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X基金高调发出收购邀约,是上周五中午的事情。田田算了一下时间,她与芬克斯坦在华尔代夫会面,是纽约周四晚九点左右。当时美国夏令时,北京纽约时差十二小时。也就是说,芬克斯坦跟田田对话仅仅两小时后,函数基金北京办公室就向媒体公布了邀约消息。
巧合?
周一早九点的周会,北京上海香港三地视频。方含笑没在,潘丽丽主持会议。三地的ED与VP各自汇报项目进展及本周工作部署。九点半方含笑火急火燎踏进工区,一脸疲态,显然又是刚下的飞机。
方含笑把包往座椅上一扔,一拳扣在桌面上,怒气沉沉问:“最近两周谁跟FX基金的人见过面。站出来!”
桌上一片沉默。谁也没开口。上海和香港的人面面相觑。
田田咬着嘴唇,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你跟那个犹太人提了蓝芯?”
“……嗯。”
方含笑怒极反笑。她声音不响,但是清清楚楚掷在地上,叫每个人都能听见。
“田田你是脑子抽了?牙齿没长齐你嘴巴漏风啊?签实习合同第一天就跟你讲了,保密,保密,保密!一笔交易在谈判期是最不能泄密的,一点风吹草动说黄它就黄了!我们花这么大力气选出来的项目,杨晟马修多少个晚上不睡觉抠数据抠出来的结果,就你一句话,全部都拱手让人!你是怎么的,拉了两个Excel觉得自己已经在做项目了?逢人就吹我在做几十亿的大项目?——”
田田眼睛里满是泪水,慌慌忙忙地打断她,“没有,方总。没有。那个美国人跟我说他认识你,他还说他能帮助我们……”
方含笑哈地一声笑,“他帮我们。他怎么帮我们?”
田田眼泪流出来,结结巴巴地说,“他说蓝芯估值偏低,前景很好,可以再加一点溢价……”
“蓝芯估值偏低他看得出来我看不出来?要你替我去问他?要你替我找他帮忙?田小姐,你他妈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带你去个酒会你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蹬鼻子上脸?——那些私募都是狼一样的东西,一个个绿着眼睛找肉,专找并购谈判中的项目下手。你没个心眼闭紧嘴巴会不会?低头做人会不会?你进来多少时间才学了多少东西,你就当自己是菩萨救世主啊?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能解决是吗?我们拿不下来的项目你有本事拿下来是吗?”
田田站在那里,低着头,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她的小腿在发抖,手指死死抓着桌沿,指甲几乎折断。从小到大没人这样骂过她。因为她一向是好学生,乖小孩,考试考砸的时候老师还没骂,她自己先哭了。然而现在连哭都没有用。没人同情她。那无数双射过来的眼睛,像针一样扎过来,叫她痛得浑身发抖。可是连藏都无处可藏。
平时被潘丽丽骂,她以为自己已经被骂习惯,脸皮厚了不再怕骂。可这是方总。她心里很尊重,很依赖,视为努力方向的方总。她在的两个月,方含笑从来没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过人;她如果真的对谁的工作不满意,她会把那人叫到小会议室,耐心地给他剖析问题。现在当着北京上海香港三个小组的人,她这样一点情面不留地骂,她一定是失望透了。
每一秒都慢如一年。田田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落在她跟前的键盘上。而方含笑还骂,“我真是眼睛瞎了才招的你。你不创造价值就算了,你他妈别拆我们的台呀!几十亿的项目,多少时间心血耗进去,说崩就崩了。培训也给你做了,学费也给你交了,你给我闹这出!八月实习完给我滚!”
田田身子一晃。
“行了行了,骂差不多就得了。”潘丽丽开口,“一看就是一个师傅带出来的徒弟,栽跟头都栽一个坑里。”
方含笑脸色越发难看,潘丽丽忙推了一盒胡萝卜沙拉过去,“主子您吃根萝卜,消消气,啊。”
周会结束,视频切断。北京组的人各自忙碌。独有田田,还一动不动地傻站在桌边。她在那低头站了三分钟,也没有人理她。
佳慧看不下去了,把田田拉到厕所里,替她擦眼泪。眼妆完全糊了,像水洗过一样。佳慧干脆替她擦去眼妆。
“学姐……我现在该怎么办?”
