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皇后不要国王凌淑芬是谁恋上谁的心黄湘子少将滋干的母亲谷崎润一郎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人文 > 江南三部曲 > 第一章 六指 5

    这天早上,母亲在吃饭时对秀米说,自打父亲出走之后,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去丁树则先生家读书了。

    丁先生昨晚又来催问,只说是无功不受禄,嚷着要把拜师时的束尽数退还。

    你在家闲着也没事,不如去他那里胡乱读几篇书,识些字也好。

    秀米本来想,经父亲这么一闹,她就不用去丁树则家活受罪了,没想到先生倒是好记性,三番两次来家中催逼。听母亲这么说,放下碗筷,秀米只得硬着头皮往丁先生家走去。

    丁树则读书数十载,不要说一官半职,连个秀才也不曾中过。老来设馆授徒,收些俸例,以供椒水之需。

    不过,普济人家让孩子来跟他读书的却是寥寥无几。这倒不是出不起那份俸例,而是舍不得孩子让他打。这丁树则教书的规矩极严,学生要是背错一个字,就往他屁股上打十下,写错一个字打二十下,背诵默写全对了,丁先生还是要打,只说是让学生长点记性,以后不要出错。秀米第一次去跟他念书时,看见她的五六个学生全都站在屋里念书,甚是奇怪。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屁股都被打肿了。

    要是碰上一个用嘴巴翻书的,那不用问,一定是他两只手都被打得不能动弹了。

    丁先生从来不打秀米。这并不是说秀米的书念得特别好,而是由于她是先生的徒弟中唯一的女孩子。先生不仅不打她,还破例允许她读书时吃点心。她还是不喜欢他。她受不了先生嘴里那股臭烘烘的大蒜味儿。

    先生带他们读书时,她最害怕他发突或者得这样的音,因为每当他发这样的音,唾沫星子带着口水就会射出去好远,一直落到她的脸上。他还喜欢用他那脏兮兮的手来摸她的头,有时竟然还会摸她的脸!他只要一走近她,她就拼命地把脑袋扭到一边儿,常常把脖子扭得转了筋儿。

    丁树则平常爱管闲事儿,最爱与人争辩。除了人家媳妇生孩子他插不上手之外,村里所有的事,不论大小,他都要过问。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帮人家争讼打官司。可官司一旦让他沾了手,没有不输的。久而久之,村里人都把他当作那无用的书呆子一般看待,只有师母赵小凤把他看成是个宝。每逢丁树则与人争辩,双方各执一词、委决不下的时候,丁师母就会拿着个花手帕,一扭一扭地走到两人中间,笑嘻嘻地说:你们不要争,你们不要吵,把理由说出来我听听,我来替你们评判评判。等到两人把各自的理由一说,丁师母总是这样作结论:你(她丈夫)是对的,你(她丈夫以外的任何人)是错的,结束!

    秀米一走进丁先生的书房,就望见丁树则的右手上缠了一层厚厚的纱布,眉头紧蹙,脸上颇有难言之苦。

    先生,您的手怎么啦?秀米问。先生脸上的肉兀自跳了两跳,像笑不像笑地红了脸,嘴里一会儿喔喔喔喔地叫着,一会儿又嘶嘶地从牙缝里往里吸凉气。看来他的手是伤得不轻。秀米正要转过身去问师母,只见老师把脸一沉,喝道:你先把那《鲁仲连义不帝秦》背来我听,其余无须多问。

    秀米只得坐下来背书,第一段刚完就背不下去了。先生又让她背《诗经》,秀米就问他背哪一篇?先生这会儿似乎有点支持不住了,也不答话,举着右手,站起身来,让师母搀着,两人径自回里屋去了。秀米满腹狐疑,忽见一个头上缀着一撮黄毛的孩子正在那写大字,就凑过去问他,先生这手怎么就伤了。小黄毛是舵工谭水金的儿子,名叫谭四。他见四下无人,就低声道:他是碰到钉子上了。秀米又问他,好好的,怎么会碰着钉子?黄毛就哧哧地笑,说道: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原来,这丁树则平时在设馆授徒之余,闲来无事,常爱捉那飞虫玩。久而久之,竟然练就了一身徒手捉虫的绝技。不论是蚊子、苍蝇,还是蛾子,只要一飞入先生的房一中,就是死路一条。先生只消大手一挥,往往手到擒来。倘若这飞虫栖息于墙上,先生一巴掌拍过去,更是百发百中。俗话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总在阵前亡,先生的技艺再精湛,却也有失手的时候。

