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大一个老小,沐昕和大哥沐春见面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由于兄弟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沐昕把刚刚挖鼻孔的手指头像啜螺蛳般啜得又响又香,给沐春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这让沐春对小弟弟有了心理阴影,总觉得他的手指头不干净,不想让他触碰。
小孩子心里都是比较敏感的,觉得大人不喜欢他,根据“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了哼”幼稚逻辑,沐昕也和大哥不亲近。
后来沐昕送到宫里当伴读,接替大哥成为新的人质,大哥沐春去云南搞移民工作,兄弟再没见过。
不过,沐春虽去了云南,但是京城到处都流传着大哥混世魔王的传说,什么关在祠堂罚抄家规,把烟火扔进恭桶里炸,“发粪涂墙”;什么和亲爹沐英大阅兵时比赛射箭,用奸计赢了亲爹;什么当鹰扬卫指挥使时,有组织无记录的号令手下打群架,不折手段,胜出者升官,甚至有人说沐春在擂台上为了获胜,光着屁股打架云云。
总之,大哥是个浪子回头的典型代表,年少轻狂,成年了也能做出一番大失业的人物。
不过,年幼的沐昕并不喜欢大哥,他觉得父亲用他的自由来交换了大哥,从此沐昕不能离开京城半步。
再见面时,是沐春扶着父亲沐英的棺材回家,送到南京郊外观音山祖坟那里安葬,沐春在家里办了三个月的丧事,当时家里还有沐晟、沐昂两个成年的哥哥在,沐昕跟在沐晟和沐昂的两个哥哥屁股后面做一些迎来送往的杂事,一切都听大哥沐春的。
看着沉稳的大哥,沐昕很难想象这个人和当年在祠堂“发粪涂墙”的顽劣孩童是一个人。
此时沐昕已经懂事,不恨大哥夺走他的自由了,沐家人享受富贵,就要付出相应代价,男人要付出战功,抛洒热血,听说为了保护大哥,父亲沐英腰部的脊椎都被炸烂了,还有留守在沐府守活寡的嫡母、二嫂等等,谁人的日子好过呢?
沐英到底还是偏疼小儿子的,把沐昕安排成一个花瓶角色,不用像三个哥哥那样镇守云南,沐昕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血,他努力当好花瓶,谨慎的皇子皇孙们保持关系,又保持距离,他是沐府唯一一个成年男子,承担着应有的责任。
大明改朝换代,沐府屹立不倒,是运气,也是沐家人努力的结果。
后来,作为沐家最帅的男人,沐昕端上了驸马这个铁饭碗,带着常宁公主来拜沐家祠堂,沐春画像旁边空空如也,堂堂公爵,当了一辈子光棍。
新婚燕尔时,常宁公主曾经问他为何大哥沐春终身未娶。
沐昕说出了沐家的传闻:“据说大哥年轻时喜欢一个姑娘,但是不晓得什么原因,或许那个姑娘青春早逝,亦或是嫁给了别人。大哥性子烈,他不同意,父亲也不敢给他安排其他婚事。大哥一心扑在云南搞事业,无心婚姻,鞠躬尽瘁,三十来岁就耗尽了体力,一病去了,听说大哥临死前,说他虽没有为沐家留下子嗣,但此生并无遗憾,云南那些新移民都是他的后人,他此生可以瞑目了。”
其实这都是二哥沐晟为掩人耳目瞎掰的谎言。为大哥沐春强行塑造浪子回头、深情款款还保家卫国的英雄人设。
立人设一时爽,一直立一直爽,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相,沐家祠堂里沐春的画像是个伟光正、受人敬仰的形象。
后来,常宁公主去世,命贵福薄。公主性格温和,从不摆公主的架子,短暂的婚姻十分甜美,沐昕很是悲伤,他年纪轻轻成了鳏夫,也无子女,却已无再娶的意愿,愿意守着公主一生,反正二哥和三哥都很能生育,以后给他过继一个儿子,延续香火便是。
成了鳏夫的沐昕再看祠堂沐春的画像,除了尊敬,又多份知己之感,惺惺相惜。
一生只爱一人,一生只想守着一人,除了她,不想和任何女人凑合,宁可孤独一生。以前沐昕不理解,现在他懂了。
于是,沐春在沐昕心里的人设越发完美。
但是,今天沐昕看见坐在炮车上的那个中年发福、油腻、络腮胡不修边幅坐没坐相、左手一杆燧发枪、右手抱着鸭油烧饼鸭头鸭爪鸭肠等卤味、一身烟火气的男人,心中完美大哥形象顷刻崩塌,就像一只百宝阁上的花瓶落地,摔成了碎片。
瞬间,沐春在沐昕心中伟光正深情痴心的人设全部崩塌。
大哥没有死!
