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提到死去的公主,沐昕双眼闪耀八卦的光芒消失了,目光一黯,“早就准备妥当了。”
面对幻想中的对手,朱瞻基就是个别扭死硬、口蜜腹剑的伪君子了,他是个裹满了糖衣的炮弹、一个莫得感情的杀手,继续挥着四十米的大刀往姑父心口上戳。
那里疼痛戳那里。
朱瞻基也一副感伤之色,“我记得常宁姑姑最喜欢吃街上的桂花糕,嫌弃宫里糖和油加得太多,吃腻了,没有外头的清爽。”
沐昕苦笑道:“猪油和糖都是昂贵的配料,宫里头不要钱似往里头放,外头街上店铺,人家是要做生意赚钱的,故放得少些,反而对了公主的胃口。”
朱瞻基这个狼崽子疯狂撕咬着自家姑父,“姑姑还喜欢看《西游记》,每次家宴必点……”
朱瞻基两句话离不开常宁公主,专戳姑父的痛处,这那里是聊天?简直是给常宁公主开追悼会,把沐昕都快说抑郁了。
直到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阿雷说道:“我到家了,多谢驸马和……皇太孙相送,告辞。”
阿雷的身影消失在胡宅,沐昕猛然意识到他试探阿雷的任务还没完成,她到底是不是大哥和胡尚宫所生的女儿?是不是我侄女?
半路杀出个皇太孙,阿雷浑然不觉的摆脱了沐昕的圈套。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沐昕软柿子没捏成,还被朱瞻基刺得千疮百孔,很是惆怅。
朱瞻基心下暗爽:别以为你长的帅就能所为所欲,你要是不放开阿雷,我自有其他法子对付你。
朱瞻基到了汉王府见几个堂弟,以兄长的身份和堂弟们谈古论今,话说一半,看着胡宅方向,朱瞻基突然突然意识到四个很严重的问题:
我是谁?我在那里?我在做什么?
我今天出宫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向阿雷赔礼道歉、赔眼镜、要她原谅我,不要不理我。
这三件事我做到了吗?
没有。一件都没做。
你今天做了什么?
我今天在姑父面前开姑姑的追悼会了……
所以,你为什么要舍本逐末,杀敌一千,自损一万,还一件事都没干成?
我……
朱瞻基可悲的发现,他的智商和情商一旦碰到阿雷就自动降为负数了,还后知后觉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简直傻到可怕。
胡宅,阿雷坐在自家庭院里的秋千上荡啊荡,这架秋千还是姐夫和她一起动手搭建的,唉,姐夫什么能回家?
阿雷看着汉王府的方向,想到小鸡哥在路上对着可怜的鳏夫沐昕穷追猛打,明知沐昕对公主之死很是难过,不仅不出言开解,还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个人就能支撑一场追悼会,多么丧心病狂。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尖酸刻薄,丧失了怜悯之心?
就是当了皇太孙之后。当了储君就开始飘了,唉。
朱瞻基和阿雷两个隔着两堵高墙一条街相望,一个在汉王府懊悔不已,一个在胡宅秋千架上长吁短叹。
沐昕回到公主府,脑子里印象中的沐春、祠堂画像里的沐春、炮车上发福油腻中年沐春以及阿雷的脸反复交替,闪现。
阿雷的年龄和沐春死亡时间刚好能够对得上。
胡尚宫曾经在洪武朝和建文朝之间有过三年辞职离宫,离宫的日期和阿雷的出生年月也能恰好对的上。
可是一直以来,和胡尚宫传绯闻的都是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这两人以前经常一起合作,如今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依然男未婚女未嫁的,胡尚宫只要有事,纪大人必定出手相助,实在令人浮想联翩,因而这两人的绯闻一直传了十几年都没有断过……
不对,胡尚宫和纪纲绯闻可能只是用来混淆视听的!用来掩盖另一个惊人的事实!
