“你不高兴我来找你?”
谢敛撑起身子,终于退开了一步,并未立即离开,倒是垂着头看她,眼中光华流转。假山上有镂空的岩洞,大约是故意设计,游廊上悬挂着彩灯,那一盏灯光刚好能穿过岩洞投射到假山的另一边来。
安知灵心头一动,忍不住侧开脸:“有什么高不高兴的?”
谢敛便慢悠悠地说:“看来是不高兴了。”
安知灵觉得他今晚幼稚得很,又气又笑道:“你到底喝了多少?”
谢敛低下头,瞧着身前有些气恼的女子,又忽的笑起来:“还说没有不高兴。”
安知灵被他笑得脸上一红,又懊恼地转开头,小声道:“你喝酒犯了门规,倒是理直气壮。”
身前的人自然听见了,似是又低声笑了笑,安知灵忍不住想,他今晚实在是笑得太多了。
好在下一秒,眼前的人便收敛些,稍稍退开两步,提着灯笼站在她跟前,温声道:“走吧。”
今晚月色明亮,满园蔷薇花香。安知灵看着前面提灯领路的背影,这会儿他倒没了醉态,背脊像柄长剑挺得笔直,步子不疾不徐,目光不偏不倚,连走姿都像是他这个人似的利落,没有一点儿冗余。
“你看什么?”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头也不回地问。
安知灵被吓了一跳,见鬼似的盯着他的后脑勺,脱口而出:“没看你。”她说完就懊恼地想将自己一口吞了,果然随即就听见前面的人又是低低一声轻笑。安知灵自暴自弃地深沉道:“你变了。”
“恩?”谢敛心情很好地应了一声。
“在九宗的时候,你严肃很多。”
谢敛像是想了想,意外地认同了她的说法:“你在此地,也与外头不同。”
安知灵好奇道:“哪儿不同?”
谢敛淡淡道:“当安湛总是比当安知灵要轻松。”
安知灵闻言脚步不由一缓,竟是过了半晌才回过神又追上去。谢敛仿若不知她刚刚落下似的,又听他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喜欢九宗吗?”
“你问安知灵还是安湛?”绛红色衫子的女子低头盯着石子路面,很记仇地问。
谢敛勾勾嘴角:“安知灵。”
他当真选完,她有些忍不住侧头去问:“为什么?”
“我认识安湛总是比安知灵要久一些。”他说完,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脸红了起来,别过头去,似乎轻轻地哼了一声。
谢敛听她不作声,也不以为忤,又说:“你记得我之前提过的不老泉?”
安知灵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终究还是别别扭扭地应了一声,便听他说:“那儿很漂亮,和小杜山很像,你去过大约会喜欢。”
安知灵心头一跳,做贼心虚似的,猛地擡眼看着他,像是想看清楚他说这话时的表情。但身旁的人毫无所觉似的,又接着说:“我每逢年节会下山去看姐姐,静虚山离长安不远,若是骑马不用一日便能赶到。”
谢敛用他一贯冷淡的声音往下说:“姐姐五年前生了一个男孩,取名明宜,我年前见他的时候,已经开始启蒙,千字文背得不大利落,缠着人撒娇买糖倒是口齿伶俐。”
听到这儿,她也忍不住露出个转瞬即逝的笑来,仿佛就瞧见了那还没人腿高的小不点,缠着他跑圈买糖吃的情景。
自二人相识以来,这算得上是眼前人话最多的一次,小径一路无人,便一路听他漫无目的地讲起那些琐事:“……过年的时候,街上会有花灯,城郊也放烟火,我虽没去看过,但听他们说应当是很热闹。”
他忽然提到这个,安知灵便想起来雾江初见的时候,他与方旧酩两个强行上了她的渡船,她将船划到对岸,便将两人扔下一个人跑去看了烟火。明明也是不久前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
谢敛大约也是想到了这个,又加了一句:“城郊倒是不远,不用划船过去。”
安知灵知道他故意这样说,心中好笑,渐渐地也要忘了先前两人在说什么,这时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等她疑惑地擡头,便正撞上了他的目光。
“你想去看看吗?”他低头瞧着她,语气尽量自然平和,若不注意他话尾那几个绷紧的字音,叫她几乎他是在邀她饭后散步。以至于安知灵愣愣的,还未反应过来,便下意识问:“烟火吗?”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他刚才说了什么,立即便感觉到自己耳廓红了起来,疑心今晚喝了酒的那人或许是自己,否则怎么一晚上竟在说蠢话。
但他顿了顿:“也可以。”
可以什么?安知灵脑子里乱糟糟的,去看烟火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颇为艰难地开口,但刚开了个头便不知再说什么好。
“恩。”
两人站在花园的小径中,夜风已带了丝凉意,不知什么时辰了,远处似有隐隐的人声传来,远得却已经像是另一个世界了。她的思绪一时间又跑远了,等再收回来时,又听他问:“那要去吗?”
“什么?”她傻愣愣地擡头看他,谢敛看着她的表情,无奈地擡起手朝她伸过来,安知灵下意识要躲,但只僵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地任他伸手撚起了落在自己肩上的一缕碎发,擡手替她收回脑后的发髻中。
“看烟火、花神会、九宗……”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笑,“下墓道,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