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升合伙人以后的生活没有发生太大变化——除了更忙。在繁杂的交易工作以外,方含笑不得不腾出更多时间应酬,感谢来自四面八方的祝贺。除了公司纽约总部、香港总部的新晋合伙人会议以及不可推却的会后娱乐活动,方含笑还得对并不怎么友好的友邻公司的MD发来的祝贺信表示感谢,对新老客户公司投融资主管们的慰问信表示感谢,对金融类媒体与各种VIP俱乐部的邀请函表示谢绝和感谢。
华尔街谣传,新晋合伙人会被蒙上眼睛,被烛光引领着走过一条漆黑的走廊,走进一间地下室,在高盛CEO、COO以及其他高层面前,半跪在COO跟前,宣誓他们将效忠高盛,并将高盛利益置于一切之上——幸好这一幕并没有发生。12月初在纽约总部开完第一次合伙人会议后,CEO马克把所有新晋合伙人请去他在汉普顿的豪宅,开了一次家庭派对。这算是入伙仪式了。
更多的还是面向客户的应酬。上海组与香港组在年底各拿下一个项目,北京组拿下三个项目,虽然离交割完成距离尚远,但都算有了重大进展。客户公司的高层借着庆贺的名义为方含笑设宴,她怎么都不可能不去。再加上香港亚太总部的几次应酬,回回喝酒,洋的白的都有。没两下,方含笑又开始犯胃病。
除了“合伙人董事总经理”这个职称外,方含笑的新名片上,还多了“投资银行部联席主管”这个名号。方含笑的老板,高盛亚洲的实际负责人,以国企海外IPO起家的张安迪,在这次合伙人竞选中破天荒地支持了方含笑。这种支持本来并不公开,但是张安迪做得不加掩饰——她在合伙人遴选后为方含笑升职,就是挺她的意思。
实际上,在合伙人选拔前,她们之间就有一次悄无声息的深入交谈。现在,到了方含笑需要表示效忠的时候了。方含笑很识趣地向她表示感激,当然也不能拒绝她的各种品酒会邀请——她早年在高盛东京办公室干过,是日本烧酒和广东玉烧冰的爱好者。她把喝酒看作是一种在东亚国家开展工作的必备技能。“如果不是我喝下三斤烧酒,我拿不下我的第一个单子。”她讲她的奋斗历史时这样说。
方含笑回北京以后吐。潘丽丽说:“行了行了,差不多就行了。非得横在医院里你才知道说不喝吗?”
方含笑苦笑一下,“老板敬你,你敢不喝?”
一月底方含笑休了三天年假,一个劲地喝红枣小米粥。说是休年假,电话她照接,邮件她照回。周五的TGIF会她也没有错过——在家里跟办公室视频。虽然还是有些憔悴,但脸色稍好一点。
那个周末有周更新的一次同学聚会。方含笑抱着平板在床上玩德克萨斯扑克,说不去。周更新佯怒,“你有时间陪老板,陪客户,你就没时间陪你老公?同学会都我一个人去,打飞机都我一个人撸,带孩子都我一个人带——我娶个老婆回来干嘛!”
方含笑懒洋洋地窝在床上,“不去就不去。”眼睛盯着屏幕,手指不紧不慢地下注。她玩德州扑克有好些年头了,账号已经九百万分,在朋友圈中排名前列;入局率65%;摊牌率吓人,高达60%;胜率22%。
周更新改变策略,“我们这个同学会很高端的。都是北大的精英学子。一般人进不去。光华的有,元培的有,好几个省状元呢。这回是二虎老婆生娃,他报告。”
方含笑长长地切了一声,“你说你们无聊不无聊。不就N年前高考撞了一下狗屎运,用得着念叨一辈子吗。就你们这种名校毕业的,什么省状元市状元,到头来还不都是中年屌丝。”
“我屌丝是没错。但是来同学会的,混得肯定都不错。光华那个,在工银瑞信,现在基金规模得有两千亿了吧;中文那个,自己创业卖猪肉的,身家百亿了吧;还有你认识的,宋乔,回国以后在腾讯战略部做二把手,哦,还有宋乔老婆也不错,现在是五百强企业中国区的人力总监助理……你不去是对的,因为你学历那么差,工作又那么苦,去了难免会感到非常自卑,我体谅你,不用去啦……”
方含笑从床上跳起来,钻进柜子,找出柜子里那条薄荷绿露肩带缎带的华伦天奴晚礼服——她最贵的裙子,凯特·温斯莱特奥斯卡红毯订做的礼服裙,她用22万美元的拍卖价买到手,光消费税就交了两万。然后又在梳妆台的首饰盒间一通翻找,找出格拉夫水滴形黄钻挂坠,香奈儿的玫瑰金耳挂,伯爵金色镶钻手镯。接着又开箱倒柜,找出百达翡丽天月旋风白金表——她给周更新买的最贵的手表,175万美元,好在免税——递给周更新。
“干嘛?”
