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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临近毕业,几乎每晚我们都会偷偷聊到很晚才睡觉。我还记得那晚卧谈会的主题是卫生队里新来的几个女护士,我们聊到夜里一点才陆续睡去。
刚睡着没多久,一阵尖厉的哨声骤然响起,我的意识还停在美梦里,身体却像触了电似的立刻从**弹起!
整个宿舍开锅一样嘈杂起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手忙脚乱扣武装带的声音、蹲在**找东西的声音掺杂在一起,有人还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嘟囔着:“这都快毕业了怎么还来这套。”
这些年在军校里,这哨声简直成了我们的噩梦。甭管你在刷牙还是洗澡,就算上厕所尿到一半,只要哨声响起,就必须在三分钟内武装完毕,打好背包站在楼下。以至就算是放假回家,窗外有小孩吹哨,浑身都会立刻紧绷起来。
作为还有三个月就毕业的我们,已经很少有紧急集合的情况了,我们也都在夜里慢慢地放松了神经,没想到今天又来了这么一出。
拜这些年所赐,我练出一个绝技:能从听到哨声开始,起床、套上裤子一直到打背包,再到检查着装,最后飞速跑到楼下,全程不用睁眼一气呵成。
我和其他104名同学飞快地站到操场上,标准间距三步列队站好后,极不情愿地睁开眼才注意到教官身边站着校长,还有一位从来没见过的首长,凭借微弱的光线只能看到他肩上的大校军衔。
我隐约感觉到这一天的紧急集合非比寻常。
校长和那位面生的首长低声交谈了几句后,首长微低着头背着手走进队列里,像是在小树林里散步似的,偶尔停下来好像在思考什么事,停不了几秒又继续在队列里穿行。
他从我面前一共路过了四次,每次我都加倍绷直背脊抬着下巴。
他中等身材,我斜眼偷偷瞥过去只能看到他帽檐下露出的鼻梁。
出什么事了?难道有谁闯了祸上面派人来彻查?那这得多大的过错啊。我心里七七八八地想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升旗的旗手护着国旗正步从我们队前经过朝升旗台走去,起床的号声这才响了起来。
那个首长走出了队列,打开手里的本子刷刷写了一通,撕下来递给校长,行了个军礼就低着头离开了。校长看看手里的纸,抬眼看了看我们,大声说道:“我点到的同学出列!一排第一、第四,二排第三、第六……”
我被点到了!
我顿时明白,这位首长是来挑人的!可我不知道挑我们这些人去做什么。这让我有些忐忑。
站了一个多小时腿已经有点儿发木,我正步出列走到队伍前面,跟其他19名同学站成一列。我扫了一眼与我一同被挑出来的同学,希望能找出我们的共同点,但很快就死心了,因为就成绩而言,我们这二十人可谓遍布上中下三个级别,既有全能型的优等生,也有年年垫底的老末,既有成绩不高不低的中游“砥柱”,也有成绩毫无逻辑上蹿下跳让教授和教官心脏不适的跳跃生。
我想大家一定都揣着很多疑问,有人已经忍不住互相交换疑惑的眼神。但条例明确规定,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我只能静等答案,也有可能,永远都不能得到答案。
接下来我们被那位首长不知以什么标准又筛了四次。在这个过程中,文没有理论考试,武没有体能测试,只是挨个儿找我们聊天。
后来我和其他同学聊起,发觉他和每个人每次谈话主题都各不相同,天南海北,甚至上一个问题跟下一个问题完全不挨着。
聊天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一个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因此根本无从判断什么是正确答案,所以在回答问题时,只能凭着自己的本能迅速地做出回答。以前比武练兵也好,理论考试也好,谁不服谁想较劲也有个明确的指标,这次想创先争优,却根本连个分数线都不设。
一周后,再次来到他在学院的临时办公室,我发现屋里多了两个我的同学——一排的宁志和三排的郑勇。
这位神秘莫测的首长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几个文件夹,言简意赅地对我们说:“我奉命组建特案组,你们三人的各项条件均最符合或最接近我的选拔标准。你们每人有机会问我一个问题,没问题就准备就位。”他说话声音很低,但是很有力。
我心中一阵狂喜,几乎就要笑了出来。我终于留到了最后!这几年我们每个人最担心的就是毕业后会被分配到城市执勤,或是派到边疆派出所去。如今我显然将要提前告别这种担心,心情真是大好。
什么是特案组?有多少人?执行什么任务……脑中瞬间涌出无数个问题,可首长说得很明白每人只能提一个问题。如果想知道这个特案组到底有多重要,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看它属谁管,我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特案组向谁负责?”
