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2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和郑勇、宁志正在射击场打靶,突然接到徐卫东的命令,让我们马上前往军用机场,搭夜里一点一架前往甘肃的小型军用飞机,配合处理一起私造枪支的案件。
有用的信息很少,只知道是位于平凉地区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凉山坳里,盘踞着一伙亡命徒,他们利用复杂的地形和废弃的矿坑制售枪支。当地武警中队要铲除这个窝点。
“而你们的任务是抓一个人,这个人叫洪古,是个柬埔寨人,他是这些枪支制售团伙最大的买家。这个洪古基本上控制了我国境内贩卖枪支弹药的主要渠道,抓住他对打击这类的犯罪非常重要。但对于他的情报我们掌握得非常有限,除了我说的这些,其他一无所知,得靠你们自己去甄别并把人带回来,你们有没有问题?”
我说:“只知道这人的名字?这个团伙有多少人?”
徐卫东说:“二十多人,我再说一次,只知道他叫洪古,柬埔寨人,其他一无所知。”
我说:“我没问题了。”
宁志说:“二十几人?人数不确切,我怕有漏网的我们都不知道。”
徐卫东说:“具体数字时刻在变化,因为当地武警也在行动,死伤在所难免。”
郑勇说:“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弹又没长眼睛,打死怎么办?”
“在能保障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尽量留活口。”徐卫东眼里闪着一种令我感到很陌生的光芒,他巡视了我们一圈,见我们没再提问题,突然指着我说,“秦川,你负责指挥此次你们特九组的行动,直接向我负责,我没有别的特别要求,只有一点,你的两个搭档,怎么从这里带走的,怎么给我带回来。”
闲了好几个月,突然接到这样的任务已经让我兴奋得有些不知所措,更没想到的是居然让我负责指挥。看着徐卫东沉稳坚定的眼神,我意识到此次行动虽然有危险但不会太大,为什么不派个经验丰富的老手带带我们?我低声说:“就我们三个吗?”
徐卫东看着我没有吭声。我只好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我们第一次执行任务,都没有经验……”
徐卫东哼了一声打断我:“你的意思是还给你派个保姆跟上?”
我忙说:“不是那意思,保证完成……不,你等我们好消息吧。”
徐卫东丢给我一个档案袋说:“资料你们在路上看吧,出发。”
出了办公室,郑勇说:“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上面选人永远都是选最普通的,不然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来当这个负责人。”
我停下脚步说:“要不我去跟老大说说,不做这个领导,让你来?”
郑勇说:“刚才老大可交代了,你怎么把我们带出去的,怎么带回来,你最好对我客气点儿,不然我死给你看。”
我正想反驳,背后传来徐卫东的喝斥:“郑勇,你刚嘀咕的什么?跑步回来再给我说一次。”
我们转身,看到徐卫东披着外套,正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我们。
郑勇小跑过去,立正站好说:“报告,我刚才开玩笑呢。”
徐卫东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郑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几乎能听到到徐卫东的目光像箭一样穿透郑勇身体的声音,走廊里死一般的沉寂,郑勇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滚!”徐卫东突然大喝一声。
我们从来没听见过徐卫东发出这么大的动静,郑勇一个哆嗦,竟然被徐卫东的喝斥逼得退了一步,就连我和宁志都浑身一个激灵。
郑勇脸色通红,一言不发低着头走了回来,经过我面前时说:“对不起。”然后埋头下楼。
我突然意识到徐卫东说让我把人安全无恙带回来的话,也许不是危言耸听。不然他不会对这样一个玩笑反应如此激烈,这让我感觉肩上的担子一下沉重起来。从下楼到上车,我们三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赶到南苑机场的军用停机坪前,我给警卫看了证件,警卫敬了个礼说:“正等着你们呢。”
跑道上停着一架老式的俄制螺旋桨飞机,两个战士正往机舱里搬东西。
我身后跟着郑勇和宁志,一路小跑到飞机跟前,我问其中一个搬东西的战士:“需要帮忙吗?”
那个正在搬东西的战士穿着军大衣,戴着棉手套。听完我的话,他把几乎遮住眼睛的棉军帽往上推了推,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自己身后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箱子,喘着气没有说话。我被一阵寒风吹得打了个寒噤,心想还是别假客气了,忙说:“那好吧,需要帮忙别客气,我们先上去了。”
从地面到机舱门没有舷梯,只有两只木质箱子垫脚,机舱门口结着一层薄冰,没法下手抓。我们三人你扶我,我拽他,连滚带爬地爬到飞机里,郑勇说:“咱这是搭飞机吗?我怎么觉得像是搭老乡的骡车?”
飞机两侧是两排用大号铆钉固定在机身上的木质长椅,尾部被巨大的尼龙网罩隔开的应该就是货仓了。刚才那两个战士正在把机舱外的那些箱子往里堆。机舱门敞着,外面的冷风一个劲儿地往里灌,我找遍了机舱里的每个角落,也没找到一个能稍微舒服点儿的地方。我敲了敲驾驶舱门,驾驶舱门随即被人从里面嘎吱一声打开,里面的两个飞行员扭过头看我。我说:“什么时候飞?有点儿吗?”
其中一个说:“带烟了吗?”
“带了,什么时候飞?”