    今天早上,窗口飞进一只苍蝇,先生或许是老眼昏花了,伸手一揽,硬是没有捉到,不由得恼羞成怒。

    在屋里找了半天,定睛一看,见那肥一大的苍蝇正歇在墙上。先生走上前去使出浑身的力气,抡开巴掌就是一拍,没想到那不是苍蝇,分明是一枚墙钉。先生这一掌拍过去,半天拔不出来。害得他好一顿嗷嗷乱叫。黄毛说完,伏在桌上哧哧地笑。

    秀米笑了一阵,见先生已从天井中走来,就赶紧给谭四递眼色。

    先生仍让她背书。背过《诗经》,又背《纲鉴》。秀米在背书,先生就躺在藤椅上哼哼,肥胖的肚子一起一伏,依然嘶嘶地倒吸着凉气,弄得秀米扑哧一声又笑了起来。先生皱着眉头问她笑什么,秀米也不回答,只在那翻眼睛,白的多,黑的少。先生也拿她没办法。

    罢罢罢,先生从椅子上坐起来,对正在憋住劲不让自己发笑的小黄毛说,谭四,你过来。小黄毛见先生叫他,赶紧从椅子上溜下来,来到先生跟前。

    先生又对秀米说:你也过来。

    丁树则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来。递给秀米:你们两个人给我到夏庄去送封信。夏庄,你们两个都是认得的吧?秀米和谭四都点了点头。夏庄离普济不远,秀米和翠莲赶集的时候去过几次。

    丁树则刚把信递与秀米,又取了回去。信没有封口,先生拿到嘴边一吹,信囊就鼓起来,先生用那只不曾受伤的手从里面取出信胆,抖开来,上上下下地又读了一遍,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最后又把信装入信封,再次递给秀米,这才说:你们沿着村西的大路向东,一直走,然后转一个大弯,就可以看见夏庄了。到了夏庄的村口,你们就会看见有一块大水塘,大水塘中间有一座坟包,上面长有芦苇呀、茅草呀什么的,你们不要管它,拿眼睛朝那塘的对岸看。对岸有三棵大柳树,中间一棵柳树正对着的那个宅子,就是薛举人的家。

    你们要把信当面交与薛举人。若他不在家,原信带回,千万不可交与别人。

    记住了,不要忘记。谭四这孩子贪玩,秀米你要管着他点,路上不要让他玩水。

    薛举人要有回书给我,你们就带回来,若没有就算了,早去早回。丁树则说完了这番话,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对秀米说:刚才我看信的时候,有没有把信放进信封里去?秀米说:放进去了。丁树则道:真的放了吗?

    我看见信放进去的,秀米说,不然您再看看?她把信递给先生。丁树则用手捏了捏,又斜着眼睛朝信封内瞄了一眼,这才放心。

    秀米带着谭四一路出了普济村,沿着河朝西走去。谭四说:这封信想必十分要紧,我早上看见先生写好信,装进去又抽出来,抽出来又装进去,来回验看四五次。

    秀米就问他,以前有没有见过薛举人,谭四说在先生家曾见过他两次,是夏庄的财主,脸上有一颗大乌痣。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村东的那座大庙边。〔皂龙寺:始建于天启元年。

    据传,当年在修造这座庙的时候,有一条巨大的黑色游龙在庙宇的西南方出现,一连三天,盘伏不去。道光二十二年毁于雷击。为普济学堂旧址。!”934年重修。!”952年改建为普济小学,!”987年恢复旧观,更名为绍隆寺。〕庙宇早已破烂不堪,正中的一方大殿,瓦片都落光了,露出一根根黑黑的椽子来。只有两边的配殿还能住人,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正在褪毛的鸭子。秀米还记得,有一年从夏庄赶集回来,母亲曾带她去庙里躲过一次雨。

