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烤鸭店位于西四北四条的老胡同,店面不宽,装潢简单,座椅板凳都透着廉价,然而客似云来,人声鼎沸。门口设着开放式的烤鸭作坊,店员不断从烤箱里叉出一只只油亮艳红的烤鸭,由运刀如神的掌案师傅拆分切片。浓郁肉香将空气卤得沉甸甸的,能冲垮唾液腺,引发洪灾。
瞧这阵势是口碑绝佳的老字号,沈老汉自称家住附近,和老板交情深,当面请他给邱家父子打九折。
邱逸错怪了他,心下歉疚,付钱时同父亲一道邀他吃饭。
沈老汉坚辞:“我还得赶回家给闺女做饭呢,二位慢慢享用,咱们有缘再见。”
他挥挥手,转身走向摩的。刚才他下车时邱逸已瞧见他的右腿分明比左腿短了一截,走路像踩水车,肩膀一高一低,是个瘸子。心想这大叔可能残疾多年,以前生活想必困苦,如今借政策之便赚点小钱也无可厚非,比那些好吃懒做一味依赖社会救助的人坚强多了。
他和父亲进店找座位,不经意扭头回睇,见沈老汉正与一名领着小女孩的女青年交谈,仔细一瞅,竟是沈怡和闫殊颖。
父子连忙抢出店门招呼,沈怡惊异,反应比女儿慢了半拍,等她甜丝丝向长辈们行完礼,才跟着问好。
沈老汉见状问她:“二妮,你认识他们?”
沈怡点头:“这小伙是闫嘉盛的发小邱逸,这邱叔叔是他爸爸。”
邱逸也猜出她与沈老汉的关系:“沈姐,沈叔就是令尊吗?”
沈怡更奇:“你认识我爸?”
邱逸没想好如何应答,沈老汉抢先大笑:“这可巧了,中午我在东四那边瞎转,逛到南池子大街正好遇上他们。爷俩打不到车正在那儿着急,我就想顺便做做好事,载他们去了和平门那个全聚德。正赶上那边没营业,听他们说想吃烤鸭,就领他们上这儿来了。”
他将载人一事粉饰成义务劳动,邱家父子不好拆穿,笑着应承。
沈怡心里透亮,不愿他人质疑老父人品,埋怨:“爸,您又赚了人家多少钱啊?赶紧还给人家。说了多少回让您别干这个,被交警抓到多丢人。”
沈老汉犯囧,红脸转成紫色,分辩:“我哪儿是为挣钱啊,主要是在家闷得慌,想为咱北京分担一点交通压力,帮那些找不着路打不到车的外地游客排忧解困。”
邱正清生怕父女俩争吵,忙堆笑插话:“小沈,你爸爸真帮了我们大忙,否则我这两条老腿非走断不可。好久没见着你了,要不趁今天我们一块儿吃顿饭?”
沈怡笑脸全开,婉拒:“邱叔叔,我们家今晚聚餐,我妈还等着我们回去做饭呢,这次不能陪您了,等下次我专门请您。”
相互客套一番,她领闫殊颖坐上摩的,临行前与邱逸视线擦碰,他略带忧伤的微笑宛若混合苦涩的花香,在她心间播撒郁闷。
白莲花就是好啊,没有主观动机却像伤害了他似的,看来我的心还不够硬,得少跟这号人接触。
穿过几条宽窄不一的胡同,摩的驶进历尽沧桑的大杂院。这个院里住了六户人家,平均住房面积30~40㎡,这几年分流出去一部分年轻人,现有居民多为大爷大妈。时间在参差破陋的棚户间倒流,淤积着现代化大都市几难寻觅的寒酸市井气。
沈家最靠里,一间36㎡的瓦房用镶玻璃的木架隔成一大一小两半,以前里面那个10㎡的小房间是沈怡的闺房,她出嫁后父母搬了进去,总算给外间腾出容纳沙发和餐桌的空间。厨房是搭在屋外的不足6㎡的小窝棚,除去炉灶案台,仅容一人进场操作,再多个人便转不过身了。
闫殊颖去年第一次来,不相信此地是外公外婆的居所,童言无忌道:“你们家怎么这么小这么破啊,我爷爷家的地下室都比这儿漂亮。”
闫家在成都的住宅是一座500平米的西式别墅,装修富丽堂皇,单是卫生间里的智能水龙头就价格上万,其余陈设之奢华,贫穷者想象不到。
别说父母难堪,沈怡自己就受不了,明知女儿无心仍严厉批评。闫殊颖长了记性,后来再不敢提这茬,见到老人只管嘴甜,哄得他们满口“宝贝儿”爱不释手。
今天家里还有位客人——沈怡的堂姐沈敏。她是沈怡大伯的女儿,比沈怡长三岁,容貌也稍微硬朗些。打小自由奔放,特立独行,在记者圈子里混迹十来年,很吃得开。前年突然改行做起自媒体,凭着灵活的脑袋瓜,照样干得风生水起。至今信奉不婚主义,就快四毛了仍独来独往。
沈敏父母死得早,受过二叔沈成良多方照应,把他当做亲爹看待,每周必来探望,比沈怡走动还勤。
沈成良去菜市买回一批鲜菜鲜果,一家四口坐在小院里摘菜聊天。沈敏望着左边邻居家紧闭的门窗,问婶娘孙雪梅:“二婶,这孟阿姨两口子走了快半个月了吧,还没回来呀?”