他起身缩着脖子走出驾驶舱说:“快来根烟。”
我给宁志使了个眼色,宁志摸出烟给了他一根。他缩着脖子竖起衣领,摸出打火机啪嗒啪嗒地点不着火。
我摸出自己的打火机刚想递给他,一眼看到挂在驾驶舱门上写有禁烟标志的铁牌,又看了眼他手中的烟,递打火机的手犹豫地悬在空中。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吭声,走过去把那个铁牌翻了过去,然后接过我手中的打火机将烟点着狠狠地抽了一口,打了个冷战,嘴里喷着白气说:“操,真他妈冷。你们是搭便机那三个吧,什么时候起飞,得看什么时候把外面那些个箱子装完。”
宁志说:“不能多找几个人吗?”
郑勇搓搓手说:“要不我去帮他们?”
“首长明确指示,必须他的警卫员亲自搬,就是下面卖力气那两位。”那飞行员走到靠近我们的前机舱门前,脚蹬在机舱上,双手拉住把手,用力一拽。一阵厚重的金属撞击声后机舱门关上了,整个前机舱里的风顿时没了。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夜里一点钟了。
我们三个和那个飞行员坐在木椅上一边抽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约摸又过了半个小时,那些箱子才装完,两个战士爬上飞机,呼哧呼哧地喘个不停。刚才那个驾驶员走过去把后机舱门拉好,仔细地在机舱内检查了一圈后说:“坐好,安全带别绑太紧了,颠簸得太厉害的话,怕后面的箱子飞过来你们躲不及。”又拍拍宁志的肩膀说,“谢谢你的烟啊,你们想抽烟随便,记得别乱扔烟头。”
他说完走进驾驶舱,“咣”的一声关了驾驶舱门。突然没有了空气的流通,机舱的机油味顿时浓烈了起来,接着随着引擎的轰鸣声,飞机像是云霄飞车一样拔地而起,我咬着牙忍着忽然变换高度后心脏的不适感,只盼着快些到达目的地。
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分钟了。
2
这架飞机停在停机坪时,除了破旧我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飞行员吊儿郎当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并问我要烟还在本来禁烟的机舱里抽的时候,除了觉得不靠谱之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当这看起来不靠谱的飞行员驾着这架破旧的飞机冲上上下不着的夜空时,我们三个紧张了。
郑勇斜靠在舷窗边,看着黑漆漆的窗外不停地看表。宁志则没完没了地翻着出发前徐卫东给的那叠资料。我正在想该找个怎样的话题,来打破这种紧张带来的沉寂时,宁志突然用胳膊肘捣了捣我的胳膊说:“这地方你去过没?”
他把正在看的地图摆在我面前,我接过来一看,不禁有些头大。
那地方位于甘肃西阳回族乡与宁夏彭阳县沟口乡的交界处,我们曾在档案室里看到,该地区有无数宗枪支制售的案例,从民国初到现在就没消停过。尤其地图上这个地方。解放后政府开始收缴散落在民间的枪支,这个地方是一朵奇葩,年年缴枪都大丰收,而且年年增产。问题是这丰收的不是小麦高粱或者水稻,而是要人命的枪支弹药。
更夸张的是,解放初收缴的,就是当年美国支援****的武器,收缴到现在,还是这些东西,连型号都没变过,就是那么几样。鬼才知道解放前盘踞于此的军阀马鸿逵到底在这儿藏了多少军火。当然,其间也有明显的仿制品出现,但后来越仿越像,到现在就难辨真假了。
要知道,这批次型号的军火,都是为了战争用的,普通的治安警察怎么会有能与之抗衡的武器,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资料显示,贩售集团正打算把这些枪支通过售卖网销往内地,如果成功,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只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心里有块石头压得越来越沉,一时有些心烦,把地图往宁志怀里一塞,说:“没去过。”
郑勇一把夺过地图,看了一会儿说:“谁没事儿跑这种地方去?”
这是我们三个第一次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执行任务,本来都有些紧张,加上之前徐卫东那一声狮吼,更让我们心有余悸,到现在都不敢轻易说点儿稍微轻松的玩笑话,只好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震耳的引擎声中想着各自的心事。
我翻看着那个矿场的卫星地图,不停地在脑海中架构着地形,想象着可能会遇到的危机。但是越想越乱,越乱越拼命想。
郑勇突然一拍舱壁喝道:“真他妈慢,还要闷多久?”
他话音没落,驾驶舱门打开,刚才那个飞行员探出头说:“抓紧了,我们赶赶时间,不舒服就吐到椅子下面的桶里面,一会儿到了地方,自己把自己吐的带走丢外面去。”没等我们反应,“咣”的一声又关了驾驶舱门。
紧接着我们明显感觉到飞机在提速,整个机身开始不规律地晃动,我再次听到了宁志胃里翻滚的声音。我说:“你拿着你的桶找地儿吐去。”
脸色发白的宁志点了点头,挣扎着从座位底下摸出一个套着塑料袋的小铁桶,扶着椅子在机舱尾部找了个角落,然后一头扎到桶里,再也没有出来。
飞机降落在平凉时已经是深夜。一个理着平头、扛着少校军衔的武警军官第一时间迎上我们。简单的寒暄之后,我和郑勇搀着脸色苍白的宁志一起上了一辆没有挂牌照、车窗贴了黑膜的越野车,一路向北飞驰。
少校军官坐在副驾驶位上扭头对我们说:“三位首长,我就不客套了,我叫孙强,我们现在直接去那个矿场。”
我下意识地瞥了眼他的肩章,没有吭声。他叫我们首长,一定是向他下达命令的人特意强调了我们三人的重要性。
我问:“现在什么情况?有多严重?”
“二十多号人,躲在一个废弃矿场的生活办公区里,我们没敢惊动他们。”他大概看出我们的疑惑,自顾自点了根烟,抽了口说,“哦,说是生活办公区,就是一个将近三百平方米的院子,里面围着一圈房子。据可靠的情报,他们已经造出数量惊人的枪械,藏匿在某处,具体流向现在还不清楚,我们请示上级,上级说派专人来帮我们把把关,没想到……你们这么年轻。”
宁志说:“我们不是首长,级别……和你差不多,对了,车里能抽烟吗?”
