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蓝芯项目由田田负责。”方含笑在周二一早的晨会上宣布，“请北京组同事配合她的工作，给她提供必要的辅导和帮助。”
田田张大嘴巴，啊了一声。旁边的杨晟和马修也惊讶地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反正都这样了。你有意见？”
这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方含笑看杨晟。杨晟赶紧说：“一定配合，一定配合。”一面转头看了一眼鼻青脸肿的田田。
这是什么情况？田田让方含笑踢，方含笑踢尽兴了给她安排项目？
“行。以后蓝芯的情况，你在周会上给大家报告。”方含笑看田田。田田还是张着嘴巴——她在周会上除了那句“‘有志者事竟成’不是孔子说的”，从来没说过话。
潘丽丽过来把客户关系做了交接，要她自己跟小米方面的负责人联系，商谈新的收购方案。“最先联系的时候，还是报我的名字。不要说你是实习生，就说你是我带的分析师。”
杨晟听从方含笑嘱咐，非常认真地给田田讲解小米和蓝芯两面的财务状况。
“蓝芯目前资金流周转有问题，净利润低，负债高，所以他们需要融资。你要说服蓝芯接受这笔交易，一方面给他们展示加入小米的前景，另一方面不妨捅函数基金一刀，揭露通过私募融资的潜在风险。”
马修也专门腾出两个小时的时间，给田田讲蓝芯的技术专利。“蓝芯是做GPU芯片的。小米的智能家电产品线有这方面的需求，本来就是他们的客户。可以从小米的产业链布局入手，给蓝芯展示他们加入小米以后的前景。”
平时不跟田田主动说话的冰山脸陈贤，竟然也主动过来给田田建议。“把小米和函数基金近十年的收购项目全部调查一遍，列出来，摆结果给他们看。”
函数基金近五年在中国大陆进行的收购项目有四笔，除了其中一笔上市成功，其他三笔都因为没有完成对赌协议而不得不高价回购股份。其中有一个公司，因为公司管理层没有能力回购股份，整个公司被函数基金彻底吞并。函数基金买下公司后，解雇管理层，创始人被扫地出门；将公司稍加包装以后，又高价卖给另一家上市公司。从最初收购少量股份，到最后吞并公司并卖出，函数基金从这一笔交易中获得了将近20倍的回报。
田田第一次去清河中路小米总部跟小米投资的人见面，非常的紧张。在正式会面之前，田田先跟杨晟磕了四个晚上，对着墙演练了大半天谈判技巧；还按照潘丽丽要求化浓妆，“压低嗓门”，把自己包装得成熟一点。
结果没想到，对方的经理是一个工程师出身的投资人，工作以后就没有跟田田这样的小姑娘说过话。田田虽然穿了职业装，也努力压低嗓门装成熟，可是一看就是一只刚出学校的新鲜萝莉；虽然在学校里称不上校花，但长得甜美可爱。那位工程师大叔平时都是跟潘丽丽打交道，突然上来这么一个好像顶级毛片里走出来的AV女神，登时胡思乱想，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话也说不清楚。
田田心里偷乐：原来不只我紧张，别人比我还紧张呢。
因为是技术背景，那位经理对蓝芯的产品非常了解，所以很有决心拿下蓝芯项目。听田田介绍完函数基金的收购方案以后，他立即表示会跟领导协商，愿意再加价拿下蓝芯。谈完正事，他还红着脸让下属带田田参观小米总部，又红着脸请她吃了顿饭，最后亲自把她送到楼下，看她上车。
整个七月和八月都耗在蓝芯项目上。跟蓝芯约定的推介时间在八月最后一周。结果快到推介会的时候，出了一点小情况。
就是田田把方含笑的鼻子给踢坏了。
只要方含笑在北京，每周五都会找田田对战。田田回回挨踢，慢慢也挨出一些经验了。比如对于方含笑的某些攻击套路，熟悉以后，就能大致预测她的下一个出腿方位，小心闪避。在渐渐学会闪避以后，田田也能找机会回一个鞭腿。
田田晚上加班时，都会时不时靠着墙劈个腿。三个月下来，柔韧性较之以前大有进步。田田回学校跟研究生师兄对战，师兄们对田田刮目相看，都说她可以去考黑带了。