孙雪梅说:“她去上海看儿子,至少在那边玩两三个月呢。”
“听说她儿子在上海定居了。”
“是呀,人家搞金融赚了大钱,在上海市区买了200㎡的大房子。”
“小子够能耐啊,上海200㎡的房子少说也得两三千万。”
“可不是吗?他还说要给他爸妈在北京买新房,可见真的发达了。老孟两口子福气好,生了个好儿子,我们估计得等下辈子才有这个命啰。”
孙雪梅唉声羡叹,沈成良嘴角微微下撇,偷偷瞟了瞟女儿。
沈怡假装不觉,母亲历来认为孩子是别家的好,尤其眼红有儿子的人家,动辄拿那些“模范”后生拉踩她。她的心灵饱受挫伤,已生出厚厚一层茧子,取得了麻木的防护罩。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找到独特的反击方法,开饭时宣布:“爸、妈,我看中一套房子,想买给你们住。”
家人愕然,筷子都顿在半空。
沈成良问:“怎么突然想起买房啊?”
沈怡含着云烟般的淡笑说:“这屋子太旧太小,环境也差,有条件当然得换个好点的居住环境。这几年我也存了些钱,足够帮你们付首付还月供。”
这是她殚精竭虑筹备的计划,想让父母安度晚年,更想在母亲跟前扬眉吐气。
沈敏问房子情况,听说在回龙观地铁站对面,两室两厅一卫,面积91㎡,售价480万,便顺口估算:“那这样首付加税费得340万,你有那么存款吗?”
沈怡摇头:“那房子满五唯一,以我爸的名义买就能按一套房算,首付150万就够了,税费和贷款利息都能优惠。”
这决定带来更大冲击,孙雪梅满面疑惑:“你为啥要以你爸的名义买呀?”
“咱们家的住宅是平房,不计入已购房屋套数,按一套房贷款首付只需3成。我爸今年才57岁,用这间屋子做抵押,还能申请10年还贷期呢,这样每个月还款3万5,我还负担得起。”
账可以这么算,但还有情理这个绕不开的大障碍。孙雪梅和沈成良都觉得女儿出资买房,房本上写他们的名字不好跟女婿和亲家交代。
沈敏赞同他们的顾虑:“你买房写二叔的名字这想法很好,万一将来跟闫嘉盛过不下去了,那房子也不用分给他,可他能答应你这么做吗?”
她说话直接,立遭孙雪梅训斥:“什么叫过不下去了,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嘴上笃定,心里也有些发虚,怀疑女儿真打着离婚的主意,跟着就问:“你和嘉嘉闹矛盾了?”
沈怡苦笑:“你们别多想了,我纯粹是为省钱才这么考虑,闫家那边我去说,我花自己的钱,又不用他们掏腰包,凭啥不答应?”
沈成良忙劝诫:“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嫁到他们家,就得拿人家当自家人,像这种事必须说清楚了才能办,免得人家说咱们心眼多。”
“爸,我是他们家的媳妇,也是您和我妈的女儿呀,又不是买房投资,是给您们改善生活条件,难道只许他爸妈住大别墅,就不许您们晚年享受享受?”
“亲家公他们本身就有钱,大别墅也是人家挣来的,咱们不能眼红。”
“我也能挣钱,虽然挣得不如他们多,但给您们买套新房,这点出息还是有的。”
她一语双关,专门说给母亲听的,可别人都懂了,唯独老太太还糊涂着,教训:“你别瞎逞能,要为这事惹你公公婆婆埋怨,那就得不偿失啦。”
她和闫母是好姐妹,可情分压不住自卑,老觉得自家攀了高枝,得把亲家高高供奉。
沈怡讨厌母亲的卑微,更讨厌她拉自己共沉沦,不软不硬道:“反正这事已经定了,您和我爸就安心等着住新房,其余事情我会料理妥当。”
孙雪梅怎敢依她,啰嗦两句闫殊颖忽然接嘴:“外婆,您是不是在给人家做保姆啊?”
孙雪梅三十出头就当起专职保姆,这几年家境好转,已不用她挑大梁,可劳碌数十年骤然停下也闲不住,仍隔三差五出去捞点散活,帮有的雇主打扫卫生或者每天煮一顿晚餐。
沈怡质问女儿为何知道这些,闫殊颖尚未学会隐瞒技能,也不会将信息归纳分类,一五一十答复:“那天爸爸给奶奶打电话,说外婆在给他们单位的人家当保姆,丢尽他的脸,气得嚷了老半天呢。”
难以名状的尴尬立刻形成低气压,孙雪梅和沈成良面红耳赤,沈敏则义愤填膺:“这个闫嘉盛,敢在背后编排丈母娘,他以为自己多大的官呢,做保姆怎么就丢他脸了?二妮,你回去可得好好说说他,太不像话了!”
孙雪梅深恐女儿女婿吵架,不许沈怡计较。
沈怡的胃被屈辱填满了,可口美食吃在嘴里味如嚼蜡。丈夫过去便屡屡发微词歧视穷弱的岳父母,他的本意是娶一个门当户对年岁相仿的老婆,常以包办婚姻受害者自居。她恨他那种沙上城堡式的高傲,这股恨意增强奋斗动力,激励她发愤图强,早日摆脱歧视。
那二货就爱找抽,别的时候我也赖得理了,这次倒可以当借口使使,看他还有没有脸反对我给爸妈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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