孙强忙给我们让烟,我摆摆手说:“我不抽。”
孙强帮宁志点了一根烟,接着说:“这个团伙是最近几个月才由几个小团伙凑在一起的。以前是各玩各的,凑在一起后,他们整合的不仅是造枪的机器设备,也包括各种势力关系,比以前要难对付得多,不过也好,这样便于一网打尽。”
“这伙人你们交过手没有?有没有活口?”我一直惦记着那个柬埔寨人洪古,希望得到更多关于此人的情报,但在不确定孙强是否知道我们的任务核心前,我不能说太多。
孙强摇摇头说:“没有,上面不让打草惊蛇,务必‘一勺烩’。不过你们来之前,北京一个首长指示我们尽量留活口,唉……这就麻烦了,这个命令一旦传下去,我们的战士手下就会留情,对那伙人留情,就是对自己残忍。”
我见徐卫东已经跟他提过留活口的事,那么不妨告诉他原因,于是说:“因为这团伙里面有个很重要的人,如果拿下他,以后这样的案子会少很多,我们会少流血,少牺牲。”
孙强眼睛一亮,大概想问点儿什么,但职业的敏感性使得他还是没有问出口,说:“好,好,我们一定配合,我这就传命令下去,希望明年不会再有战斗减员。”
“那你们的计划呢?”我问。
“因为地势比较复杂,我们提前一天就设置了包围圈,等到晚上一网打尽,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外围还有人,一旦行动起来可能会有漏网之鱼。”
郑勇说:“咱们有多少人?”
孙强说:“一个县中队,除了留守和执勤的,全都来了,一共三十人。”
郑勇说:“算我们三个了吗?”
孙强迟疑了一下说:“没有,我直说吧,你们是上面派来的,我必须要保证你们的安全,所以你们不能直接参加行动。”
郑勇跳起来一把揪住孙强的胳膊说:“你什么意思?”
孙强看了眼郑勇的手,由他揪着,并没有理会他,说:“请问哪位是秦川?”
我这才想起从见面到现在都没有向他介绍过我们三人,忙说:“我就是秦川。”我瞪了郑勇一眼,郑勇不服气地松开了孙强的袖子。
孙强整了整衣服说:“上面的确是让你们参加行动,但是得听我统一指挥,你们出了事,我担不起,所以请你理解。”
我说:“能出什么事?”
孙强抽了口烟说:“这一带枪支制售猖獗,打击任务一直由我们中队执行。我们中队编制五十人,每年都补满,每年都得补。这次就算加上你们三个,也只有四十七人。”
他一句话让我们陷入了沉默,按照他说的人数,他们今年到现在已经牺牲了六人。
一直以来,我最担心自己被分配到这种单位,觉得这种县级中队不过是和普通的治安警察差不多:节日期间巡巡逻,维护地方治安,处理几个喝醉闹事的小混混,最多也就是协助刑警追捕个逃犯而已。现在知道,他们也要面对真正意义的暴徒,也要流血、牺牲。
郑勇大概有些不好意思,拍拍孙强的胳膊说:“刚才真不好意思,你别见怪。”
孙强笑笑没吭声。
我看了眼宁志,发现他靠在座位头枕上闭目养神,时而抽口烟,一言不发。我偷偷用胳膊捣了捣他。他眼都没睁说:“你们聊你们的,我在听,顺便构地形图。”
两个小时后,车子开始减速,并关闭了大灯,缓缓地驶下公路,在几乎看不见路的夜色中又向前行驶了大概五六公里的样子停了下来。下车后发现这是一条年久失修的柏油路,路两旁是直刺夜空的钻天杨。几股刺骨的寒风一个劲儿地往脖领子里灌,我把衣领竖了起来双手抱在胸前抵御着北风的侵袭。
孙强往手上哈着热气,说:“真他妈冷。”在原地蹦了几下,又说,“这条路是这个矿废弃前为了满足货物运输自己修的。”他冲司机摆摆手,车子无声无息地掉头,消失在夜色中。
郑勇像是被点了穴一般,耸着肩膀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戳在地上。
我说:“你没事吧。”
不等他回答,宁志说:“他一南方人,哪领教过这种天气。”说着拍拍郑勇的后背说,“长见识吧。”
郑勇颤抖着声音说:“你别他妈动我,我适应一下就好了。”
我努力适应了一下黑暗,勉强看到脚下的路。宁志拿着夜视望远镜看了一圈,说:“黄土高坡在陕北吧?”
孙强说:“这里地形差不多,地广人稀,深沟很多,很容易藏人藏物。三位跟紧我。”
在孙强的带领下,我们走下公路,穿过一片不知名的灌木,猫着腰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二百多米后,在前面浓墨一般的夜色中听到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操他妈。”
孙强压低声音对那方向说:“他妈死了没人埋。”
那边闻声稍稍嘈杂了起来,吸溜鼻涕和咳嗽的声音此起彼伏,很明显不止一个人。那个声音说:“队长,接到北京来的首长了?”
我们又向前摸了几米,看到了埋伏着的数十名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
宁志自语道:“操他妈,他妈死了没人埋。”频频点头赞许道,“你们这口令真是性感啊,得把这经验带回去,这种口令有意思多了,还解压。”
郑勇扭头对身旁的宁志说:“操他妈。”宁志马上接着:“他妈死了没人埋。”他俩一本正经握了握手,宁志说:“同志,可找到你了。”
孙强呵呵一笑说:“让你们见笑了,没办法,这地方的人贼着呢,要是听见有人说‘口令’两个字,人家就明白这埋伏了人。”
我说:“我们的武器呢?”