首长答:“向人民负责。”说完他眼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诡笑。
看着他的表情,一时间我无法判断这个答案的分量,可惜每人只能问一个问题,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宁志和郑勇的问题上了。
宁志的问题是:“什么是特案?”
我余光瞥了他一眼,我们不同班,没怎么打过交道。但他的问题很棒,也是我最想知道的问题之一。
我们不是担心特案太特别,而是担心特案不够特,四年军校上到如今,每天按时出操以及教程上枯燥的训练模式早已满足不了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听教官讲稀奇古怪的真实案例。
首长回答说:“公安部门处理不了,军方又不便出面,严重危害国家和人民安全的案件。”
宁志的表情显然是对这个答案不够满意,继续追问又是不被允许的,他瞄了一眼郑勇,意思是让郑勇接着问。郑勇问的是:“装备是什么级别?”
首长说:“特级。”
郑勇一个立正:“没问题了。”
我和宁志赶紧也跟着立正挺胸说:“没问题了。”
首长递给我们一人一个文件夹,说:“这是你们进入特案组前宣誓的誓言,你们仔细看清楚每一个字,如果做不到现在就放弃,绝对不能有一点儿勉强。”
我默念着纸上的一字一句,心里翻江倒海血脉贲张,我知道他俩跟我一样,恨不得立刻就能得到一个任务来证实我们有决心有能力兑现这纸上的誓言——其实从进入这所院校穿上这身军装起,我们就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
我们不约而同地立正敬礼,表示已经准备好了。
就这样,1996年初夏的一个下午,我们站在学校小礼堂的主席台上,在校长的见证下面对着国旗、党旗宣誓:“我是中国人民武装警察特案组警员。我宣誓,绝对服从中国的领导;忠于祖国,忠于人民;服从命令、严守纪律、英勇战斗;不怕牺牲、忠于职守;坚决完成任务;在任何情况下,绝不背叛祖国,绝不叛离武警部队。”
首长静静地站在一旁,等我们宣誓完毕,走过来站在我们面前,足足盯着我们看了有五分钟,看得我们浑身发毛后才缓缓说道:“从现在起,你们和我,既是同事,也是战友。我叫徐卫东,是你们的直接上级,你们可以叫我老徐,也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他说完上前和我们挨个握手。我习惯性地想敬军礼,他狠狠地在我抬起的胳膊上打了一下:“从这里出去以后,你们将脱下军装,我不允许你们身上再有明显的军姿出现。”
从礼堂出来后,徐卫东给我们下了第一道命令:不能和任何人打招呼,十五分钟内收拾好行装。
二十分钟后,我们坐上一辆挂着地方牌照的很不起眼儿的轿车,离开了学院。我们三人在车里不约而同地回头朝越来越远的学校大门眺望,直到车子转了一个弯,再也看不到了,我们才扭过头。
2
我们被直接拉到一个位于深山密林里的训练基地,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幻灯片、录像和卷宗。内容大多是境外毒品、枪支走私和制售的情况资料,还有案件多发地,尤其是西北、西南几省的人文和地理。
开始一段时间还觉得新鲜,尤其是那些重大案件的图像资料,看得我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奔赴第一现场跟犯罪分子真刀真枪地大干一场,然后领功、受奖、鲜花、掌声……可日子一久,慢慢就觉得腻了。面对着四周巍巍的大山,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我们甚至开始怀疑领导是否已经忘了我们这档子事儿了。
郑勇像个被泄了气的皮球,得空儿就对着我和宁志直呼上当。
他是南方人,却长了个五大三粗的骨架,酷爱北方的一切吃食,尤其是羊肉和煎饼。午饭时候他又在一旁惆怅地望着窗外唉声叹气。我只好安慰他说:“这里伙食比学校好多了,有很正点的内蒙羊腿肉吃。”郑勇把筷子一蹾,冲我翻白眼:“合着我就是为吃干这个的?”