这周五晚上，方含笑也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怎的，出腿又快又猛，五分钟内把田田爆头两次。田田从地上爬起来，脑袋里嗡嗡的响，心里怒火蹭蹭地冒。田田对方含笑又敬又怕，在她跟前一向蔫蔫的，方总说一她不敢说二。可是，狗急了还跳墙呢。方含笑把田田惹毛以后，田田忽然爆发，破天荒使了个前踢，竟然一脚按在方含笑面门上，将她生生踏在地上。方含笑仰天倒地，鼻血哗地一下涌出来。
方含笑攻击经验丰富，虽然把田田揍得够呛，但下手极有分寸，从来没让她受过重伤。田田不一样，一脚踢出去那使的就是全力。田田看方含笑倒地，先是偷偷一乐，接着就急坏了，眼看方含笑脸上一个黑乎乎的脚印，鼻血狂涌不止，洒了一地。
田田赶紧上去掺扶方含笑。结果被方含笑一把甩开。方含笑捂着鼻子自己起身，去厕所收拾。田田担心地跟在后面，问要不要紧。方含笑理也不理她。
呃，她生气了。
这一天对战只进行了二十分钟，她们就打道回府。下到车库里，田田如以往一样，自己爬到红色保时捷的副驾驶上，结果听见方含笑说，“下去！”
“……哈？”田田傻。
“你把我鼻子踢成这样，难道还要我送你回家吗？！”方含笑扶着方向盘，气愤地说。一边鼻孔里还堵着纸巾。
田田只好下车。方含笑一溜烟开车走了。
这件事的结果是，方含笑北京组的同事们，不知道为什么，个个兴高采烈，喜气洋洋，简直比过节还高兴。
方含笑第二天早上来上班，鼻子上贴了个大膏药，样子特别滑稽。额头和下巴上还有黑乎乎的青影和血痕——是田田的大脚丫子。潘丽丽在外边工区见了方含笑这德性，大惊小怪地大叫，“哟！主子！您这是怎么啦！”
外间工区的高华员工全都扭头过来看热闹。方含笑怒气冲冲地说，“磕着了。”
当天视频会议全部取消，改成电话会议。需要方含笑亲自出马的会面和宴请，全都由潘丽丽代行。
一个小小实习生把方总鼻子踢坏这件事，瞬间传遍了17层和18层，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鬼们纷纷跑来18层偷看方总的鼻子。
方总在工区的时候，北京组的同事们个个如丧考妣，一脸沉重，谁也不敢提方总的鼻子。直到下午六点，方含笑下班去接小孩，工区一下子炸开了。
“哗！田田！真是你踢坏了方总的鼻子？你实在太厉害啦！”
“干得好！”
“干得漂亮！”
“干得真棒！”
“好牛掰啊！我崇拜你啊啊啊！！我做梦都想踢方总！！你竟然把我的梦想实现了！！”
方含笑虽然格外喜欢强调她民主透明的管理风格，但是所有同事都一致认为她是明民主，实独裁，明儒家，实法家的代表。长年饱受方含笑折磨的投行狗对这位大老板积怨已深，只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平时还得以媚侍主。
“真是大快民心啊！”杨晟眼泪汪汪地赞美田田，“英雄，啊！英雄。”
只有潘丽丽非常的冷静，“傻白甜你可以找下家了。外资行大券商想都不要想了。你就专门找卖猪肉和刷油漆的岗位投简历。”
从此以后，方含笑对田田采取了彻底无视的态度。比如早上田田跟方含笑问好，“方总早。”平时方含笑会特别亲切地说，“你也早。”结果自从田田踢了她鼻子，田田跟她问好，她理也不理，直接大踏步走开。
再比如以前方含笑会让田田给她叫外卖，现在她肚子饿，就会叫别人，“杨晟给我叫个胡萝卜烧鸡饭行不行啊？”
杨晟就隔着桌子对田田说，“田田快去叫个胡萝卜烧鸡饭。”
田田偷偷跟杨晟委屈地抱怨，“方总她怎么这么小心眼啊？我又不是故意的。而且我被她踢成讷！样！我都没说什么！我就，我就轻轻踢了她一下！她怎么就小心眼成这样。”
结果方含笑在她脖子后面喷气，“谁小心眼儿啦？谁小心眼儿啦？”田田回头，赶紧叫声“方总”。方含笑愤怒地说，“你那叫‘轻轻踢一下’吗？我什么时候把你鼻子踢成讷！样！啦！”
临走时候又抛下一句，“还有，以后你把你那大脚丫子洗干净行不行？我他妈觉得我脸上现在还有你的脚臭。”
“……”
八月最后一周正式与蓝芯会面，陈述小米的收购方案。小米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视，除了那位一直跟项目的投资经理，还派出一位集团副总裁。陈贤、杨晟和田田代表高盛出席——因为方总鼻子没好。