孙强丢给我们一人一件防弹衣说:“你们先穿。”然后对身边一个战士说,“去把枪拿来给首长。”
郑勇赶忙接过去一件套上。
我把防弹衣穿好说:“你们最近一次大的行动是什么情况?”我想通过以前的作战经验,来判断孙强及其部下以及对手的特点。
孙强说:“半年前在另一个地方,差不多一样的事,我们埋伏的战士发觉有人过来,在对口令的时候被发现,结果对方直接扔过来一个自制手雷,当场炸死我们一个战士,残了一个。”
这时一个战士过来递给我们一人一支81式自动步枪和几个装满子弹的弹匣,轻声对孙强说:“队长,五点了,没一点儿动静了。”
我问:“他们几点熄的灯?”
那个战士说:“夜里两点多,现在应该是睡得最沉的时候。”
“有没有哨?”
“据我们观察,没有。”
宁志拿着夜视望远镜一边朝前面张望,一边说:“要是我不可能不放几个哨。”他又看了一会儿说,“至少有两个地方可以设狙击手,要格外留意。”
“对,还是要提高警惕。”我对宁志说,“把图画出来,尤其是可能埋伏狙击手的地方要标出来,让每个战士都了解位置,千万不能麻痹大意。”
孙强搓着手看着宁志说:“还是你们水平高,这都能构图。”他回头对战士们说,“看到没有?北京来的首长牛逼不?”
几个战士惊喜地看着宁志低声说:“牛逼。”
宁志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了两下收起望远镜,很快画了一张草图出来给大家讲解并传阅着。
孙强见时间差不多了,说:“准备行动,我们的计划是包围,能生擒就生擒,尽量避免火力冲突。”
我检查了下枪械和弹夹,分别与宁志、郑勇确定枪械没有问题后说:“你下命令吧。”
3
孙强见我们的架势,知道终究拗不过我们,还是答应我们随队,但是必须要跟在队伍最后面,否则宁可放弃行动。我想真行动起来,谁还顾得上你在队伍的哪个位置,连连答应。孙强这才发出了“行动”的命令。
我们和其他战士一并,尽量放慢速度朝废弃的矿场生活区靠近。
我们三个大多时间都在城市里,习惯即便是深夜也会有光亮。在这种空旷的野外,一时很难适应生活,前后绊倒了好次,嘴里都是沙土,怕发出声音,都不敢用力吐,只能不停地用袖子擦着舌头。
北方隆冬的凌晨5点钟,是一天最冷的时候。北风呜呜地掠过地面,虽然风力不大,但是带来的寒冷却没有半点儿折扣,无情地吹透我们的身体。这需要我们不停地活动手指,不然很快就会被冻僵。
在距离目的地只剩不到二百米的地方,孙强下令停止前进,然后派出三个狙击手,命令狙击手提前靠近目的地,找好位置埋伏起来,着重监视宁志之前草图上标出的可能会埋伏狙击手的地方。这样一来,如果宁志的判断是准确的,我们也不会处于被动挨打的地步。
当我们将包围圈缩小把整个小院围得水泄不通时,孙强建议狙击手利用风声掩护,先把院子里的四条狗全部击毙,而且要保证一枪毙命。我能看得出现在的射击环境非常恶劣,射击精度会受到风速、光线以及消音器的影响,而且还要做到两点:
首先,必须要一击致命,不能让狗在挨完枪后还有命哼哼;
其次,不能让子弹落到任何坚硬的东西上。
这两点都是为了保证不发出声响,如果对方没有埋伏狙击手,那么我们继续前进就减少了很多被发现的风险。就算对方埋伏有狙击手,这样的举动也能做到打草惊蛇,对方狙击手必然会反击,这就可以避免直接往里冲时可能会中埋伏的风险。
我不由得打心眼儿里开始佩服孙强丰富的战斗和指挥经验。
我们趴在地上注视着黑漆漆的前面,一直没有听到宁志和郑勇说话,我有些不习惯,问道:“你们怎么这么安静?”