大哥、胡尚宫还有胡尚宫的妹妹是什么关系?
胡宅就在沐府隔壁,是巧合还是有心为之?
沐昕猛地回想过去,当胡尚宫刚刚落户胡宅时,沐府请胡小姐去串门,得知胡小姐去了杭州观潮,当时二嫂黔国公夫人程氏纳闷,胡尚宫在宫里为仁孝皇后办丧事,谁带着年幼的胡小姐出门呢?程氏为了防止以后不小心触了胡尚宫的霉头,就写信去问云南的丈夫沐晟,胡尚宫退休那几年在云南,或许丈夫知道胡家底细。
然后沐晟很快回信,信上写着,“不要探究!不要探究!不要探究!”
当时沐昕和二嫂看到回信,吓得当场焚毁了信件,心想胡尚宫历经三朝,身上肯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二哥写信示警,就是警告沐家人莫要多管闲事,免得引火烧身。
如今看来,二哥那份言辞简短、情绪激烈的回信大有深意啊!
南征军开拔,远赴交趾,神似大哥的男人已经走远。沐昕鞭长莫及,他的脑子情不自禁的开始脑补。
胡尚宫是后宫大人物,口风甚严。沐昕不敢问。
只有眼前的胡小姐天真可爱,可以一试。沐昕决定从软柿子开始捏。
此时软柿子阿雷不晓得被自家四叔跟踪了,送走了姐夫,她去了京城一家洋货铺子,买一副玳瑁眼镜——胡善围送的那副在被小鸡哥追逐的过程中砸碎了,幸好姐姐这几天忙着送别姐夫,注意力都在姐夫身上,没有注意她的眼镜已经没有了,阿雷弄碎了姐姐送的东西,心下过意不去,便去洋货铺里挑一副和以前差不多的眼镜,来个鱼目混珠。
可是胡善围送的那副玳瑁框架眼镜是上品,阿雷寻访好几个铺子,都没有找到相似成色的。
沐昕偷偷跟踪,晓得她要找什么了,便立马先跑到下一个洋货铺,先向老板提出要看西洋眼镜,故意磨磨蹭蹭看得仔细,守株待阿雷。
过了一会,阿雷果然来了,向掌柜提出看眼镜,掌柜抱歉的说道:“前面有位公子正在挑货。”
沐昕装作不经意回头,见到了阿雷,很是惊讶,摆出长辈的架势,“哟,这是胡小……公子,胡公子,你也来卖眼镜?你小小年纪,看书就模糊了?”