汇报之前陈贤鼓励田田：“之前我看你的演练，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不要害怕，大胆去做。这个单子，拿不下来是应该的；拿下来我们就赚了。不要有压力。不计结果地去努力。”
田田从来没见陈贤这样认真地对她说话，眼里往外冒红心，很用力地点头说，“嗯！我知道！”
蓝芯的管理层也是一大帮技术宅男，看到对方派出的陈述人是这么一个包了西装都掩饰不住娇羞模样的小姑娘，登时非常惊异。
田田虽然对着镜子演练了不下二十遍，但事到临头，还是紧张。前半程讲话，腿肚子在打颤，声音都是发抖的，更加不敢跟人目光对接。别说田田自己，底下一堆大叔都替她捏了一把汗，简直觉得她随时都能吓哭出来。
中间讲小米的布局战略与收购历史时，还有一次口误，报错了小米近期一项跨境体感追踪技术收购的数据。那位小米副总裁立即跳出来，纠正了数据，并且补充说明了这项收购的背景，解释了这一收购如何开拓了小米的业务方向，同时又帮助这家公司进入中国。
最后讲蓝芯加入小米以后的前景，也讲得磕磕巴巴。田田鼓起勇气看向观众席时，发现有人居然打起了瞌睡。
问答环节，蓝芯的卖方顾问，一家国内精品投行的MD向田田很不客气地发问：“蓝芯加入小米完成小米的业务布局，对蓝芯有什么好处？蓝芯的目标是在纳斯达克上市。保持独立性对蓝芯来说非常重要。凭什么蓝芯就该把技术给小米，补充小米的技术缺陷？”
田田虽然紧张，声音有些发抖，但是准备充分，思路清晰，“您说得对，保持独立性对蓝芯很重要。那您为什么还想把小米卖给那个臭名昭著的私募基金呢？您明知道那个私募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设立对赌协议，然后趁机侵吞剩下的股份。您说蓝芯的目标是在纳斯达克上市，这两年中国企业在美国股市的表现并不好，还时时有国际投机者做空。万一蓝芯没有在两年内上市，或上市而没能达到预期市值呢？到时蓝芯有高价回购股份的义务，你们就那么有自信，蓝芯不会重蹈之前公司的覆辙吗？
“您说蓝芯加入小米能够完成小米的业务布局，那对蓝芯来说，有小米这样一个合作伙伴，是不是也能够完成蓝芯的业务布局呢？GPU芯片最大的客户群体就是手机制造商与智能家电产品制造商，小米两者兼具。加入小米，使蓝芯牢牢绑住了一个大客户，从此立于不败之地；还能借小米的平台提高知名度，走向国际。战略合作本来就是相互的。蓝芯能够补充小米业务线，所以小米愿意投入，这构成了合作的基础，怎么在您眼里，反而成了阻挠呢？
“小米入股蓝芯20%，承诺控制权与经营权在创始人手中——这才是真正保证蓝芯的独立性啊！将来蓝芯想上市，完全可以上市发行流通股；蓝芯不想上市，小米还能接着注资。可是把蓝芯卖给私募，那会是什么结果？私募只图一时之快。他们给钱给得多，没错；他们卖你也卖得快呀！两年没有达到预期，就把你生吞活剥了。请问您觉得是找一个战略合作伙伴，更能保持独立性，还是跟一个守财奴借高利贷，更能保持独立性呢？——您非要把蓝芯卖给函数基金，是因为他们出了高价，你们好自己数钱吧？”田田转而朝向蓝芯的席位说，“我觉得你们选错了卖方顾问！”
话一说完，她立即知道这话太过分了。杨晟坐在底下，拼命冲她使眼色。
底下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卖方顾问的人对她充满敌意，都在低声说：“太嚣张了吧。一个实习生，口气那么大……”
有的说：“投行也太能扯了。小米收购蓝芯，就是入主蓝芯的意思，这都能被她分析出独立性……”
竟然还有人说：“你看她看她，腿肚子都在打颤。一会儿不会吓晕了吧？……”
那个MD，接二连三又问了几个数据问题。田田很快就被问懵了。杨晟从电脑里翻出数据，立即站出来救场。之后杨晟接棒，田田魂不守舍地走回座位，坐在陈贤旁边。陈贤把手按在她手上，发现她浑身发抖，双手冰凉。
出来以后，田田红着眼睛问：“我是不是把项目搞砸了？”
陈贤说：“有几句话，不该说得这么明白。”
杨晟说，“得。这项目不用你搞，就已经砸了。”
实习最后一天上班。到这一天都没有收到留用通知，那就是请君滚蛋的意思了。
田田准备了小礼物，跟大家一一道别。方含笑没在，给她的礼物——一个小小的，有点像她自己的花鼓灯玩偶——也没能送出去。中午大家一起聚餐。杨晟问潘丽丽：“真的不能留她吗？田田挺好的。”