“没事。”宁志非常含糊地说。
“你怎么了?”我轻声问。
“你烦不烦?我张开嘴让口水带着嘴里的土都流出去,这土咸点儿就算了,关键也太牙碜了。”
“管用吗?”郑勇问。
“嗯。”宁志应了声继续低下头。
我见郑勇也张开嘴,低下了头……
其间孙强不住地提醒我:一定要注意安全,只准后方督战,不可冲锋在前。
大约二十分钟后,孙强示意大家安静,捂着耳机听了一会儿,一挥手,说:“狗都解决了,院子里没有动静,我们上。”
我们由匍匐变为猫腰小跑前进。没了狗,这次比之前的速度要快多了。
整个矿场生活区在漆黑的夜色中感觉不到丝毫生气,杀气却浓重且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我们知道,那些屋里酣睡的都是些亡命之徒,谁也不知道哪个窗口中会突然射出子弹。
北风还在呜呜地吹着,紧张已经使我忘记了寒冷。这种死寂下的黑暗,让人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生怕自己眼里的光亮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我握紧手中的枪,慢慢地上膛。大家屏住呼吸,两人一组贴在每所房子的门口,只等孙强一声令下破门而入。
突然一声枪响,我正前方一个战士在枪声响起的瞬间,木桩一般沉沉地栽倒在地上。所有人即刻失去了刚才有条不紊的状态,各自卧倒在原地,慌乱中寻找着枪手的位置。孙强拽着我和宁志就地卧倒,低骂了一句:“这帮牲口就没睡觉。”
瞬间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根本分不清敌我。
两盏灯分别从院落东、西两个方向陡然亮起来,把整个院子照得雪亮,我们几乎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每所屋子里都向外喷射着子弹,即刻有数名战士倒地,我们也被密集的子弹压得抬不起头来。
郑勇骂了句娘,就地躺下,面朝上端起枪先瞄准了东边那盏死神之灯,一枪下去半个矿场即刻暗了下来。但他的那一枪很显然将他完全暴露了,只听“噗”的一声,郑勇的身体一颤,我的心跟着揪了起来,见他左肩中了一枪。我本想喊他的名字,居然怎么也叫不出来。郑勇又用右手端起枪,瞄准了西边那盏灯,“嗒”的一声,整个矿场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与此同时,又是两声枪响从远处传来。
黑暗第一次让我感觉到能给予我如此厚重的安全感。希望郑勇只是肩膀受伤。
我的眼睛在这一黑一亮再一黑的交替下,什么也看不到了,在黑暗中我听到破门和战士喝斥的声音,时而还有枪声传出,孙强在黑暗中不住地提醒我们:“你们不要动,你们不要动,你们出了事我们交代不起,求你们了。”
我压低声音喊:“宁志。”
不远处传来宁志的声音:“我在,郑勇可能中枪了,我找到那个狙击手的位置了。”
我一听,心头一惊:“狙击手?”忙喊,“郑勇。”
没回应。
我头皮一阵发麻,头发瞬间竖了起来。
尽管在这之前,我经过无数次实弹训练,也亲自击毙过死刑犯,但是当真正的枪声就在耳边响起,子弹就擦着身体飞过时,胆怯还是战胜了一切。
我紧紧地贴在地面上,好似每一声枪响,子弹都是冲我飞来一样,每一次溅起的沙石蹦到我身上时,我都觉得自己中了弹。时间开始变得格外的漫长,凌乱的枪声似是催命的鼓点,逼迫我屏住呼吸,生怕一不小心会吸引到子弹的注意。我闭着眼睛像是在等待,可又不知道等待的是生的结束,还是死的开始。
“嗖”的一声,一颗子弹擦着我耳朵飞过,我顿时清醒了许多,好似看到徐卫东正对我说:你的两个搭档,怎么带走的,怎么带回来。
我猛然睁开眼睛,在夜色中仔细分辨着方向,寻找着战友的身影。但是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到,偶尔会从某个角落里传出一两声枪响,完全判断不出是敌是友。
我喊了声宁志的名字,脚下很快传来宁志的回应,我一看他正趴在我的脚底下。我说:“郑勇在哪儿?”
宁志朝一个方向指了指说:“在那边,中弹了。”
我顺着宁志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地上看到一个人影。我刚要动,宁志一把拽住我的脚,说:“那上面有个狙击手,郑勇是被那个狙击手打中的。”
我抬头朝宁志说的上面看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我一脚蹬开宁志,匍匐着朝郑勇爬去,心中默默地祈祷着那不是郑勇。
宁志见拦我不成,只好端起枪朝有狙击手的方向点射掩护我。我爬到地上那个人影跟前,凑近一看,果然是郑勇。他除了左肩中了一枪外,脖子上也中了一枪,他双手捂在脖子的枪口处,看得出中枪后大量的血涌入了他的气管,让他无法呼吸。因为他张开的口和鼻中满是凝固的血,脖子上中枪的地方黑糊糊一片,血早已停止了流动,他圆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夜空,眸子上结着一层薄雾般的冰,一动也不动。
我伸出手朝他颈动脉上探去,已经没有半点儿跳动了,看着他还睁开的眼睛,我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死去。我拍拍他的脸说:“这会儿真刀真枪的干了,别他妈装死,赶紧给老子起来。”
可是郑勇没有丝毫动作,我知道已经骗不了自己了,必须得接受和承认郑勇已经牺牲的事实。我胸中的血像是井喷式的涌上了头顶。
我爬起来半蹲在地上握紧枪,猫着腰朝宁志说:“掩护我。”然后向着狙击手的方向做快速的“之”字形移动,很快前方被一堵墙拦住了去路。
我贴着墙朝上看,发现这是一所屋子的外墙,地面距离屋顶有两米五左右,屋顶有两个并排的烟囱,还在冒着烟。我看了下整个矿场生活区房屋的布局,那上面的确是个中等的狙击点,尽管视野很好,但是容易暴露。
我贴着房屋的外墙,左右观察,希望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地点干掉上面那个狙击手,否则我们实在太危险了。突然一个黑影蹿到我旁边。我定睛一看是宁志,他带着哭音低声说:“我确定了,郑勇死了,送我上去。”他说着用力压我的肩膀,想让我托他上房顶。
我说:“不行,你这么上去就是送死。”
“这么待着也是等死,我们声东击西。”宁志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说,“我把这块砖头丢那边吸引他注意,同时你托我上去。我刚才看到他开火了,知道他的具体位置,我上去之后能在他反应之前就把他干掉。”他见我还在犹豫,继续说,“你还琢磨什么?拖延会要了更多战士的命。”
我做了个深呼吸,迫使自己快速冷静下来。没得选了,我咬牙说:“你要是死了,我非弄死你。”
我把枪背在身后,半蹲下身子,双手十指交叉做了一个台阶。他摸了摸我的手,确定了高度后,把手里的砖头朝屋顶另一侧的墙角砸去,在砖头砸到墙角的一瞬间,他一脚蹬上我的手,我借着他的力朝下一缓,猛然一用力将他送上房顶。
几乎就在同时,屋顶响起了两声枪响,全部打到刚才砖头砸到的地方。接着我听到屋顶连续几声枪响,接着是扭打声。我背靠着外墙,用力向上一跳,双手正好反抠到屋檐,挂在上面稍微摆动了一下双腿,然后借力猛地收紧腹部腰部一甩,一个倒挂翻上屋顶。
不知谁丢了一颗闪光弹,夜空和地面顿时亮如白昼。我刚转身还没站稳,就被一人结结实实地撞到怀里,我脚下一空,被生生撞下屋顶。掉下去的那一刻,我才看清撞到我怀里的人是宁志。
就在那一瞬间,敌我都看清了彼此的位置,枪声大作。我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觉得整个胸腔都要炸开似的,喘不上气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随后一个人将我扶起来,我听到孙强的声音:“你怎么样?”