“这样的老板也真是绝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佳慧咬牙,“田田,投简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田田给芬克斯坦发邮件。她英文本来就不好,这时语法措辞一律不管,用公司邮箱,发了一封满是问号和感叹号的邮件过去。
一整个白天干活干得神不守舍。有个活是蓝芯的推介材料和幻灯片。本来这项目已经黄了,但潘丽丽没说中止,于是还得接着做。中途潘丽丽又过来给了她一个改幻灯片的活,做了一半田田问了她一个傻逼问题。她看起来特别想骂人,但是看田田一副可怜相,又忍住没骂。
加班到晚上九点,收到芬克斯坦邮件,邀请她商谈蓝芯的事情。他连地址都发来了。
“洲际酒店615号。等你(笑脸)。”
洲际酒店就在英蓝国际旁边。田田想都不想从椅子上蹦起来,踩着跟鞋沿着二环小跑,冲到金融街洲际酒店615号砰砰砰敲门。
芬克斯坦开门,满脸笑意地说,“你可真……高效啊。”他穿着酒店的睡衣,脖子底端露出一点胸毛,似乎正打算洗澡。浴室里传来水声。
芬克斯坦让到一边,请田田进门。这是一个六层面南的精英套房,客厅宽敞,装潢明快简洁。窗外是保监会所在的鑫茂大厦,有两层楼亮着灯。
“想喝点什么吗?”芬克斯坦愉快地说,打开冰箱看里面有什么,“他们有波尔多红酒,如果你喜欢红酒的话。”
田田真想把腿架到他脖子上。
“你,你你,”愤怒让她的英语更加磕磕巴巴,“你为什么……怎么可以……你为什么要欺骗我?”
芬克斯坦拿了瓶红酒到桌前,花了一点时间把木塞拧出来,摆好两只高脚杯,回头故作惊讶,“我什么时候欺骗你了?”
“你,你说你会帮我们!”田田大声说,“你说你可以给我们建议,帮我们拿下蓝芯项目!”
“哦我当然会帮你。”芬克斯坦往高脚杯里倒酒,“事实上,我们已经快要拿下蓝芯了!我的MD今天跟我汇报,蓝芯总裁已经愿意跟我们开始谈判,商量具体的股权方案。所以我才飞来北京。”
“这,这难道不是欺骗吗!”田田气得眼泪泛出来,“你说你会帮我们,结果你自己买了蓝芯!”
“是啊。这难道不是在帮你们吗?”芬克斯坦微笑着将红酒递到田田跟前,“你们老板那么喜欢蓝芯,我就帮她把蓝芯买下来么——她应该很高兴。来,庆祝一下。”
田田不接芬克斯坦的红酒,气呼呼大声说,“你这叫帮?本来是我们的项目,被你抢走啦!”
“哦拜托,什么叫‘被我抢走’?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项目。你们老板是我的LP,记得?”田田一愣,芬克斯坦笑,自己呷了一口红酒,“我为我的LP拿最好的项目。你们老板看中的项目,肯定不会错的。”
“你不能就这样——”
“让我为你做一个简单的算术,小姐。”芬克斯坦拿着红酒在白色沙发上坐下,“你们把蓝芯卖给小米,算15亿吧。高盛如果能拿到百分之二的佣金。那是多少?三千万?高盛拿36%的收入来发薪水——注意是给全公司发薪水,包括那些不干活,但是拿走三分之二奖金的金砖阶层。分到并购部能有多少?八百万?六百万?你觉得分到你们组还剩多少万?两百万?一百万?算MD从这里面拿50%,你老板能拿多少?一百万?五十万?够她买衣服?
“而如果由FX来做这笔交易,我们要求蓝芯设立离岸公司方便我们的财务操作,将以24亿本金,通过夹层投资,获得相应债权和20%的股份。两年之内,假如蓝芯按照约定成功完成上市,并且达到预期市值,我们预计会有2到10倍的回报。假如上市失败,或没有达到对赌协议要求的净利润,那么触发回购条款,蓝芯需要以每年8%的溢价回购他们的股份,我们净赚大约2亿。方女士委托给我们基金的资产规模是2亿美元,她占2%的分红。最糟糕的情况,蓝芯上市失败,你老板最少能赚两百万;假如上市成功,你老板最少能赚2,400万,最好的情况,达到10倍回报,你老板的资产将翻倍,净赚两亿。”
田田听得目瞪口呆,“我们老板……原来这么有钱啊!她是,她是亿万富翁啊!”转念一想,翘起嘴巴说,“切,那,那赚也是我们老板赚,又不是我赚。”
芬克斯坦晃着酒杯,眼角笑出皱纹,“你有兴趣来FX吗?……高盛给你的税后日薪是多少?我猜猜,一百美元?我能给到税后日薪四百美元,月薪一万二,年终奖翻倍。”田田在心里做了一下算术,换成人民币,嘴巴立即张了开来。芬克斯坦笑眯眯地说,“我们是华尔街目前表现最好的几家私人股权基金之一。我们用六年的时间,让资产翻了20倍。你老板最早投入的两百万,现在变成了两亿。你那么愿意为你的老板工作,与其在高盛拼死拼活赚一点顾问钱,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拿别人的钱,挣自己的价值呢?”
田田完全被说动了。她呆呆站在那里,“可……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又笨……”
“你老板能看中你,你一定非常聪明吧?”芬克斯坦眨眨眼睛,“怎么样?为我工作?——去把浴缸的水关了。”
田田哦了一声,真的转身去卧室关水龙头。出来的时候越想越不对劲……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怎么真替他打起工来啦?