“看我干嘛。我又做不了主。”潘丽丽答，“而且吧，今年绩效真是不好。海航英麦搁浅，小米蓝芯黄了，蓝海也没个下落。总部肯定要我们收缩人头。招进来也留不下来。”
陈贤说：“我朋友圈里有好几个券商的人在招人。田田你看，你有兴趣没有。”
下午五点，田田发邮件跟大家最后一次道别，感谢同事们的照顾。平时一向爱哭鼻子的她，这样的时刻，竟然格外坚挺。连佳慧都红了眼睛，田田却还笑着，说她很感激，不后悔。
田田专门给方含笑发了一封邮件，感谢她这五个月的照顾，自己真的学到很多。最后还说，自己会一直在北京；如果她还愿意踢人，田田随叫随到。
跟高华那边办完离职手续，转眼六点。真到要走的时候了，北京组的同事过来跟她拥抱。
最后工区的两位保洁阿姨也特地过来送她，眼睛湿湿地跟她拥抱，夸她是个好姑娘。
田田把花鼓灯玩偶放在小会议室方含笑的文件架子上，用好看的细秀的钢笔字，写了个“方总谢谢您”。
结果一进电梯，就撞上刚从车库上来的方含笑。
见田田背着个大书包，方含笑问，“唉？你下班啦？这也太早了吧？活都干完啦？”
田田一懵：“啊？我……”自从田田踢歪她鼻子，她这两周就没理她。
方含笑说，“跟我来一下。”
田田屁颠颠地跟方含笑进了小会议室。方含笑让坐下，从包里掏出一叠文件。
“两件事。一件是，”方含笑笑眯眯地说，“蓝芯刚刚发来了非正式意向函，表示愿意跟小米签约。”
田田惊讶地张开嘴巴。
“第二件事，”方含笑把文件推到田田跟前，“这是你正式的劳动合同。投资银行部分析师岗位，跟高盛香港签，合同期限三年——”
田田眼泪哗的一下淌下来，“方总我去上个厕所……”
田田捂着脸冲进厕所，坐在马桶上，终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保洁阿姨在外面问：“啊哟田田你怎么啦？”
田田从隔间出来，抱住保洁阿姨大哭说，“阿姨我高兴……”
田田在厕所里哭了整整十分钟，吓跑了来上厕所的高华员工。最后她两个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用手臂遮着脸回到工区。
结果发现北京组六个人谁也没走，都坐在红木桌上幸福满满地看着她呢。
方含笑把劳务合同推给她，接着说，“年薪83万港币。这个呢，是底薪，当零花钱花。我们部门年终奖都是翻倍的，绩效考评不差的话，税前160万港币没问题——”
杨晟插嘴，“对啦，这就是我们组的风格。一边挨操，一边数钱。”
方含笑斥，“含蓄点不行？”
同组六个人都瞪着眼睛，颇有不签合同不放她走的意思。
田田签完合同。方含笑出血，请大家去丽思卡尔顿行政酒廊吃了一顿，又喝个半醉。晚上十点田田晕乎乎地上地铁往回走，路上打开潘丽丽给她的信封——她的实习考评。
除了专业知识，工作技能、工作风格两个大项的分数都直逼满分。所有人都帮田田说话。
“虽然人有点傻，但是态度端正，正直诚实，能够知错就改，勇于承担责任……短短时间进步飞快，已经能很好地融入团队，建议留用。”潘丽丽的。
“努力，专业，有责任心，有动力。能够适应投行工作节奏，能够发扬企业文化。非常好的管理人员后备人才。建议留用。”陈贤的。
“近三年遇到最好最棒的实习生，没有之一。能文能武，能唱能跳。性格好，颜值高。能挨骂，能扛压。虽然傻是有点傻，但只有傻瓜才肯这么不要命地干活呐！……求老板留用！”马修的。
“调戏不反抗，蹂躏不告状，被您踢成讷样，还一颗红心向着党的好姑娘……全天下上哪找这样胸大无脑的傻叉啊！……方总，自从田田踢了您的鼻子，我发现您的鼻子好看多了！好像变得更笔挺，更漂亮了！……您那么喜欢踢人，把田田赶走了，以后谁让您踢啊！就算看在这姑娘这么能挨踢的份上，请不要赶她走啊！”杨晟的。
“虽然田田确实不够成熟，但是她真的非常、非常努力。她每天都加班到十二点，从来没有延误deadline。面对困难她不退缩，她不抱怨，总能在高压之下完成任务……希望领导能够看到她的潜力，给她一次机会，让她留下来。谢谢领导。”佳慧的。
最后是方含笑。
“从民意，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