我实在上不来气,没法和他对话,只能伸手指指屋顶,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4
不知过了多久,我模糊感到有人在拍我的脸,一下睁开了眼睛。现场明显已经被我方控制住了,每所屋子门口的战士都打开了照明设备。孙强守在我身边,见我睁开眼,长长松了一口气。
我挣扎着站起身四面看,战斗明显是告一段落,我忙问孙强:“看到我同事了吗?”
孙强脸色阴沉,说:“有一个恐怕不行了。”
这时我听到宁志在身后说:“我在这儿,我没事,不过被那个狙击手跑了。”
我说:“跑了?不是设了包围圈吗?能往哪里跑?”
孙强说:“这里到处都是深沟,矿井里更是跟迷宫一样,藏个人很容易,天又黑更没法找了。”
我们正说着话,就听到不远处一间房子里发出几声枪响,我们急忙端着枪跑过去。走进那间房屋,就看到一个战士躺在房间中央的血泊中,胸口中了好几枪。
几个战士瞪圆了眼睛看着倒地的战士,蹲在屋外的窗下一副随时要冲进屋的架势。我避开敞开的屋门和窗户跑过去快速朝屋内一看,居然是女人。看上去应该就是当地人,皮肤又黑又红,大红大黄色的头巾包着头和脸。看得出那两个战士正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我相信这是因为孙强命令过他们,尽量留活口,不然他们早就开枪击毙了屋内的歹徒。
孙强猫腰跑过去,蹲在墙根下,一把将那个倒地的战士拖到安全处,伸出有点儿颤抖的手摸了下那战士的颈动脉,闭上眼骂了句:“*的。”把枪管伸出去,扬起头瞪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夜空一字一顿地说,“谁开的枪?”
整个屋子的人都沉默着,见没有人回应,他突然抬起手朝屋内开了一枪,瞪着血红的眼睛继续喝道:“谁他妈开的枪?”
“我开的。”一个女人举着双手慢慢地走了出来,她站在门口,整了整头上的头巾淡淡地说。那女人瞟了我和宁志一眼,冷漠中带着不屑。
这时一个战士跑到门口说:“报告队长,我方伤亡七人,其中一人重伤,六人……包括北京来的一位首长。”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滚落了出来。
那女人听到这儿呵呵地笑出了声。
宁志见状上前用枪口指着那女人的额头,狰狞地说:“你们枪法好啊,屋里还有几个人?”
那女人被枪口顶得往后仰了一下,脸上还在笑着,说:“那当然了,都是我们自己做的东西,反正都是个死,能赚一个算一个。”她说完笑得更得意了。
宁志抡起枪,一枪托狠狠捣在那女人的脸上,那女人闷哼了一声窝在了墙角,脸已经痛得变了形,额角的血滴答滴答地淌了下来。宁志说:“来,再给我笑一个。”
那女人狠狠地瞪着宁志,一言不发。宁志抬腿一脚蹬在那女人脸上,将那女人的头踩在地上,拉了下枪栓对准那女人的头,牙齿咬得咯吱直响,食指在扳机处颤抖个不停。
我知道,郑勇的牺牲使他悲愤难当,我又何尝不想将这里所有的嫌犯活活打死,但我们是带着任务来的,我们不能这么做。我轻声唤道:“宁志。”
宁志别过脸,用肩膀擦了擦眼泪,突然爆喝一声:“*。”接着枪口一抬,在那女人头顶开了一枪,子弹擦着那女人的头皮飞了过去。那女人登时吓得瘫软了,裤裆里转眼湿了一大片,眼神中再也找不到刚才的得意和不屑,充满了恐惧后的呆滞。这些亡命徒,仗着我们不会开枪滥杀才这么嚣张,真面对死亡还是一样现出了本性。
这时,孙强冲我们挥挥手,率先拿着枪堵到门口,我和宁志紧跟在他身后,那屋里只有一张破旧的双人床,**铺着棉絮外露的被褥,一只铁皮炉内的炭火烧得正旺,上面坐着一只满是油渍的铁壶,沸腾的水汽吹着口哨从壶嘴往外喷着白气。连接的烟囱直直通向屋子后墙高处一扇小小的用报纸糊住的窗户。
突然“嗵”的一声,一个拳头大小黑糊糊的东西从那个通烟囱的小窗外飞了进来,冒着烟落在地上一直滚到孙强的脚边。孙强见状大喊了一声“卧倒”,话音未落,已经反手把我和宁志推出屋子。
一声巨响带着猛烈的气浪将我和宁志生生掀飞,我不确定到底在空中飞了多久才着的地,耳朵里只有嗡嗡的声音,我再次失去了知觉。那种嗡嗡声一直伴随着我,很久后才消失不见。
我恢复了知觉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现场有点儿乱,院子里的战士们明显有些慌了,不知所措地叫嚷着、飞奔着。一时间,我忘了身在何处。
当视听功能逐渐恢复之后,随即感到后背和手臂的剧痛。我慢慢地坐了起来,整个头颅像是要炸开一样疼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努力回忆着。
一个战士蹲在我身边,一边扒拉着埋在我身上的砖块,一边晃着我的肩膀喊着:“首长,首长……”看着他冻得发紫的脸庞和急切的目光,我突然间将之前的一切重新回忆起来。我是在战斗中,而这战斗还没有结束。
宁志呢?我第一时间开始四下疯狂地寻找宁志,却只看到两截被炸得血肉模糊的残腿,我忙扶着地在那个战士的帮助下站起来,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当看到自己的躯体完整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个搀扶着我的战士用袖口抹着眼泪说:“队长牺牲了,首长,怎么办……”
队长?牺牲?小战士的哭喊声让我又想起了宁志。
