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3
五百六十九天,这是闻斌和叶芸分开的日子,对于离家的人来说,每一天都在度日如年,到后来,便是之死靡它。这个日子说长?,在人生的漫漫河流中或许只是无足轻重的一年多光景。可说短,也足以将一个人彻底改头换面。
再次见到叶芸,闻斌差点不敢相认。在他的记忆里,叶芸还是那个从青溪村被接回来的样子,梳着两个辫子,穿着不合身的破布衣裳,眼神不?敢与人直视。
随着他的脚步逐渐靠近,他的内心也跟着激烈波动,她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了。一身洋气的衣裙勾勒出曼妙的身姿,头发挽成时髦的发髻,眉目如画的气韵仿若被娇养的城里姑娘。她不?再是那个涉世未深的懵懂样子,柔嫩的面庞多了重小女人的娇媚之?态,只一眼,便?惊艳得?让闻斌说不?出话来。
这一幕曾在他脑中上演过无数次,他想过跟她说的话,也想过紧紧拥住她。可真到了面前,她身上的陌生感?让他拘谨,甚至无法贸然逾矩。
叶芸呆在那,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她的世界地动山摇,以一种无法想象的震撼程度疯狂地颠簸着。
直到闻斌停在了她的面前,她清晰地看见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轮廓。不?是幻想,他的样子清楚地投射进瞳孔里,她感?觉到了他急促的呼吸,温热、真实,甚至不?可能是鬼魂。
“你”这一个字用尽了叶芸全身的胆量和气息。
“是我。”
“我回来了。”
在听见这六个字的时候,十九个月的点滴飞速在叶芸脑中掠过,像梦一场,又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轰然坍塌。
伸着头张望的男人,目瞪口呆的女人,面色惊讶的老人,以为见到鬼的孩子。叶芸的感?官在无限放大,她甚至感?觉到了吕萍脸上耐人寻味的神情。
屋门被推开,白?闻赋走了出来,他转过头,目光漆黑、深沉。
叶芸看见白?闻赋的一瞬,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走,就连骨头仿若都在四分五裂,她眼里搅动着深深的无助,却又像被烫着,迅速垂眸,不?敢再看他。
白?闻赋嘴角微沉,出声道:“别站着了,先回来,领导还在这。”
他这么说着,屋里两个中年男人相?继走了出来,其中一人,叶芸见过,去年来家中报丧,她为他泡过茶,还有?印象。
叶芸和闻斌一起往回走,他们?并排,却隔着微妙的距离。闻斌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叶芸,她身上幽淡的芬芳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让人紧张而着迷。叶芸则始终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
白?闻赋在门前同闻斌单位的两位领导谈话,目光似有?若无地看着两人。
走到近前时,那位年长?的领导对年纪稍轻些的领导使了个眼色。
这人便?开口对闻斌说:“既然已经确保你安全到家,我再跟你聊下后续问题,然后我们?就先走了。”
说完,这位年轻领导递给年长?领导一个眼神,而后带着闻斌往水房那头走了几步。
年长?的领导低声道:“我们?进去说。”
几人相?继进门,佟明芳焦急地迎上来,白?闻赋最?后一个进来,顺手带上门,看向叶芸。
叶芸的目光跟他短促地交汇,又各自移开,听见领导开了口。
“把?闻斌支开,是要跟你们?说一些关于他的情况。这事前前后后折腾了这么久,事情比较复杂,我长?话短说。”
根据单位领导的口述,他们?大概了解了前因后果。
闻斌有?个要好的同事叫彭亮,两人同时进的单位,年龄相?仿,性格也合得?来。巧的是户口关系都在二尾巷,久而久之?,两人成了最?铁的哥们?,经常一同上下班,搭伙吃饭。他们?俩都是瘦高的身形,出海在外衣服经常换着穿。身边人时常调侃,让他们?回去问问自家老妈子,是不?是走散多年的亲兄弟。
这些玩笑不?过是工作之?余,同事拿他们?打趣,谁能想到这玩笑话有?一天会在他们?生死攸关的时候,以这种方?式上演了。
起初船上最?先感?染疾病的人是彭亮,有?个与他接触过的同事在两天后有?了不?适反应,他们?迅速同其他人隔离开。被彭亮感?染的那位同事症状不?算太严重,但是彭亮的情况却急速恶化,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听见彭亮在隔离屋里撕心裂肺地喊,没人敢靠近。
大约第四天的时候,隔离屋里的物?资耗尽,彭亮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有?时候几个小时都没动静。船舱内弥漫着压抑的气氛,在不?确定他们?的病因,船也无法靠岸前,没人敢拿命冒险,给他们?送物?资药品。
