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堑长一智,张贵妃上次检查作业,差点被两个公主给怼得没脸,最后还是胡善围救场,圆了场子。现在两个公主又被汉王怂恿,打打不得,骂骂不得,张贵妃少不得要胡善围出主意,把两个公主稳住。
胡善围把怀庆公主请来了。
一来怀庆公主是长辈,二来是有从龙之功,对永乐帝登基帮助甚大,永乐帝很是信任这位公主妹妹,三来她和怀庆公主有私交,从公主的母妃成穆贵妃孙氏的葬礼规格开始结缘,她能够请得动——毕竟怀庆公主在太子和汉王之间的明争暗斗中一直处于中立的立场,从来没有表过态度,现在怀庆公主进宫,稳住两个公主,对东宫是有利的。
自从驸马王宁死后,怀庆公主就处于半归隐的状态,除了高祖皇帝、孝慈皇后、成穆贵妃和仁孝皇后的祭日会进宫到奉先殿里拜祭,以及过年这种重大节日进宫朝贺以外,就不迈入宫廷半步了。
对于政治,怀庆公主也从不表态,她和王宁所生的两个儿子,王贞庆和王贞亮,都只接受虚职和赏赐,不担任实职,平时专研诗书,只和闲散的文人来往,远离政治,无论汉王如何示好拉拢,都不为所动。
中年丧夫之痛,怀庆公主委实不想再失去亲人了。
然而,胡善围来请,怀庆公主觉得病得如此严重,为了皇室稳定,还是有必要进宫的。
怀庆公主一下子就镇住了场面,张贵妃表示感谢,怀庆公主说道:“大明的贵妃,都不容易,我母妃也曾经是贵妃。你不用谢我,我本也不是为了你而来。许久没有进宫了,我想去母妃的长春宫走一走,看一看。”
张贵妃面有难色,“这个容易,只是……长春宫主位权贤妃刚刚丧命,恐怕……”
怀庆公主问道:“权贤妃梓宫停在何处?”
张贵妃说道:“柔仪殿,正在等候皇上清醒过来后料理丧事。”仁孝皇后的梓宫也曾经停在那里。
怀庆公主说道:“既然梓宫不在长春宫,我就不用忌讳了。”
胡善围陪着怀庆公主去了长春宫,权贤妃暴亡后,其余七个低等嫔妃被安置到其他宫里,这里便空下来了。
因无人居住,宫殿厚厚的积雪便无人打扫,昔日风光的长春宫一副孤独凄清之气。
怀庆公主来到庭院一座秋千架前,“这座秋千还在啊,我在长春宫长大,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玩。”
胡善围实话实说,“以前那副已经腐朽,这是拆了重新搭的。权贤妃是朝鲜来的,喜欢打秋千做戏。”
“物是人非。”怀庆公主抚去秋千座上积雪,“胡尚宫推一推我。”
胡善围轻轻推着怀庆公主的脊背。
怀庆公主高高荡起来,落地的瞬间,还故意用靴尖踢飞积雪,像是回到过去无忧无虑尚未下嫁时的公主时光,“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昨晚,我梦到驸马了。”
怀庆公主说道:“我梦到初见他的时候了,端午射柳,他三箭皆中、后来打马球,他不争不抢不下黑手,光明磊落。最后划龙舟,我伪装少年,拿着船桨坐在他的身后,不料龙舟倾覆,我不会游水,是他潜到水底把我拖上岸。”
胡善围没有想到当年划龙舟还有这种奇事。
“我这些年,每天,无时无刻都在想他。”怀庆公主荡着秋千,北风肆虐着她的脸,强忍住的泪意在眼睫上结了一层白霜。
兔死狐悲,看到怀庆公主如此感伤,胡善围由己度人,想到若是这次沐春去交趾平乱不能归来,她大概也会像怀庆公主这番痛苦。
胡善围说道:“驸马他从来都是一个优秀的人,他没有辜负国家,也没有辜负公主的一片深情。”
怀庆公主停止荡秋千,说道:“可是他辜负了你,你不恨他吗?”