“宁志!”我一边喊一边四下张望,终于在离我不远的那两截残腿下面看到躺着的宁志。刚才我只被那两截残腿吸引了注意力,居然没有注意到残腿下的他。他睁大眼睛望着天空,对我的叫声毫无反应。我像是被一道冰柱一下击中头顶,然后跌入了无底冰渊似的,脚下一软,差点儿跌倒。
我甩开搀扶着我的战士扑上去,将压在宁志身上的两截残腿丢开,拍着他的脸叫道:“宁志,宁志!”一边喊我一边朝他的颈动脉摸去,我早已冻得僵硬的手指已经感受不到脉搏那点儿微弱的颤动了。
突然,我仿佛看到宁志的眼珠动了一下。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身边那个战士:“你看到他眼睛动了吧。”那个战士什么也不敢说,只是蹲在一旁抽泣。我害怕是自己眼花,继续盯着宁志的脸说,“有本事你再动一下。”
但宁志的眼睛再也没动一下,我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几乎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身体了。我丧失了去验证他是死是活的勇气,宁可像个疯子一样,不论如何都坚信他还活着。我冲刚才搀扶我的那个战士摆摆手说:“你帮我扶他起来。”
那个战士抹了把眼泪,一个立正说:“是。”上前硬是将宁志扶了起来。
宁志僵硬的身体戳在地上,晃了两下终于靠自己站在那里了。
他,还活着。
我的眼泪顿时潮水般涌出,上前一把将他拥在怀中说:“*,你给老子装死!”宁志一把推开我,跪在地上开始一个劲儿地干呕,伸出一只手指着不远处的那两条残肢,厌恶地摆了摆手。
“首长。”那个战士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让我瞬间想起自己的使命和任务,我看宁志八成是被那两条压在身上的残肢吓到了,也没什么大事,放下心来,闭上眼平息一下心绪和呼吸,转过身说:“现在什么情况?”
那个战士说:“歹徒除七人被俘外,其他全部击毙,我方两人牺牲,其中包括孙队。”他说着再次用袖口抹了把眼泪,又说,“受伤人数还在统计。”
我跟着那个战士来到孙强和郑勇的遗体前,站在那里抬着头控制着眼眶里的泪水,久久不忍低头。我怕让别人看到再次流泪的我,更怕看到之前还生龙活虎的战友,此刻却血肉模糊与我生死相隔。
如果不是郑勇果断地打掉那盏暴露我们的灯,伤亡的数字不知还要上升多少,如果不是孙强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我和宁志推开,我怎会有命站在这里?
一时间我陷入了极度的愧疚和悲哀之中不知所措,任由凛冽的北风冷彻我的胸膛。
那个从烟囱扔下来的自制简易手雷,它将宁志右手的无名指第一截炸飞,我背部也中了三处弹片,手臂多处受伤,所幸都是皮肉伤,并无大碍。但是孙强和屋里两个战士遇难,另外一个战士半边脸被弹片撕裂,毁了容。宁志神情呆滞,在车上任由一个战士帮他包扎断指,他都没有半点儿反应。
我带领着其余的战士,在那个废弃的矿场里搜出六台精密车床,其他简易车床十余台。根据简单估算,如果没有外界干扰,原材料供应充足,认真生产,他们半年可以装备一个步兵师。他们仿制的半自动步枪射程达到500~800米,精度极高。他们仿制的手雷,因为不计危险,所以引爆时间、爆炸半径和爆炸威力完全根据制造者的喜好和当日的心情而定。
所以我和宁志是幸运的,制造者在制造那颗手雷的时候,大概心情不太好,又或许他们喜欢细水长流,所以装药量比较少,让我和宁志捡了一条命,而那屋里的战士和救我们的孙强却失去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那个被毁容的战士参军不到两年,还没谈过女朋友。
宁志被定为重伤,与郑勇的遗体第一时间被送回北京。走之前不论问他什么,他都呆呆地看着我,不说一个字,我只好按照上级的指示先让他返京疗伤。
我留在平凉,挨个儿审问那些因为我们的战士手下留情,才活下来的七个亡命徒。我只有一个问题,谁是洪古。
最后得到的答案使我半天没回过神儿来——那天屋顶上那个我连正脸都没看到的狙击手就是来自柬埔寨的洪古。
但是活着被捕的这几个歹徒,基本都是这个组织的喽啰,根本没有机会和洪古打照面。他们说此人疑心极重,晚上从不在屋里睡觉,别人也不知道他睡在哪儿。
如此一来,找他们画像的想法可以宣告破产了。眼下,唯一和这个洪古接触最多的,恐怕只有宁志了,我只有赶紧回京和他沟通。
我要赶回北京复命,不能参加一周后孙强和五名战士的追悼会了。看着那些和我年纪差不多,曾经一直追随在孙强身边的战士们,我的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我无法也不敢去回忆那晚如同噩梦一样的场景,却不能回避那些战士们眼里的悲伤。他们执意要与我合影留念,我们在中队会议室书有“闪光利剑,忠诚卫士”八个大字的屏风前拍了一张照片。当一个战士把冲洗出来的照片递到我手中时,我觉得羞愧难当。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我,希望我能说点儿什么。我能说什么呢?难道要对他们说“对不起”或者“节哀顺变”吗?良久的沉默之后,我说:“我请你们喝酒吧。”
长这么大,我从没有主动想喝酒。但那天不知为何,出奇地想。后来我回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保留着经常去喝酒的习惯,就是从那天养成的。我从来没觉得酒好喝过,我只是留恋在半醉半醒之间那种在现实与虚境之间游离的感觉。