宁志哈哈一笑,正要说什么,突然撂下碗筷笔挺地站了起来。
徐卫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我和郑勇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徐卫东照着宁志的腿上就踹了一脚,指着我们说:“来之前我跟你们怎么说的?动不动立正的毛病怎么还没改?再让我看到一次,就都给我滚回学校去。”他冷冷地瞪了我们一眼说,“跟我走。”
我们二话没说,跟在他身后,上了他的车,直到他将我们带到这里。
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把我从回忆拽回现实。我回了回神,发现宁志和郑勇正呆呆的看着我。郑勇说:“难道废这么大劲把我们训成这样就是调来这里来当行刑的枪手吗?”
徐卫东不知几时走了过来,冷冷的盯着郑勇,一直盯的郑勇低下了头,才低沉着嗓子说:“必须一枪一个,而且要保证一枪毙命,否则开除。”
“是!”我们在车内压着声音说。
我话音未落,大腿上就挨了徐卫东一脚:“是什么是?”我忙改口说:“收到。”徐卫东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扭头看到刚才那个支队长并没有和我在一起,而是在不远处一辆车前和几个战士不知在说着什么。签署完调令,没想到还是由徐卫东亲自指挥我们,我的心顿时落了下来,好像明白了什么。想到这,我抬头看徐卫东,正巧他也在看我,只是那么一秒的对视,就好似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正想避开目光,却见他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就像是在赞赏我刚才心里的想法。
数十名武警战士严阵以待,三步一岗将空地围住,微光中一脸肃穆。
场地外,囚车和护卫车的号牌都被迷彩布遮挡着,每辆依维柯上押下来一个犯人,一共三人,双手反绑得结结实实。
押运战士将头三人按着头快步拖到最大的那个沙坡前,之所以说“拖”,是因为我发现每个犯人的腿都是软的,根本站不住,整个身体不停地朝下出溜,若不是押送的武警左右搀着他们,他们一定会瘫在地上。
三名死刑犯就位。
徐卫东用下巴指了指那个方向:“去吧。”
郑勇不等我们反应过来第一个冲下车,边跑边拉枪栓,枪口朝地向犯人快步走去。看得出他的步履有些凌乱,好几次鞋底都蹭到了地面上凸起的小石块。
我和宁志忙下车跟在郑勇身后跑步前进。
我被头上厚重的头盔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只听得见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怦怦的心跳声,渐渐地,觉得连气也喘不上来了。
几个武警战士手持着枪,面朝外呈半圆形处于警戒状态半包围着死刑犯。
这方圆几百米像是被这世界暂时遗忘了似的,天地间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
郑勇第一个就位,在距离人犯一米的地方抬起枪对准犯人的后脑勺,没有丝毫迟疑就开了枪。
“嗒”的一声枪响,随着郑勇的身体在枪后坐力作用下快速有力的一颤,犯人应声一头朝前栽去,抽搐了几下彻底没了动静。郑勇凑近一步低头确认犯人已死,转身一路朝车跑去。
我只觉得嗓子发干,想咽口口水,却发觉嘴里更干,硬着头皮走到犯人身后抬起枪对着那犯人的后脑勺,耳朵里开始轰鸣起来。
我定了定神,长舒一口气,死盯着准星,很快在我的眼里除了准星和准星对准的目标外,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心一横,牙一咬,扣动了扳机,我的身体在子弹出膛产生的后坐力下快速晃了一下,恍惚间仿佛能听到子弹冲出枪膛,穿过一颗头颅打入地面沙石的声音。
听着在晨曦空旷的野外回**的枪声,我勉强低头看了一眼栽倒的死刑犯,转过身咬着牙拼命甩了甩头,想晃醒阵阵发昏的大脑,想往车里走时发觉两条腿像是踩在棉花堆里一般使不上劲儿,我大口地喘着气,连拖带挪地朝车的方向移动着双腿。
