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超在工作场合和私生活当中都鲜少收到如此激烈的顶撞,对象还是一贯温顺文静的邱逸,这变故带来的震愕远大于愤怒。
面对强人,邱逸只能“出奇制胜”,争分夺秒指责。为表正式,改用了普通话:“闫叔叔,从我认识嘉盛那天起就知道他有多怕您。您让他每天放学后半小时内回家,他不敢迟到一秒钟,哪怕憋不住尿裤子也要赶回去。您规定他每门功课必须考90分,他没考到足够的分数,只好偷偷把试卷撕掉。拿不到家长签名就被老师罚站一上午。您不许他吃甜食,他实在馋得受不了就跑去舔蛋糕店的橱窗玻璃。您不许他在家看动画片,他只好蹭电脑商店里播的动画,站到腿发麻都舍不得离开。他知道不听话就会挨您的打骂,脸上身上随时带着伤,老师问起还不敢说实话,谎称是自己摔倒磕破的。班主任还以为他调皮捣蛋,跟您反映情况,您又不问青红皂白打他。那时他经常往我家跑,就因为不敢回家面对您,比怕妖魔鬼怪还怕您!”
他替闫嘉盛翻旧账,更激怒闫超,老头儿越过他的肩头朝儿子咆哮。
“这个人从小不听话,我对他严加管教还管错了?”
闫嘉盛抱头躲避,沈怡见他比上次挨打时还抖得厉害,魂灵已飘在了半空,随时可能虚脱。
在离婚这件事上,邱逸对好友颇有怨词,但仍义无反顾替他抵挡其父的淫威。
“您的初衷是没错,可方式大错特错。任何事都有个度,超过了就会适得其反。嘉盛是个大活人,有自己的思想意识,小时候顺从您的指挥,长大了再受高压就会逆反。上中学那会儿他经常旷课逃学,偷家里的钱出去吃喝玩乐,长期不写作业,考试不及格,和坏学生打堆。为这些错处被您打得遍体鳞伤,在医院进进出出好几回,还患上抑郁症,差点跳楼自杀。过了这么多年,不知您有没有反思过,他当时为什么那么做?”
闫超还真没空回顾这些糟心事,粗声问:“为什么?”
邱逸替受害者悲愤:“您对他太严厉苛刻,逼得他窒息,他不敢当面反抗您,只好用这些行为宣泄不满。您到现在还不明白原由,可见至始至终都没考虑过他的感受。”
闫嘉盛听他道出多年来的隐痛,仿佛挑破体表化脓的包块,剧痛伴随着爽快,忍不住嚎啕大哭。白芸也陪着低声抽泣,母子俩一同饱尝压迫,实乃同病相怜。
闫超眼看被他们反衬成了罪人,不胜恼怒:“我辛辛苦苦上班赚钱,供他吃好穿好,明知他不求上进,不学无术,也没放弃他,千方百计找关系让他上好学校,进好单位。天底下有多少父亲能像我这么负责?就他这熊样,遇上不靠谱的老爸,早就饿死了!”
老掉牙的责骂在此刻令闫嘉盛触底反弹,斗胆反驳:“在物质上你是没亏待我,但你一边给我钱,一边对我精神虐待。从小到大不管我做啥子你都看不顺眼,只会骂我,贬低我,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晓不晓得我为啥爱去邱逸家?因为我喜欢邱叔叔,羡慕邱逸有那么温柔开通,处处理解体量他的爸爸。你又晓不晓得我为啥不喜欢沈怡?因为她跟你一个德行,眼里只有我的缺点,看不到我半点长处!”
沈成良起初还有些同情他,听了这话立时光火:“小子你别胡说啊,我们二妮可没虐待过你,她跟你这些年,比保姆还尽心尽责,挣的工资有小一半都用来养活你了,你还要她怎么着?”
闫嘉盛一时失语,沈怡劝阻父亲:“爸,您别跟他争了。我是看他不顺眼,因为他确实没有一个地方合我心意,而且顽固不化,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能使其改变,又不想歪曲自己的审美去迁就他,所以才非跟他离婚不可。”
她明白实现这一目的必须打通闫超这关,邱逸已当了先锋,她得领军支援,直率地向对方表态:“爸,我想找个像样的丈夫,过正常的夫妻生活。而您只想给您儿子找一个尽忠职守的保姆和教官。我顺着您的心意履职了六七年,越过越觉得我和闫嘉盛的婚姻像办家家酒,充满荒唐烦人的闹剧。现在他找着了中意的对象,我也想尽快恢复自由身,请您尊重我们的决定,别再干涉。否则我们两个人必定会搞到势不两立,沈闫两家三代的交情也会受损,我想您也不愿意看到那种情形。”
话已说绝,谁都打不上补丁。
闫超是谈判老手,情知此事无可回转了,面沉如水地望向虚空,咀嚼肌微微蠕动,似在啃咬屈辱和愤怒。
片刻后他扭头吩咐白芸:“我先回去了,剩下的事你来处理。”
他显然妥协了,沈成良知道女儿不便开口,替她争取:“闫董,颖颖还小,应该跟着她妈妈,反正您快有新孙子了,就把孩子让给我们家吧。”
闫超神色峻然,他不吭声,白芸便嚷起来:“沈二哥,小沈工作那么忙,往常就没空顾孩子。女人离了婚最怕受小的拖累,你得为她们娘俩着想,不能让颖颖做拖油瓶呀。”
沈怡忙说:“我以后不会再婚了,颖颖就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会尽全力抚养她。孩子应该跟着父母,闫嘉盛比我更不会照顾孩子,我不放心让颖颖跟着他。而且他之前亲口跟我说,如果您们同意我们离婚,他就把颖颖的抚养权让给我。”
白芸闻讯气急败坏责斥儿子:“瓜娃子,你咋能说这种话嘛!?”