    庙前有一处用泥土垒造的戏台,荒草丛生,已经很久没有在这儿唱过戏了。

    庙宇年久失修,平时只有乞丐或游方僧人偶尔在那里歇脚。普济人要烧香拜佛,就坐船到对岸去。

    他们来到下庄村口,已近中午。果然是一洼池塘,三棵柳树,塘中一座坟包。

    薛举人家的院门关着,用手推一推,里面上了闩。谭四敲了门,半天无人应答。

    秀米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似乎有人说话,嗡嗡的,听不太真切。秀米转过身来,忽然看见在池塘的对岸,一个戴毡帽的人正在树一幌碌鲇恪L角妹派堑鲇愕木凸鹧矗峁硪蛔映獗咛酵诽侥缘卣磐P忝桌匪牡男渥樱潜咧噶酥福侨肆⒖棠源凰酰紫乱簧砣ィ艿奈哉谧×怂

    谭四在门上拍了半天,又直起嗓子朝里面喊了两声,依然无人应门。谭四就对秀米说:不如我们把信封从门缝里塞一进去算了。秀米说:不成,丁先生交代我们亲自把信交给薛举人的。谭四道:里面上了闩,说明屋里有人,怎么没人出来?说着又把脸贴住门缝朝里窥望,他这一看,嘴里哎哟大叫了一声,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这一叫,门就开了。一个穿长衫的伙计将门开了一条缝,把身子探出来,问道:你们要找谁?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谭四还坐在门槛边的台阶上,妈啊妈啊地直叫唤。

    我们找薛举人。秀米道。

    你们从哪里来?那人问道。

    从普济来。秀米说。

    她又回过头去,朝池塘对面望了望,她看见那钓鱼的帽檐压得很低,猫着腰,隔着芦丛,仍朝这边张望。

    在亮晃晃的光线下,秀米能看见他的背驼得很厉害。

    那伙计又上上下下把他们打量了半天,这才低声说道:你们跟我来。

    原来,门里是一条狭长的夹道,两边的垛墙很高,阳光照不进来,一簧模坪跻谎弁坏酵贰5搅撕芾锩妫碛幸坏涝好牛獠攀茄偃说淖〈ΑD压指詹徘昧税胩斓拿牛锩娴娜颂患

    进了院子,秀米看见槐树下系着两匹马,一匹是红色的,另一匹是白的,都在那儿摆着尾巴,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马粪味儿。薛举人家一定是来了许多客人,她听见了嘈杂的说话声,似乎还有人为什么事而争吵。

    穿过天井和前院的厅房,后面又是一个大院子,在院子的西南角有一处凉亭,亭子里挤了一堆人,穿长衫的伙计在廊下站住了,对他们说:你们在这儿等一等,我去叫薛举人来与你们说话。

    这伙计是个男人,可说起话来却像个女人似的,嘤声嘤气的。

    秀米见伙计走了,这才问谭四:你刚才为何失声大叫,把我吓得魂都丢一了。

    谭四说:我正拿眼睛朝里面瞧,没想到里面的那鬼东西也贴住门,拿眼睛往外瞧,两个人的睫毛都快碰到一起了,你说让人害怕不害怕?

    怎么会是他?!秀米嘴里喃喃说道,突然目光躲躲闪闪,神色陡变。

    你说谁?谭四一脸恍惚地看着秀米。她的脸色先是发青,转而又发白,缩着脖子,嘴里的牙齿咯咯打架,也不说话,只顾用手来拽他的衣裳。谭四往远处一看,原来,亭子那边有三个人正朝他们走来。

    从亭子里走来三个人,走在前面的是刚才那位伙计,中间的那人身材魁梧,眉角有一颗大乌痣,想必他就是薛举人了。而走在最后的那个人,手里托着一只茶杯的,正是张季元。

    三个人走到他们跟前,薛举人朗声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秀米愣了一下,从怀里抖抖索索地摸出老师的信来,也不敢抬头,递给谭四,谭四又递与薛举人。

    薛举人接过信看了看,似乎有点不高兴,说了一声:又是这个丁树则。

    就拆开信凑到太阳下看了起来。

    张季元走到秀米的身边,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嘴里轻声说道:我来这里看朋友,没想到这么巧,遇上了你们。

    她的心突突乱跳,只觉得半个肩膀都是麻一酥一酥的。秀米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在心里暗暗骂道:拿开!快把你那该死的手拿开!她想稍稍挪动一下身体,可她的脚就是不听使唤。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