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蕲大人,我忘了问你一件事。”漫无目地的瞎找半个月,洗墨某天早上苦着一张脸说。
白蕲看了他一眼,用筷子拨了下碗里的白粥,“要问快问,别用那张脸对着我,饭都变难吃了。”
洗墨转过头,对自己默念“他是小孩不要跟他计较”十来次,才换了个亲切的笑脸重新面对他。
“白蕲大人,你那引魂铃长怎样?总得告诉我一声吧。”
白蕲抬起几乎埋入碗里的小脸,似笑非笑的看着洗墨。“原来你不是白痴,还知道问我这个。”
洗墨再次捏紧筷子,对自己默念“他比我高祖还老了是个老人家”二十来次,再次笑问,“是小辈疏忽,聪敏不足,没有跟大人请教。”
“嗯,”白蕲点点头,很满意洗墨的自知之明,“我那引魂铃…”,然后开始进入沉思。
洗墨等了好一下都等不到白蕲的下文,忍不住催促,“白蕲大人…”
“去牛脖子上找找吧,”白蕲叹口气,“我那铃,是只土牛铃。”
“虽然我找不到,但是我可以感觉到,”白蕲可爱的小脸露出有点苦恼的表情,“只知道大略在此方圆百里以内吧。”
方圆百里,就是圆周直径五十公里的范围。
洗墨怒到翻桌了…在心里。
牛铃说起来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中国几千年的农业社会,可以养上一头牛耕田的农户都会在牛脖子上系一个,牛只走动的时候会发出低沉的敲击声。
洗墨很小的时候看过拉牛车的牛脖子上就系了一只,摇晃时就发出喀啦、叩啦的声音,不清脆,但很朴实。
现在有些风铃或者门铃还会仿著那个样式来做,响起来的时候很有怀旧的风情。
洗墨当然不会真的跑去找牛脖子检查,现在看到牛都炒好端上桌了,哪里还找得到活生生的牛。
“看得到啊,”某个同学笑说,“我家附近的河堤边不知道谁常常放了五六头牛在那儿晃,偶尔看到还挺新鲜的。”
洗墨跑去看,离那些牛有个百米远远观望,只有一头牛脖子上系了铃,但那铃上带着铜锈,很明显的是现代工厂铸的。
虽然知道不可能在这边就这样找到,但洗墨还是有点失望。
看了下时间,离去接水子还有段时间,下午也没课了,洗墨干脆在水泥堤防上坐下来稍稍消磨下时间。
坐在堤防边上看着那群牛悠哉的嚼草、打瞌睡,鼻尖可以嗅到草香,清风微微地吹过带来清爽的凉意,阳光让云层挡住,天色明亮透彻却不炎热。
有种慵懒的悠闲感,时间的流逝似乎变慢了,平时学校、打工、家里三头烧,难得有了这样的闲适,让洗墨就这样完全放空,连动都不想动。
突然灵光一闪,洗墨想到了什么似的,跳下堤防直冲回院子里。
摊开素白的宣纸,洗墨拿起墨块深吸一口气,开始磨墨。
感觉到有一丝微暖的气流从体内集中到手里,再流到墨块中,磨成反射著光的漆黑浓墨。
磨好墨后,洗墨才放松的吐出一口气,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就让他神色有些疲累。
没有片刻休息,抓起一枝狼毫笔试了下笔毛软硬,洗墨沾上墨汁开始大笔挥毫,在宣纸上大胆又小心的染上墨色,一勾一勒、一笔一划都替笔下的图慢慢注入活泼的生气。
不知道画了多久,天色慢慢的转为橘红,映得窗櫺好像一片火烧似的,洗墨才满头大汗的放下笔。
疲惫的瘫坐在太师椅上,洗墨捶著右手,舒展一下有点僵硬的肩背,看着天色,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似的…
“啊!水子!”
洗墨跳起来,抓起车钥匙准备冲到幼稚园去,才踏出屋子,就看到一个大约十来岁的男孩牵着水子走进来。
还来不及反应,男孩看见洗墨,先用鼻子哼了一声,“这时候了才想到,怕是早被拐走了。”
正在想这语气很耳熟,只见那男孩脱下外套,立刻就变成个子小小的白蕲,手中的外套也变成那件黄色雨衣。
水子则是默默的走到洗墨身边,伸出小手揪著洗墨的衣角,紧紧的把那片衣角捏在手心中。
“抱歉…水子。”洗墨搂住水子,拍拍她的背。
或许是婴灵的记忆,水子对离开洗墨这件事异常的恐惧,刚开始上幼稚园的时后,洗墨还跷课三天坐在教室外面让水子随时可以看到自己,才让她安心下来。
这下会不会让水子成为拒绝上课的小孩?
“我说你啊,有什么事情也打通电话,让重衣来接人,就这样没消没息的是个什么样?这样还敢说要带小孩?你这小孩啊…”
洗墨啼笑皆非的接受白蕲的训示,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手插腰指著比他高上许多的大人教训,被教训的还只能弯腰低头认不是,是个有点奇异的画面。
让白蕲训话了到了一个段落,洗墨才从屋里拿出那幅他画了一个下午的画来。
一头老青牛跪卧在田野间的树下闭目小睡,不远处有栋农舍小屋,旁边有条沟流过转动水车,黄昏的暮色映在画上,就像农村的黄昏景色,几乎可以听见那流水及水车转动时木头摩擦的声音。
白蕲看着画许久,才伸手接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白蕲眼角闪著水光,“我都快忘了,它只是个破土牛铃。”
而他白蕲,是个手里甩著细竹枝赶牛的小牧童。
多久没有想起了,那青草原野的芳香,清风抚过的微凉,在树荫下,他靠在老牛身上睡着,可以隐约听见阿娘唤他回家。
“土铃,土铃,我们回家吧。”
白蕲伸手探进画里,一头老青牛缓缓地让他牵出画中,原本洗墨没有画上的牛铃,正挂在老青牛脖子上,喀啦喀啦的响。
那是个很简单的铃。
是白蕲的阿爹找来黏土替家里做瓮,剩下的一点残料,随手捏成了牛铃给白蕲玩。
他被卖做丹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就只把这牛铃抓在手里,连死时也不放。
曾经,他不想当什么丹童,也不想当什么引魂者,就只想当个小牧童罢了。
如同这只牛铃,只是个牛铃而已。
熟练的翻上比自己高上一倍的老青牛,手里一甩,明黄色的雨衣变成了蓑衣,披绑在身上,一拍牛臀,老青牛昂首回应的哞叫。
“阿青,阿青,走噜,我们回家了。”
当晚,洗墨找出伯祖以前藏在厨房的陈绍,倒了一小杯,坐在院子里望着星空啜饮。
似乎可以听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牛铃摆荡时,那个喀啦、喀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