沐昕想起他在宫里给皇子皇孙们当伴读的时候,曾经听说过胡尚宫的传奇。
公主府里有退休荣养的老宫女,沐昕请了一位老宫人过来,问道:“我今天在街上巧遇了胡尚宫的妹妹,这个妹妹和胡尚宫同父异母,是胡员外老来得女,生母难产去世,胡员外年迈,无力教养幼女,就交给胡尚宫抚养长大。”
“不过,我想起以前听说关于胡尚宫的传闻,说胡尚宫刚刚进宫的时候,因受家中继母虐待,双手长满冻疮,打扮颇为寒酸,连双鞋子都没有,是穿着袜子走进宫来的,此话当真?”
“是的。”满头白发的宫女点点头,“俗话说得好,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在后娘手里讨生活的孩子,着实可怜,胡尚宫性子烈,不甘忍受折磨,就报名参加女官考试,进了宫。”
沐昕又道:“我还听说胡尚宫光脚进宫,我大哥沐春从孝慈皇后那里求了一双靴子,送给胡尚宫。”
宫女笑道:“皇后的东西,每一样进出都要入账的,这个不是传闻,是事实。皇后娘娘的东西,谁敢瞎编排呢。黔国公天真善良,皇后仁慈,一双靴子而已,赏了就赏了。”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沐昕从中窥探出了真相,越发觉得大哥和胡尚宫之间情意恐怕早就滋生了!
沐昕八卦之魂燃烧了,坐立不安,彻夜难眠。
如今神似沐春的中年油腻男人已经跟随南征军开拔,不好查验;胡尚宫如今的地位,沐昕不敢得罪;疑似大哥私生女的阿雷身居后宅,他一个鳏夫不好主动接触一个小少女,有碍他和阿雷的名声。
这个八卦就像一团布满了尖刺的刺猬,沐昕无处下口。
沐昕贴饼子似的在床上正反滚了一夜,终于想到一个能够保护自己,还能求证猜想的方法:直接问远在云南的二哥沐晟,从那封“不要探究!”回信的内容、以及胡尚宫在云南生活过的痕迹来看,二哥八成知道真相。
而且都是一家人,这个惊天大秘密是可控的。
沐昕写了一封密信,派亲信紧急送到昆明。
送出家书,沐昕浑身轻松,继续暗中关注阿雷。
五天后。
朱瞻基早早在阿雷预定过眼镜的洋货铺子外头蹲守,他晓得阿雷着急取眼镜,定不会推迟,只是不确定她什么时候来。
为了隐蔽,朱瞻基坐在洋货铺对面酒楼二楼包间里,等着阿雷出现。
朱瞻基刚刚吃了一只蟹黄包,就听见外头走廊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这间视线最好,我就要这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正是驸马沐昕。
朱瞻基:不可能这么巧合,一定也是来蹲守阿雷的!呸,不要脸!