人没病死,也得?饿没,闻斌不?忍看着好兄弟折磨至死,主动站了出来。既然如此,另一个被感?染的同事,他也一并照顾了。
他已经很小心了,全身几乎都包裹起来,饶是这样,几天后,他的身体还是出现了状况。并且和彭亮一样,病情发展迅速,抵达吉大港的时候,他已经失去意识,不?再动弹,同行?人根本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人被擡下船抢救,心脏一度骤停,当地负责救治的医生放弃治疗。他说的是孟加拉语,连比划带说,他们?理解是宣布死亡的意思。
为了保证其他船员的人身安全,闻斌和彭亮被留在当地进行?身后事的处理,船只先行?回国。
在转移的过程中,当地人发现闻斌还有?微弱的呼吸,本着人道主义,他们?没有?将他活活烧死,而是半道把?他丢在了附近的山区里,并交代一位卡西族妇人隔阵子去查看他的状况,如果死了,立马通知他们?来拖人。
至于闻斌是怎么活过来的,领导没说,只说这事得?问他自己了。
总之?就是当地人准备去山区收尸时,发现他不?仅没死,反而能睁眼了,意识也在逐渐恢复。
他们?赶紧将这个消息送回国内,不?知道是当地人对国人长?相?辨识度不?高,还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消息传回来,活的那个人,是彭亮。
领导接到这个喜讯,第一时间就赶去彭亮家登门拜访,并将这件大事告知彭亮家人。便?有?了后来佟明芳在供销社碰见彭亮妈的一幕,那时候两位母亲都不?知道自己儿子的身份被国外的人弄错了。
不?过这些并不?是领导要交代的重点,他神色凝重地告诉白?家人:“在他回来之?前我们?得?到一个消息。由于手续问题,闻斌在当地滞留了一段时间,应该是急于回来,他曾尝试过极端的方?法,试图逃回国。后来遇到一帮不?怀好意的人,吃了些苦头。可能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他现在的状态不?大对劲。他被送去首都达卡后,那边有?一位在美国留过学的医生说他这种情况是Depressedreaction。但是目前,我们?这里的医院没有?这方?面的诊断记录,只能归于神经衰弱。”
领导说完这番话后,佟明芳完全呆住了,话是能听懂,什?么意思就不?懂了。
叶芸也是头一次听说这种病,表情凝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闻赋沉默片刻,问道:“有?什?么比较t?好的治疗办法?”
“这种情况不?像是发烧感?冒,今天吃个药,过两天就能好的。它是需要一个过程,跟环境啊,情绪啊,都有?关系。这才回来,我们?都不?清楚他的情况,还是再观察一阵子。”
佟明芳一脸的难以置信:“我看着好好的,怎么就病了?我跟他说话,他不?挺正常的吗?”
领导解释道:“一般情况下是正常的,尽量不?要刺激他,要保持心情舒畅,慢慢恢复,应该不?是太严重。我们?呢,也只是把?情况跟你们?家属沟通一下,有?问题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门外有?了动静,领导适时止住了话,他打开门对另一位同事说:“差不?多了,我们?就先回去吧。”
白?闻赋和佟明芳起身相?送,叶芸也跟在后面。在走廊分别的时候,那位年长?的领导看向叶芸,问道:“你是闻斌爱人小叶吧?”
叶芸的神情顿了下,佟明芳眼神飞速扫过,僵着脸应道:“欸,欸。”
“闻斌可是惦记了你一路,你后面好好陪陪他。”
叶芸垂着头“嗯”了声,白?闻赋瞥过视线,盯住叶芸,眼底墨黑一片。
佟明芳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挡在了叶芸和白?闻赋中间,客客气气地送走领导,然后催促着他们?进屋吃饭。
眼看着闻斌和叶芸走进家,她匆忙回过头来,指着白?闻赋:“你别莽撞。”
白?闻赋缓缓撩起眼帘:“我莽撞什?么?”
佟明芳现在一头乱,只知道二儿子好不?容易活着回来,现在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家里安安稳稳比什?么都重要。叶芸性子内敛,做事谨慎,她暂时倒不?是很担心。就担心自家老大,胆子大做事果决,要是犯了糊涂,家里就得?不?得?安宁了。
她慌急慌忙地交代了句:“你少说话,交给妈。”
她说了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就进了屋,白?闻赋回过头掠了眼,眸中复上不?寒而栗的凶光。筒子楼里不?少人伸长?脖子看热闹,他这一眼瞥过去,带着明显警告的意味。
今天早上,因为他的事,筒子楼里发生了不?小的争执,这会倒是没有?一个人再敢出声,大家假装没看见,各忙各的去了。
磊子激动的要跑去白?家找闻斌,被磊子媳妇拉住,死活不?给他去。
“你先不?要急着去找他,缓两天。”
磊子不?解:“我兄弟还活着,这么大的事,你干吗拦着我?”
磊子媳妇黑着脸:“你个嘴上没把?门的,去了要是胡说八道就闯大祸了。我警告你,那是别人家里的事,让人家自己解决,听到没有??”