“恨过。”胡善围说道:“不过,从我不爱他那一刻开始,我就不恨他了。”
怀庆公主抓着秋千的右手突然一把抓住了胡善围的手,“我这些年在痛苦里煎熬的时候,总有一个羞于言说的幻想。我幻想王宁在父皇提出时候的拒绝了,你和他破镜重圆,重归于好,你出了宫,成为永春伯夫人。”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失望过一阵子,还是听从父皇母后还有母妃的选择,下嫁给一个不似王宁那么优秀的人,一辈子无波无澜。驸马只是我的附属品,有他无他,都不会影响我的生活,不爱,也就不在乎,死了驸马,我照样富贵一生,没有什么多大的忧愁,那样该多好啊。”
胡善围说道:“如果那时候王宁拒绝高祖皇帝,我和他都会死的,这才是现实,皇权之下,向来是得不到,便毁掉,没有谁能够破镜重圆。公主不要胡思乱想了,没有什么如果。爱过就是爱过,不要自欺欺人了,王宁他配得上公主的爱情。”
怀庆公主还是不肯放手,欲言又止。
胡善围干脆利落的说道:“爱过,他是我最初和最痛的爱。”
怀庆公主得到了答案,终于放手,她自嘲似的笑了笑,“我堂堂大明公主,还是不如胡尚宫你大气,你从不后悔爱过他,我却幻想如果没有爱过他会是怎样的人生。”
“人生在世,有情皆孽,若想脱离苦海,只能断情绝恋,可是这些年过去了,我儿孙满堂,富贵荣耀,依然无法停止去想他,去爱他,我的身体已经在情事上耗尽了,出不去了,看来唯有死亡才能得以解脱。”
怀庆公主思恋成疾,郁郁而终,在腊月初离开人世,永乐帝下令厚葬。按照皇室规矩,公主不能与驸马合葬,怀庆公主临死之前,嘱咐两个儿子将驸马身前的一套衣冠放在棺材里,和自己并排放在一起。
两个儿子痛哭应下,怀庆公主葬于江宁县牛首山,几百年风雨过后,公主墓几遭盗墓贼骚扰,待公元二零一七年南京考古研究院得到举报,抢救性挖掘古墓时,只许下陶缸、铜制棺环,少量散落的金饰和骸骨而已。
幸好封门石背后标记“怀庆公主”的墓志保存完好,来证明这座古墓的主人是大明高祖皇帝第六个女儿怀庆公主。
那些从欢喜开头、以无望等待和泪水结尾的遗憾离别、那些相爱相守却不能白头的爱情、那些痴恋一生,永远走不出悲伤的婚姻,到最后都化为尘埃,只余一座冰冷冷的墓志。
永乐帝休养的第十天,终于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了。
“由英国公张辅掌管京城防务。”之前是汉王朱高煦。
“朕病了,需要修养,期间太子监国,但涉及军国、三品以上官员变动等大事,需交由朕亲自处理。”
危机关头,无论太子还是汉王,都不是永乐帝能够相信的,身为父亲,却不会依赖任何一方。
永乐帝默认了沈琼莲私自把张贵妃请出来坐镇后宫的举动,他终究是信任张贵妃,信任张家的,以前的圈禁就当从未发生过。在他身体衰弱的时候,把局势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才有安全感。
鱼吕之乱,代理尚宫沈琼莲有失察之罪,但因亡羊补牢,稳住了局面,将功折罪,罚俸一年,回到尚仪局,降为尚仪。
沈琼莲有的是钱,这后宫恐怕除了皇帝,第二富有的就是她,不在乎一年俸禄,至于当了尚仪,她还觉得这样安排蛮好,她本就不想当尚宫,责任太大了,还是写宫词轻松。
局势稳定下来,永乐帝料理权贤妃的丧事。
“后宫鱼吕之乱,权贤妃无辜被害,召其父兄来京办权贤妃丧事,司礼监派人去朝鲜安抚贤妃之母。”
后宫一下子死了一千多人,朝鲜那边把女儿送来京城和亲的人家大多是两班贵族,也要给个交代,倘若死的不明不白,一味遮掩,只会引起更多不堪的猜测。
官方说法是朝鲜贡女吕氏嫉妒同乡权贤妃受宠,伙同宫中朝鲜来的鱼太监从宫外弄来毒药,下毒毒杀权贤妃,祸乱宫闱。主犯,从犯,受害者都是朝鲜来的人,株连者也是如此,称为鱼吕之乱。
权贤妃的梓宫要擡出宫外下葬了。
张贵妃来到柔仪殿,送权贤妃最后一程,冬天寒冷,尸首经过防腐处理、精心打扮过了,权贤妃穿着全套翟冠和大红朝服,躺在棺材里,面目安详,只是因做防腐的时候身体脱水,而比平时瘦小许多。
权贤妃本就身形削瘦,弱不胜衣,颇有西子捧心之感,此时的她越发弱小孱弱,像是尚未发育完全的豆蔻少女。
最最不该死的人,偏偏死的最惨,受这种无妄之灾。张贵妃看着棺材里的权贤妃,千种滋味涌向心头,最后合成苦涩。
张贵妃叹道:“你放心,我已经决定了,放下那些虚妄的幻想和无望的爱情,好好当一个贵妃……
一枚听话的棋子。因爱而生忧,因爱而成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
生命潦草,我在弯腰。
骄傲,爱情,孩子,希望等等,都不是一个贵妃、尤其是一个永乐朝的贵妃所能拥有的。
灭情绝爱,无欲无求。一个贵妃的自我修养,就是把名利场最中央的皇宫当成修行的庙宇,在权力爱恨交织中修身养性。
且说永乐帝休养一个月后,身体康复,恢复了工作,只是在这个年纪,元气大伤之后,身体不如从前了。
永乐帝埋头看病重时错过的奏折,按照太子监国的规矩,军国大事等等需要永乐帝亲自处理,但是,如此庞大的帝国,要到上书皇帝的地步,怎么可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除了大事,永乐帝还需要全面了解这个国家在他病重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永乐帝的目光在一封奏折上停住了。
这是曾经帝国的第一机要秘书、《永乐大典》的总裁、被他贬斥到交趾的解缙上书。
外放官员到期需回京面圣述职,永乐帝本来打算好好栽培解缙,那一年将他贬斥到交趾,一是弹压太子,二是要解缙去交趾历练一番。
可是解缙回京述职,居然只是见过太子,就匆匆离开京城,都没有等永乐帝召见。
解缙和太子都说些什么?这么重要的大臣,太子为什么没有留他,等朕醒过来亲自听他述职?
永乐帝刚刚遭遇背叛,身体又弱,疑心大起,当即怀疑太子和解缙的关系,遂命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去追解缙,将他下诏狱,严加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