这时门砰砰砰地响。芬克斯坦喝光杯里最后一滴酒,站起来去开门。
门一开,他立即笑,“嗨笑!真是……高兴的意外。”
方含笑脸色铁青,不等邀请踏着跟鞋走进房间,看到田田衣着完好地站在那里,先似乎松了口气,接着咬牙张口,像是想出声呵斥,末了却变成一声冷笑。
“总是很让人高兴。你约了一个女孩,结果来了俩。”芬克斯坦打开柜子拿来第三个高脚杯,“好像你买了20%的股权,对方送了10%的期权,隔些日子发现整个公司都归你了,是吧?”
芬克斯坦向杯子注红酒,接着一手一杯红酒,向方含笑和田田走过来。
方含笑像母鸡一样挡在田田身前。
“你是觉得,每个中国女孩都想跟你上床是吗?”
“有时候。”芬克斯坦低低发笑,“你想吗?”
“你他妈给我滚!”方含笑气得发抖,伸手推了芬克斯坦一把。芬克斯坦一踉跄,倒退一步。方含笑咬牙说,“你再敢在我的人身上放一根手指头,我就把它剁下来。我跟你保证。”
“哦对女孩子,我用的不只一根手指头。”芬克斯坦放下酒杯,笑,“但你非那么要求,也不是不可以。”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方含笑咬牙切齿,“骗我的钱,挖我的人,抢我的项目……就那么好玩?”
“我只是觉得,你可以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做更好的规划,我亲爱的。”芬克斯坦礼貌地说,“你不觉得管理一个两百亿美元的基金,比买卖一些无聊的垃圾公司有意思多了吗?除了约炮成功率高一点,高盛还能带给你什么?让我猜猜你的年薪。你们的CEO先生去年多少年薪?三千万,这还包括一大半未兑现的股权。你的年薪能比他更多?”他注满自己的酒杯,在沙发上坐下来,“笑,我是认真的。我在给你一个合伙人职位。你将有能力买下你感兴趣的公司,而不是把它们卖给别人……我手里的项目比你在看的有意思多了。最近,我们刚刚收购了一家日本从事情色演示的虚拟现实公司;下个月,我们还计划向一家开发智能避孕套的公司注资……”
“我祝你交易成功。”方含笑说完跺着脚往门口走,迈出两步回头用中文骂,“还愣在那里干什么!你是要在这过夜吗!”
田田赶紧跟上去。
一路上方含笑嘴唇抿紧,一言不发。出了洲际她也没有往英蓝走,沿着二环一路往南。方含笑不说话,田田更加不敢说话,只得沉默着紧紧跟随。走过北京银行、中国联通和建设银行,又到投资广场。
跆拳道馆的前台早认得方含笑,连卡也没要就放行。田田跟着方含笑到更衣室换道服。又要挨踢了。方含笑的脚还没踢过来,田田已经开始肉疼了。
又到了那个压抑的、没有窗户的对战室。方含笑喝一声“准备”,一个横踢过来。田田勉强举手挡格,却被她踢得一侧——力道比平时大很多。她生气,真的很生气。
心里胆怯,更加打不起精神防守。没两下被方含笑撂倒在地上,胳膊肘和屁股一起疼。方含笑厉声喝问:“错在哪里?”
田田趴在地上,“我不该透露项目信息。”
爬起来。又一轮对战开始。方含笑把怒火转换成疯狂的进攻,疾风暴雨一般压过来。田田左支右绌,又被爆头。倒地时候耳朵嗡嗡地响。
“错在哪里?”冷冰冰的问话。
“我……我不该……不该去找那个美国人……”
方含笑把田田从地上拖起来。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喝一声“准备”。一个高鞭腿扫过来。脚背结结实实踢在脸上。田田再次倒地,眼泪哗地一下流出来。
体罚。这是赤裸裸的体罚。
“你傻的吗?不会还手,连防守的能力都没有了吗?”方含笑厉喝,“错在哪里?”
错在哪里?到底错在哪里?
田田跪在地板上,眼泪跟汗水一起往下淌,“我……我不应该自作主张……”
“你也知道你不该自作主张。”方含笑冷冷说,“才这么两下就不行了?别娇气。站起来。”
田田爬起来。方含笑下一个鞭腿扫过来的时候,田田后退一步避开。心里蹭地蹿起一股怒火: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该这样被人踢?
她找准机会回出一个横踢,被方含笑轻轻易易挡下。她回身一个最平庸最标准的前踢——偏偏田田就是挡不开——踩着田田的肩膀把她压在地上。
“错在哪里?”
“我不应该自作主张。不应该自作主张把项目信息泄露给团队之外的人——”她说到团队这个词,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明白方含笑在等什么答案,“发生问题以后,我不应该自作主张去解决,应该跟团队,跟大家站在一起,一起寻找解决方案。我……我忘记了您教我的,‘没有我,只有我们。’”
“你忘记了什么?”
“‘没有我,只有我们。’”田田从地上爬起来,摇晃一下站稳。
“响一点。”
“没有我只有我们!”
“听不见。”
“没有我只有我们!没有我只有我们!!没有我只有我们!!”
“现在记住了吗?”
“记住了!没有我!只有我们!!”
“行了。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