没走出两步我又听见“嗒”的一声,那一定是宁志开了枪。我的脚随着那声枪响开始更加发软,无论怎么用力都不听我使唤,好几次若不是在用枪撑着地,我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上。
挣扎间一抬头,看到车门内伸出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正指着我。我知道那是徐卫东的手,他的身体隐没在车厢内的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是在示意我,如果我真的瘫倒,那么就会立刻出局。
我拼命把注意力转移开,试着让自己去想那些在学院里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那不就是为了能够让我早一点儿丢掉菜鸟的标签去执行任务吗?现在任务来了,执行了一半,总不能因为结果了一个罪大恶极的死刑犯就掉了链子,那以后恐怕连去边境派出所都不够格了。
我一边咒骂着自己这两条不争气的腿,一边调整着呼吸,咬着牙一步一步往车里走去。好容易走到车门前,我腾出一只手抓紧车内的把手,生生把自己连人带枪提溜到车内。刚坐下,就听见赶到车边扶着门的宁志的干呕声。
我无力的侧过头望见一个身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墨镜的法医正在验尸,宁志见状扶着座椅靠背又是一阵干呕。倒是郑勇握着枪的手轻微地颤抖着,跃跃欲试地朝外张望。尽管隔着墨镜我完全看不到他的脸,但依然能感觉到那头盔后骇人的杀气。
不多时,刚才那个支队长带着一个战士走了过来,对徐卫东敬了个礼。随后将我们三人的头盔,墨镜和枪弹收走。徐卫东没有理会我们,启动车子驶离了行刑场。我们谁也无心留意车子驶向哪里,都只是呆呆的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两天之后的早晨,我们又被徐卫东带到了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某地,摆在我们面前的又是一份调往此地的调令,签字的同时我也意识到一会将要发生什么。心中的紧张使得我签字的手抖个不停,写出的名字就像是鬼画符,看着宁志和郑勇的脸色,相信他们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大概是这批犯人能清晰的看到在场荷枪实弹带着墨镜和口罩的武警战士,对着不远处的几张桌子后几个身着法院制服的干部哭喊着求饶。说什么也不愿意动一步,所以几乎是被战士们强行拽到行刑点的。有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了,老远就看到他的鼻涕拖出来老长,在刺眼的车灯下亮闪闪的。还有一个声嘶力竭地求着饶,那凄惨的声音听起来令人汗毛一根根往起竖。徐卫东冷冷哼了一声没有说一个字。
郑勇似乎一直在等着徐卫东的命令,徐卫东刚一摆头,他第一个下车。这次宁志先我一步下了车,像是要把上一次丢了的面子再挣回来,三步并两步竟然超过了郑勇,端起枪对准其中一个犯人的后脑勺“嗒”的一枪,完事儿扭过头,头也不回地跑回车内。
我刚下车的时候天色还暗,怎料现在天色已经大亮,被宁志打死的那个犯人的惨样清晰地跃入我的眼帘。两天前那次枪毙死刑犯,因为天色暗,没有清楚地看到血,这时候在看清的同时嗅觉也跟着灵敏起来,一股奇怪的味道冲进我的鼻腔,那气味使人顿时变得格外清醒,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血腥味吧。紧接着又是“嗒”的一声,一个犯人倒在了郑勇的枪下。
我赶了一步,将枪口顶住犯人的后脑勺时,还听到那个犯人挣扎时,喉咙里发出的绝望的哼哼,不知何时,那犯人的嘴已经被堵住,大概是刚才喊得太凶吧。
我屏住呼吸扣动了扳机,随着子弹射出枪膛,犯人喉咙里发出的哼哼声在枪声响起的瞬间消失。在犯人栽倒的同时我转过身子,一路迅速地朝车奔去。
回到车里坐下后,我突然开始好奇这些人到底犯了什么罪。但是如果仅仅为了好奇心而发问,那是违反纪律的事。我与宁志和郑勇无法眼神交流,但我知道他俩此时的好奇心决不亚于我。
这一次,为了在徐卫东面前挽回自己第一次软脚虾的形象,我保持着标准的节奏跑回车边,故作轻松地掀起头盔,对徐卫东说:“老徐,有烟吗?”