作为胡尚宫的妹妹,阿雷基本能够把大明皇室成员认全了,何况沐昕那么帅,想要忘记这张脸也难,阿雷点头说道:“光线好的时候用不着,身边留一副,以备不时之需。”
沐昕挑出一副,“这幅不错,胡公子试试。”
阿雷往鼻子上一架,立刻摘下来,“清晰是清晰,就是戴着头晕眼花。”
掌柜的拿着眼镜,用放大镜看着镜片的弧面,“这种镜片厚,一般是老夫子用的,公子不妨试一试这一副薄的。”
阿雷戴着试了试,远近适中,可是玳瑁镜架略嫌粗糙,不如姐姐送的精致。
沐昕见阿雷露出嫌弃脸,便要掌柜“不论价钱,只管拿好的来。”
掌柜说道:“眼镜昂贵,这是本店所有存货了,只要镜片合适,玳瑁镜架我们可以找师傅寻上好的玳瑁切割磨制,再把镜片装上去,大明烧制不出西洋的镜片,但玳瑁有的是。”
阿雷听了,只得退而求其次,付了定金,约好五天后过来拿。
沐昕抢着要付钱,阿雷岂敢要驸马爷给她垫钱?何况胡善围叮嘱过,不要接受任何人莫名其妙的恩惠,人情是最难偿还的债务。
阿雷忙道:“无功不受禄。”把银子塞给给店主。
沐昕风度翩翩,阿雷拒绝,他并不强求,眼珠儿一转,想着套阿雷的话,这时一个人走进洋货铺,开口就是要掌柜的拿出店里的西洋眼镜看一看。
沐昕一听这熟悉的声音,简直大跌眼镜,哟,还有意外收获。今天真是太巧了,皇太孙怎么也来找眼镜。
三人见面,皆是一愣,气氛有些尴尬。
偏偏刚刚收了定金的掌柜心情好得很,把银子塞进钱柜里,连忙从柜台后面跑出来,察言观色,见三人应该认识,连忙赔笑道:“巧了,公子的朋友刚刚在我们店定做了一副,可见客人对我们店的信任,我这就把店里的好货都摆出来,任君挑选。”
朱瞻基这次出宫也是为了赔给阿雷一副眼镜,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阿雷和沐昕在一起逛街。
在外不便行礼,朱瞻基对沐昕行了晚辈的礼数,“姑父?好巧。”
沐昕尚的常宁公主,是朱瞻基的亲姑姑。
沐昕顺水推舟,笑道:“好侄儿,你喜欢那副眼镜?都包在姑父身上。你们两个年纪轻轻,怎么都伤了眼睛?以后晚上少看书。”
朱瞻基进门就找眼镜,话说出口,覆水难收,随意挑了一副墨色水晶磨制的眼镜,“我的眼睛看得清,这个是用来观察日月星象时用来阻隔眩光用的。”
沐昕爽快的结了账,带着两个后辈出门。阿雷记仇,再见朱瞻基,如避蛇蝎,不正眼看他,故意走在沐昕这个大挡箭牌的身边。
朱瞻基见阿雷疏远自己,亲近沐昕,中二少年时期的男孩,看谁都是情敌,沐昕长得帅,气质出尘,出身高贵,据说可以和当年怀庆公主的驸马王宁平分秋色。
重要的是,沐昕是个鳏夫,没有老婆。
连太子妃和郭良娣都背后暗叹沐昕有长情,是个好男人。
工于心计的朱瞻基知道,沐昕这种长得好看的悲情男人最容易激发女人的同情心,尤其是情窦初开的无知少女。
朱瞻基觉得姑父沐昕好不要脸,一把年纪了,撩人家小姑娘做什么。
朱瞻基停下脚步,问道:“姑父和胡小姐往何处去?”
沐昕要套阿雷的话,说道:“我送胡小姐回家。侄儿你呢?”
阿雷本能的要拒绝,但是担心落了单,又要面对吃了火药的的小鸡哥,于是保持沉默,默认了。
朱瞻基那里是吃了火药,是吃了一肚子的飞醋,他说什么也不能让姑父和阿雷单独相处了,于是说了谎:“我去汉王府看看几个堂弟。”
汉王和汉王世子都给仁孝皇后送葬去了北平,汉王府就在胡宅隔壁,根据路程,是先到胡宅,再到汉王府,朱瞻基要灯泡做到底,送人送到西。
朱瞻基和阿雷一左一右,中间隔着沐昕。
沐昕察言观色,觉着皇太孙和阿雷之间气氛怪怪的,顿时脑子成了一堆乱麻,阿雷和胡尚宫、阿雷和死了十三年的大哥沐春,现在又多了一个阿雷和皇太孙,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等等……十三年?阿雷春天的时候不是刚过十三岁生日吗?沐家还送了礼物呢。
难道……沐昕不停的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阿雷相貌,她是大哥沐春的女儿?我的侄女?
一旁朱瞻基看沐昕总是用眼睛瞟阿雷,顿时心下十分气恼,双眼迸发出危险的气息,面上却淡淡的,装作无意间问道:“姑父,常宁姑姑的祭日将至,公主府准备的如何了?”
朱瞻基故意把“姑父”和“姑姑”两个字咬得重重的。
真是不要脸呐,我姑姑尸骨未寒,姑父你就用眼神勾搭比你小一轮、还小个辈分的小姑娘,你根本就不知道,阿雷是你的亲侄女啊!放开这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