关键问题上闫嘉盛不敢发言,嘴闭得比保险柜还紧。
这下闫超不急着走了,重新归座发号施令:“既然这件事上存在争议,那就趁现在解决。小沈,你去把颖颖接过来,让她自己决定跟着谁。”
他的沉定令沈怡惊心褫魄,公公不做无把握之事,看来已洞悉了孙女的想法。
她一犹豫便遭反制。
白芸义正辞严放话:“小孩子的心理健康最重要,跟着喜欢的人才过得开心,你是妈妈,真爱女儿就该尊重她的意愿。”
又问沈成良:“沈二哥,你最通情达理,觉得我这话对不对?”
这一军将得狠,沈成良硬着头皮辩论:“颖颖才五岁,这么小的孩子哪儿知道什么是真好什么是假好啊?”
白芸尖锐纠错:“瞧你说的,我们都是颖颖的亲人,都把她当心肝宝贝,难不成还有谁会虚情假意地害她?雪梅,沈二哥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听不太懂,你给解释解释。”
孙雪梅打小不如她油滑嘴尖,苦恼:“他没别的意思,就觉得颖颖应该跟着沈怡。嘉嘉都快和这李姑娘结婚了,那有了后妈就有后爹,万一……”
李美琪已看清闫家父母的心思,她急于上位,抓紧时机取悦未来公婆,抢着挤兑孙雪梅:“阿姨,您这话理差了。颖颖是嘉盛的女儿,我爱嘉盛,也会爱他的孩子,今后一定把颖颖当成亲骨肉疼爱。您老不放心,大可以从旁监督,发现我有地方做得不对,尽管来找我。”
孙雪梅恨透这不要脸的贱三,切齿痛骂:“你个不要脸的小婊、子还敢插嘴,没结婚就搞大肚子,我是你妈准会掐死你!”
李美琪面色惊恐做无辜状,挽着闫嘉盛还嘴:“阿姨您太粗暴了,难怪嘉盛常说沈姐脾气坏,看来都遗传了您。”
沈怡不愿母亲再丢脸,用力将她拉过来。
此时已无退路,只好按照闫家要求的方式来裁决,她亲自去幼儿园接女儿,见面先搂个满怀,使劲吻了她两下,用最温柔的神态哄道:“颖颖,妈妈今天不上班,带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闫殊颖疑惑地打量她:“你不是不许我吃冰东西吗?”
“妈妈怕你生病才不许你吃,以后只要你身体健康,妈妈每周都带你去吃一次冰淇淋。”
“可我现在不想吃冰淇淋。”
“那你想吃什么?妈妈给你买。”
“想不出来。”
“那有没有想要的玩具?”
“也没有。”
“想玩的地方呢?妈妈明天就请假带你去,多远都行。”
“你干嘛突然对我这么好?”
聪明的小孩觉察到母亲的异常,立刻变得不安。
沈怡尝到临时抱佛脚的慌乱和懊悔,平时只知效法孟母,教女严格,没留心与她建立亲密感,此刻百般讨好也无用了。
她领着闫殊颖去见众人,仿佛披枷戴锁上刑场,妆容能盖住青灰脸色,却遮不住惨淡的眼神。
看到久别的爷爷奶奶,闫殊颖万分惊喜,蹦跳着扑进二老怀抱,在每人脸上印了个响亮的吻。
闫超和白芸争相搂抱孙女,貌似佛祖和观音,给予这颗掌上明珠最慈爱的加持。
沈成良和孙雪梅郁闷对视,闫殊颖和他们相处的时日里,从不曾有过如此亲热的表现,短短一幕,亲疏已分。
邱逸明白局势对沈怡不利,却只能干着急,拖过椅子问她:“沈姐,你走累了吧,快坐下说。”
沈怡虚弱道谢,落座时感到无法抵御的疲软已攻占了她的身心。
对手只想速战速决,白芸抱住闫殊颖笑问:“颖颖,北京是不是不好耍?跟奶奶回成都好不好?花花和娟娟她们都很想你,你回去又能跟她们一起耍了。”
闫殊颖欢快地钻进笼子:“好啊好啊,我不喜欢北京,奶奶你带我回成都嘛。”
沈成良忙阻止:“颖颖,北京也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只是你还没发现。以后姥爷带你玩儿,包你高兴。不然你回了成都又得好几年见不着我和你姥姥,我们会想你的。”
闫殊颖来回打量两组老人,她对外公外婆也有感情,且天生会哄人,不想寒了他们的心,乖巧道:“你们想我了可以来成都看我,我让奶奶给你们买机票,订酒店。”,又仰头问奶奶:“可不可以啊?”
白芸哈哈大笑:“当然可以,雪梅、沈二哥,以后我们两家还是朋友,欢迎你们随时来成都玩,食宿费我们全包。”
她给沈家夫妇贴了封口条,沈怡身下的火堆熊熊燃烧,烫得她跳起来。
“颖颖,你不能回成都,回去以后就会彻底跟妈妈分开了!”
她狷急地抓住女儿,泪水盈眶:“你是妈妈唯一的孩子,妈妈不能失去你呀!”
白芸责备:“小沈,你怎么能跟孩子说这些,她会受不了的!”
沈怡如同阶下囚,行事全不顾章法,恳求女儿:“颖颖,以后跟妈妈一块儿住,妈妈会好好照顾你,给你最好最好的生活。”
闫殊颖硕大的黑眼珠渐渐生出玛瑙的硬度,突然冷冰冰问:“你是不是要跟爸爸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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