徐卫东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没有吭声。他这不明朗的态度使我有些尴尬,只好悻悻地爬到车内坐好。宁志掀起头盔说:“我有。”摸出烟给大家散了一圈,散到徐卫东时,徐卫东伸手拒绝,宁志刚要收回,徐卫东又一把拦住宁志的手说:“来根吧。”说着接过宁志的烟,我赶忙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
他斜着看了我一眼说:“德行。”
法医验完尸后,远远地对着我们的车敬了一个军礼。徐卫东坐回驾驶位,说:“任务结束,弹药离枪。”
车很快开出了刑场,驶上公路的时候,一轮红日正好跳出天际。郑勇指着火红的朝阳对宁志说:“看那颜色,眼熟不?”
宁志眯着眼朝外看了一眼,胃里立刻发出翻滚的声音。我一看太阳那夺目的红色,马上想起血,抬起脚踹了郑勇一下,郑勇边躲闪边仰起头哈哈笑起来。
我们没有回招待所,而是直接返回了北京。
途中郑勇第一个忍不住,问徐卫东:“头儿,完事了吗?”
徐卫东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郑勇接着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为什么了吗?”
徐卫东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郑勇说:“我现在不想说了。”话音未落,他猛地一脚刹车把车停在路边,我们吓了一跳,被晃得东倒西歪却不敢出一点儿声。
徐卫东冷冷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你们谁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了。”我们连看都不敢看他,低着头回答道。
没什么理由比服从命令更充分了。
3
最终,我还是没找出自己和宁志以及郑勇之间的共同点,更别说什么特殊的优点。那为什么105个同级同学中单单选了我们?
这个问题恐怕要困扰我一段时间了。
晚上我们在一间教室看资料,趁休息的时候,我又想起那个问题,不禁对着桌面发呆。郑勇点了根烟问我:“你没事儿吧?两眼老发直。”
我想了想,把问题丢给了他,郑勇嗨了一声说:“这还不简单?越是高尖端的任务,越是需要看似平常的人去执行,这样在人群中很容易隐蔽。为什么要在人群中隐蔽起来呢?那是因为任务已经脱离了简单的是非黑白、打打杀杀。”
我说:“就你?枪毙死刑犯的时候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数你动作夸张,你往那儿一站,身上的杀气就把你暴露得淋漓尽致,还谈什么隐蔽在人群中?”
郑勇的脸腾地就憋红了,说:“老子那是头一回,难免兴奋得过了头,往后别说枪毙死刑犯,就算让我杀你,我都能做到从容不迫。”
“我也是!”宁志站在我们身后幽幽地说。
我和郑勇双双打了个寒噤。宁志自从执行完这次任务后,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回来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但从那开始就浑身散发出一种骇人的阴沉劲。
郑勇凑到我耳边说:“小宁没事吧,你看他眼睛红的,我看着都瘆得慌。”宁志听清了郑勇的嘀咕,慢慢抬起眼皮,两手插在裤袋里,盯着郑勇,一步一步地靠近。
郑勇梗着脖子,喉头动了动,说:“你要干吗?”
宁志一言不发,俯下身子看着座位上的郑勇,脸越凑越近,突然“呔”的大叫一声,吓得郑勇差点儿从椅子上出溜下来,说:“你他妈疯了吧。”他说着站起身退了两步,搓着胳膊打了个冷战。
宁志呵呵地笑了,坐在郑勇的椅子上说:“我一直在想那几个死刑犯在挨枪之前是什么心情,听到我们的脚步声时又在想些什么,我越想心越寒,越想越觉得害怕。”
我说:“那你还想?”
宁志说:“你们说,当时他们希望我们走慢点儿,还是走快点儿赶紧打完了拉倒?”