磊子嘀咕了句:“造孽啊!”便?回了房
白?闻赋推了门进家,原本叶芸坐的位置上,现在坐着闻斌。而叶芸,就像她初来白?家那天,坐到了他的对面。一时间,所有?人都归了位。
白?闻赋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叶芸始终低着眉。吃饭的时候,气氛安静得?有?些异常。佟明芳一个劲地招呼闻斌多吃,叶芸一声不?吭,闻斌的目光不?由自主的便?会看向叶芸。三个人虽各怀心思,但都有?些莫名的紧张,只有?白?闻赋看上去依然是那副寻常的样子。
他打破了沉默,问闻斌:“现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闻斌回道:“基本上没大碍了。”
说是没大碍,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脸颊也凹陷进去,原本就不?是很胖,这样一来,瞧着过分消瘦了。
下午闻斌一回来,佟明芳见到他这受了大苦的样子,抱着他就哭了一场,哭完让春娣帮忙,赶紧弄了一只鸡回来,熬上了鸡汤。
鸡汤这会放在桌子中间,白?闻赋拿起汤勺,舀起一个大鸡腿放入闻斌碗里,问他:“单位领导对你有?什?么安排?”
闻斌告诉他:“说是让我先回来休息一阵子,后面可能会安排其他的地面工作。”
说罢,闻斌看向叶芸,对她说:“我之?后就不?去跑船了。”
叶芸擡起视线,点了点头:“也好,出去太危险了。”
闻斌心头一热,目光炯然地盯着叶芸的眉眼,她不?着痕迹地偏开头去。白?闻赋将另一只鸡腿舀给了叶芸,她看向伸到面前经骨分明的手,心绪翻腾不?止,却没有?勇气擡起头看一眼这只手的主人。
只听见他对闻斌说:“既然到家了,就安心把?身体养养好,养结实了再想后面的打算。”
闻斌应道:“是,大哥,这两年劳烦你了。”
白?闻赋敛回视线,没应声。叶芸眼皮子跳动得?厉害,佟明芳两根筷子摆过来弄过去。
吃完饭,大家难得?没急着下桌,聚在一起说会儿话。佟明芳问起闻斌被送往山区后,病是怎么好的。
据他所说,刚被送去的时候,人是没有?意识的,等?他有?意识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身体虚弱,再加上缺水没粮,人都爬不?起来。
那个卡西族妇人压根就没打算来看他,后来有?天山里下了大雨,那个妇人和她儿子被困在附近的山头,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他这里,就跑了过来。
闻斌先是感?觉屋外升了火,有?人交谈,他试图去听,却听不?懂他们?说的语言,那时候的他根本发不?出什?么求救的声音。
后来那个妇人的儿子好奇地伸着头往他这里看,闻斌感?觉到了他的存在,提着残存的一口气,擡起手拍地。
虽然那会他已经拼尽全力,动静依然微弱,好在老天留了他一条命,被那个小男孩发现了,跑出去告诉卡西族妇人。
卡西族人没敢靠近他,临走的时候,用竹竿挑了一些食物?和水放在他的身边,人就离开了,直到他被赶来收尸的人发现。
现在闻斌回想起来,他笃定是彭亮在天之?灵,还了他一命。
生畏死因,死畏生因,生死无门,不?由人控。谁也说不?清他那会人都没了意识,为什?么还会吊着口气。
旁人都认为这是奇迹,闻斌不?这么认为,他知道为什?么自己不?甘愿死去,也知道差点放弃的时候,是什?么让他苦苦撑到今天。
说起这段经历,闻斌的视线始终落在叶芸身上。白?闻赋靠在身后的墙上,淡若无痕地瞅着她。
而叶芸,谁的目光也无法回应,只能是低着头,看着桌面上的木质纹路。
佟明芳开口道:“行?了,不?说了,都过去了。老二刚回来,今天早点休息,好好睡一觉。”
闻斌下了桌子走回房,临到门口的时候,瞧见一屋子叶芸的东西,他回身看她。
叶芸擡起眼帘对上闻斌的视线,心脏一紧。白?闻赋落下手边的茶杯,“咚”的一声轻响,却是把?佟明芳惊得?不?行?,赶忙冲着闻斌说道:“叶芸今晚去我屋睡。”
说完,又跑到闻斌跟前,低着声音对他说:“这么久没见了,都适应下。”
闻斌也感?觉到了一丝尴尬,当初把?叶芸接来家时,对她还没有?这种情怯的感?觉,第一天就把?她拐进房,也没考虑到会不?会给她留下不?正经的印象。如今再见,他在她面前多了重顾虑,对待这段关系也不?再轻率而为。
他同意了佟明芳的安排,问叶芸:“你有?东西要拿吗?”
“嗯。”叶芸回道,进屋将自己的一些贴身物?件收拾了出来。
白?闻赋背靠在走廊上抽烟,她走出屋子向门外望去,他也正好在瞧着她。
青烟缥缈,镜里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