店小二歉意的说道:“不巧了,这个包间已经有了客人。”
沐昕说道:“要他换一换,我出十倍价格,把差价赔给这位客人。这是你的赏钱。”
“这……”店小二暗中颠了颠赏银的分量,进去和朱瞻基协调,说了沐昕丰厚的补偿条件。
屋子隔音不好,朱瞻基不想暴露自己,于是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滚”字。
店小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个……俺不识字。客官您有话直说。”
朱瞻基无语片刻,只得低声说道:“不换,多少钱都不换,要他滚。”
店小二只得出去传话,恋恋不舍的把赏银还给沐昕,“客人不肯换。”
沐昕只得退而求其次,去了隔间。
刚才店小二进来传话,朱瞻基稍有分神,没有盯住对面洋货铺,而阿雷心急取眼镜,店门刚打开就进去了,那时朱瞻基正在写“滚”字,两人完美错过。
所以,等朱瞻基再看对面,打算换一个地方蹲守时,阿雷已经付了尾款,拿着眼镜出门了。
朱瞻基连忙跑出去,起身的时候顺手拿起桌上摆着各种调味料的香油瓶,开门,听着隔间响起推动椅子的声音,他晓得沐昕也在窗户看到了阿雷,也要去追阿雷。
小鸡哥小鸡肚肠,名副其实。
小鸡哥冷冷一笑,把香油洒在隔间门前,然后飞快下楼。
刚跑到楼下楼梯口,就听见楼上姑父“啊啊啊……轰!”的摔倒声。
该,谁叫你老牛想啃嫩草,阿雷是你是亲侄女啊,我的好姑父。
沐昕脚下有油,且已经狠狠摔一跤,应该不能走快。
朱瞻基一瓶香油解决了姑父,不紧不慢的去追阿雷。
阿雷并没走远,她现在失业,无所事事,信步乱走,不知不觉老马识途似的,又走向通往宝船厂的路。
唉。阿雷心中一叹,止步,刚刚转身,和朱瞻基打了个照面。
“阿雷妹妹,我今天是想和你陪个不是,我那天说话太冲,我错了。我还不该骑马追你,害得你丢了眼镜。”
朱瞻基吸取前两次血泪教训,先道歉再说,不要被其他人、其他事干扰,乱了阵脚,忘记了自己的目标。
这一招开门见山果然有用,朱瞻基诚恳道歉,阿雷不是小鸡哥这样小鸡肚肠,今日重逢,绝非凑巧,小鸡哥一定在洋货铺子外头等她了。
看在他的诚意份上,阿雷面色稍缓,拿出新买的眼镜晃了晃,“没关系,我已经得了一副新的,和姐姐送给我那副差不多。”
朱瞻基说道:“那天在洋货铺子遇到你,我原本是想找一副相似的赔给你。不料姑父在场,你又自己定了一副,我就说了谎。”
小鸡哥这个人从小就是别扭性子,心口不一,心肠真的和小鸡一样,无数个弯弯绕绕,和他说话累得慌。
今日他两句话都直抒胸臆,实属罕见,阿雷惊讶的看了看天。
朱瞻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怎么了?是要下雨了吗?”
阿雷笑道:“我是看今天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难得有想什么说什么的时候,就像朱瞻壑一样了。”
怎么又是堂弟?怎么把我和堂弟一起比较?我和他才不一样……我——
朱瞻基猛地想起他和阿雷闹不愉快根源是什么:就是水坑弟弟,那天他因阿雷说水坑弟弟“总是过得很轻松的样子,整天嘻嘻哈哈的”而恼怒,觉得阿雷喜欢堂弟不喜欢自己。
停停停!朱瞻基暗自告诫自己,吃一堑长一智,不能被蜇得满头包才后悔莫及,先稳住阿雷妹妹再说。
朱瞻基强忍争辩“我和弟弟不一样”的欲望,尴尬的笑,“你原谅我了吗?”
目的,注意目的,不要较真。这又不是朝堂上因政见不同而辩论,争赢了有什么用?
屁用没有。还闹得不欢而散。
阿雷爽快的一挥手,“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不要想的太严重,我没有那么小气。”
阿雷心想:不过,你要是不找我道歉,我也没那么快原谅你。
朱瞻基忙说道:“阿雷妹妹真是宽宏大量。不过你的眼镜因我而废,损坏了东西要赔的,你想要什么?”
阿雷想了想,说道:“你能给我从宫里弄几个西洋大座钟吗?我就借着看一看,看完还给你。”
且说阿雷失业在家,姐夫南征去了,姐姐早出晚归,阿雷在家百无聊赖,和手帕交们交际应酬,她也兴致缺缺,家里一个西洋大座钟突然停摆不动了。
阿雷闲来无事,把大座钟拆得七零八落,零件摆满了好几个书桌,换掉了一个断裂的轴承,却再也装不回去了。
阿雷需要几个样本,把外头装饰的木板卸开,看看里头是怎么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