郑勇说:“要是我就希望赶紧挨完算了。”
宁志发了会儿呆,往桌子上一趴,头埋在两只胳膊里瓮声瓮气地说:“我有心理阴影了。”
郑勇说:“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我们也算为民除害。你这个人立场有问题,处决那种人还有什么心理阴影。”
宁志趴在桌上一言不发。我想起死刑犯行刑前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依然觉得毛骨悚然。宁志刚说的这些问题,这些天我也会偶尔想起,但没敢深想,就是因为越想越害怕。他这么一提,积蓄了几天的情绪瞬间就涌了上来。
我抓着铅笔想在纸上乱画几笔,手指都特别无力。
这时徐卫东走了进来,坐到了我们对面。屋里特别的静,只有他轻缓的语调在说话:“以后,你们要对付的罪犯可不会像这次一样背对着你们,乖乖地跪在那里等你们开枪,你们会看着他们的眼睛。要么将他们制伏,要么被他们打死,或者他们会从你们背后开枪,你们死都不会知道敌人是什么样,所以你们脑袋后面都要长眼睛。”
郑勇说:“我明白,就是要机警果断。”他显然对自己在刑场上的表现很满意,热切地看着徐卫东,似是在等着徐卫东的夸赞。
徐卫东扫了他一眼,说:“如果要你击毙的人是个女人呢?是个漂亮的女人,或者是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太,又或者看上去像个女大学生,你还能做到吗?”
郑勇想了一下哑在那里不吭声了。
宁志依旧趴在桌上,头也没抬说:“只要是任务,是命令,我管他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
徐卫东深深看了宁志一眼,点了点头,站起身说:“需要的话我安排总队的心理医生给你们。”
我说:“我不需要。”
宁志抬起头说:“那心理医生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
郑勇说:“还是给我们安排新任务吧。”
徐卫东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丢下三个字:“待命吧。”
周日的傍晚,我们三人正坐在操场的双杠上看着落日抽烟、聊天,徐卫东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和郑勇嗖地从双杠上跳了下来,整了整衣服。宁志像是没看到徐卫东一样,依然坐在双杠上,嘴里叼着烟哼着歌,一条腿垂下来晃悠着。
徐卫东看都没看我和郑勇一眼,走过来站在两杠间,将手里的一叠资料丢到宁志怀里,双手按住双杠将身体撑起来轻轻一甩,与宁志坐在一起,眯着眼看着落日舒了口气说:“挺会挑地方。”
我和郑勇这才意识到,刚才一着急,忘记了徐卫东一再强调的我们不能有明显军姿出现的事,彼此对视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徐卫东有些无奈地看了我们一眼,对我们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们坐上去。我和郑勇争先恐后地都想用漂亮的动作坐到双杠上去,动作没轻没重,结果我们是坐了上去,却把徐卫东和宁志都晃得失去了平衡,急忙抓着杠跳了下来。我和郑勇看了看站在地上的徐卫东和宁志,僵直地坐在杠上面面相觑。
徐卫东看着我们正想发作,想了想叹了口气,从宁志手里拿回那叠资料,分成三份,往我们每人怀里丢了一份。
郑勇一看资料大吃一惊,失声叫道:“鹰隼!”
我和宁志听到“鹰隼”也吓了一跳,赶紧低头看手中的资料。
果然是“鹰隼”,特警地狱级训练科目,允许百分之五十的死亡率,再厉害的特警也必在此科目中如鹰隼脱皮重生,训期两年,只培养极为少数的特殊人员。
我们三人惊讶看着对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于“鹰隼”我们以前也只是在内部资料片看过一次,而且也只有一次。
“四十天,”徐卫东对我们的反应完全视而不见,“我来验货。”
我们三人相视一眼,几乎同时张开嘴要反抗,这时已经转过身要离开操场的徐卫东突然回头指着我们说:
“闭嘴!”