高兴了,喝点儿酒,会觉得快乐不会那么脆弱;难过了,喝点儿酒,会觉得痛苦不那么厚重。有人说,喝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惜的是我从来喝不醉,就算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走不了一步像样的路,脑子依然保持着清醒。
这,是另一种煎熬。
尽管如此,每当在深夜带着醉意,独自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游**时,看到情侣或依偎在一起,或站在那里争吵,看到经营烤串的摊贩趁着城管下班可以悠然自得为食客烤着肉串,看着趴活的出租车司机相互讲着荤段子等待乘客,看着喝醉的老哥儿俩相互搀扶着在墙角一边撒尿一边说着豪言壮语,看着张贴小广告的人在电话亭、公交车站贴下一个又一个“牛皮癣”,看着……看着这些,我就觉得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其实这些,就是正常的生活,我们不能让每个人升官发财、无病无灾,却能保证用他们看到或看不到的付出,用一切去捍卫他们能这样正常地生活。
我在心里对他们说:不管你怎么看待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能随便剥夺你拥有的这份安定和平安。
如果有,我们将为你出征。
那晚,我代那些不执勤的战士向中队领导请了假。领导只是提出要求:穿便装。
他们带着我,一行七八个人到了一个烧烤摊。他们说他们喜欢这口儿,我知道他们是为了帮我省钱。
大把的肉串就着白酒,一口一口往肚里送,谁也没有含糊,只要有人举杯就大口地喝。吐了,接着来,实在喝不下,就用啤酒送白酒。吓得其他食客纷纷结账走人,躲我们远远的。摊主尽管满脸的迟疑,见我们人多势众始终没敢说什么。
我站起身问他:“老板,多少钱?”他说:“一百……算了,你给一百吧。”
我摸出三百块钱塞到他手里说:“少了你问我要,多了你留着,我们喝够了就走。”
等我再次坐下,坐空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四仰八叉的,上来两个战士扶我,没站稳,也全摔倒了。看着我们几个人狼狈的样子,大家哈哈大笑。我们三个也坐在地上一起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泉水一般涌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笑着,喝着,喝着,哭着,就那么喝到半夜。我们起身要走时,中队的一个副队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后,眼里噙着泪水看着我们。他身后的路边停着两辆车。他说了句:“上车吧。”抹了把眼泪钻进了车内,一直到中队也没有说一句话。
临行前,我去看望孙强的妻子。那是一个朴实的农村妇女。见到她时她发髻上别着一朵白色的花,把我和中队一个领导让到客厅沙发上泡了茶,上了烟,然后就不停地在屋子擦家具,擦得很仔细,每个角落都不放过,一遍又一遍。
我说:“嫂子,您坐会儿吧。”
她操着河南一带的口音说:“我不能停下来,手头没事做就更难受,我必须不停地干活,你们可千万别埋怨我啊。”她说着开始擦我们面前的茶几,觉得有些不妥,停了下来说,“对不起,你们别多想,我不是赶客人。”又给我们让烟,并坚持要给我们点上。
我实在不忍再看下去,将那个装着我所有积蓄的大信封放在茶几上,说:“这个您收下,我的命是孙强救的,以后我会常来看您。”
相对无言,我起身告辞,刚出门没走多远,就听到孙强妻子的哭声。我抹了抹溢出眼眶的眼泪,大步朝前走去,将跟我一同来的中队领导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我想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却发现卑微的自己怎能承受起如此厚重的责任。
我辜负了上级的期望,交付给我的任务我一样没有完成,还拖累了孙强,如果不是我,他怎会屈死在一颗劣质的手雷下,就连我身边的搭档我都没能保护周全。
我宁可那个死在洪古枪下的是我,哪怕替代宁志断掉一根手指也好,偏偏我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失败,并不是惧怕如何应对上级的斥责,而是那浸满战友鲜血和生命的失败,我不知道耗尽我一生,能否把心中的内疚平息万分之一。
回北京的飞机上,望着舷窗外梦幻般的云海我再一次泪流不止,空乘小姐递给我一包纸巾问道:“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我看着那张笑脸在投进舷窗的阳光照射下格外的灿烂和甜美,不禁心有感慨,也许这就是我们生命的意义所在,付出我们的一切,只为他们能在这阳光下灿烂地微笑。
我想如果孙强和郑勇看到此情此景,也一定会赞同我的想法,那么我能做到的,只是用实际行动去诠释我们曾在国旗下宣读的誓词。只有这样,才能告慰九泉之下的战友,你们的牺牲将永远激励我用生命的全部去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