看着徐卫东远去的身影,我们三人同时瘫坐在地上。
原来以为已经过关,没想到真正的选拔才刚刚开始。
四十天后。我们三人在一间病房里输了三天液,睡了四天。第五天徐卫东来了,挨个儿将我们踹醒,命令三十分钟内下床着装,准备归队。
原来所谓最高级别的鹰隼,没有考核,没有达标,甚至没有标准,它就是不断逼近你的极限,直到你彻底玩完。
我们就这样莫明其妙地过关了。
当天下午,在一个只有徐卫东和总队一位首长在场的授衔仪式上,我们三人被授予了中尉军衔。
我们很清楚地知道,这个军衔只记在我们的档案里,没有肩章,因为我们不再有军装了。
授衔仪式结束后,我们来不及庆祝,就被徐卫东叫进办公室。他正式通知我们,我们三人列为一个单独的行动组,叫做特案第九组,简称特九组。主要负责枪支毒品的走私、制造和贩卖相关案件。
听说还有很多像我们这样的行动组,有负责间谍案的,还有专门负责经济案的——当然,这些只是听说,我听宁志说,宁志听郑勇说,而郑勇是听我说的。
当然,这些不是我们应该问的事。
徐卫东把我们领到一间宿舍内说:“从今天起,你们一切的一切都要在一起,目标就是——不管你们谁一撅屁股,其他人必须知道你要放的是什么屁。”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三人形影不离,一起吃,一起睡,一起训练,一起看资料,互相熟悉着彼此的一切。日子过得流水一样分外的平静又轻快,这让我们都有些含糊,一切好似又回到了起点,这跟在学院里的日子没什么太大区别啊。
终于有一天我们被徐卫东叫到了档案室。老习惯,他足足打量了我们有五分钟,说:“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们不约而同地立正,昂首挺胸道:“准备好了。”
徐卫东抄起桌上一大摞文件就往我们身上丢,声音低沉却差不多是在吼:“你们他妈给老子喊什么?老子耳朵不背,你当你们还是大头兵吗?那么喜欢立正就滚回学校去出操,要不到门口站岗去!”
“准备好了。”我和宁志压低声音异口同声道,郑勇马上学着我们的样跟着一句:“准备好了。”弯腰把散落一地的文件拾起来最后集中在我手里,我本想毕恭毕敬地放到桌上去,但看到徐卫东正盯着我的手,好似在等着我犯错误似的,我赶紧装作随意地将文件撂在了手边的柜子上。
徐卫东舒缓了下眉头,说:“依我看你们还欠点儿火候,回去吧。”
郑勇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发现我和宁志并没有动,于是站住。
宁志说:“您还是给我们发活儿吧,再这么待下去就真废了。”
徐卫东说:“搭档就要亲密无间,对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甚至呼吸频率的改变,你们都要知道对方想要什么才行。”
我上前一左一右搭着宁志和郑勇的肩膀说:“我们已经很亲密无间了,他们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他们想拉什么,拉多少,是什么颜色。”
宁志也搭上我的肩膀说:“是啊是啊,再这么待下去,我们有人就要怀孕了,那时候怎么办?要请产假谁负责?”
徐卫东站起来说:“少废话,都给我滚回去。”
我们放开对方,灰溜溜地回了宿舍。
宁志认为之所以徐卫东认为我们三人之间的默契不够火候,直接原因就是郑勇没能和我们保持统一步调。在徐卫东让我们回去的时候,只有郑勇转身就走,虽然立刻意识到错误,但为时已晚。所以我们应该分析原因,从根本上解决郑勇总是不在状态的问题。
但是郑勇认为老徐说我们行就行,不行也行,说我们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既然命令我们滚回来待命,那自然有其原因,我们只需服从命令就是,至于其他都是闲扯淡。
他二人为此争执不下,希望我能表个态。我已经快被这平淡的望不到头的日子折磨得有气无力了,根本没有心思去分辨谁是谁非,叹了口气说:“看这意思,无论你们谁说得对,我们都要在这儿继续熬一段日子了。”我见他们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又补了一句,“既然他费那么大劲把我们招募到这儿来,一定比我们更着急要我们出去执行任务。”
宁志说:“话虽这么说,可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郑勇一拍桌子站起身说:“走,练格斗去,那个败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