“妈蛋炫富!”
***
聚会地点在王府井一家新开的中西混合唐朝罗马主题餐厅。方含笑一听这名号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见周更新把车往校尉胡同里开,马上不自在了,“哎我说你们,选哪儿不好非选这儿。这地儿我不去。”
“来都来了哪那么多废话!快下车。我停车去。”
方含笑不情不愿地下车。旁边一辆奔驰里出来一对夫妇。那女的挎着普拉达包,见了方含笑就迎上来,“哎,哎你不是,你不是周更新他家那……你是……你叫……什么来着?”
她老公在一旁接话,“——笑笑,叫笑笑,对不对?”
“啊!笑笑!你看我这记性。”徐简说着笑吟吟地上来拉住方含笑的手,“好久没见你了。平时也不出家门呀?唉,人好像瘦了。加班加的?你还在原来那个银行吗?”
方含笑点点头。
“还做前台呢?”
方含笑冷笑说,“就我这样也转不了后台吧?”
“哎,你们那地儿也太不把人当人了!哪有叫人做五年前台还不给人转岗的?我知道,你们银行坐柜台的挺辛苦的,老加班,还熬夜,那也得有职业发展是不是?再说了,你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女人哪能这么熬呢。要不改天你把简历给我?我转给我原来那猎头公司,肯定给你找个好工作,保证比你现在工资高,也不至于太累。”
周更新跟宋乔是好基友,两人时常一起喝酒,偶尔带上老婆。一来二去,方含笑跟徐简见面的次数,没有三次,也得有五次了吧。但是,因为方含笑处事低调,另外也因为公司合规制度的严格,她在私人场合怎么都不肯搬出高盛的名字,也绝不允许周更新谈及自己的职业情况。方含笑与徐简第一次打照面时,很低调地自称在银行里做前台;结果徐简就真记住了,并且逢人就介绍方含笑在银行里做前台。这样没多久,周更新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在银行坐柜台的老婆,名字叫笑笑。
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也是银行么……
聚会地在挺大一包厢,圆桌上围了二十来个人。如周更新所说,做企业的,从政的,金融的IT的都有,而且混得都还不错——要不也不来这同学会了。筵席间觥筹交错,互相之间又是敬酒,又是恭维,互称某总互戴高帽,什么“互联网下一个风口就靠赵总你了啊”,“中国金融科技行业就靠钱总领航了啊”,“国家部委就是需要孙总这样的人才啊”,“A股改革就是要李总这样的舵手高扬起继续前进的风帆啊”——听得方含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要不要脸啊。这么努力地吹牛皮肺不缺氧吗。
桌上有一个中信的和一个中金的,互相之间看不对眼。中信那个说,“今年我们业绩有点滑下来了,但是我们仍然保持第一!”
中金那个说:“是嘛。你们仍然保持第一嘛。就是核心管理层被朝阳区警察局带走了一大半呵呵。”
中信那个说:“哦哟,肯定比不上你们。华尔街请回来的核心管理层半年自己走一半呵呵呵。”
然后有一位四大的出来秀存在感,“嗯,还是PwC好。现在我们的管理层都是自己本土的审计。”
“哦老余,你在PwC干了也得有十来年了吧,你升到管理层没啊?”
“屁话!早五百年前就升了!”说着啪的一下甩出一张名片。是普华永道战略咨询部门的MD。
大家围上前来一阵赞美感叹。
“真的很不容易哦。听说四大管理层现在还是一水的洋人和香港人。”
“是啊是啊。老余你在四大熬了十年居然还没被过劳死,真的好了不起哦!”
“现在年薪得三五百万了吧?再熬两年就得成合伙人了吧上流社会了吧!真是前途远大……”
方含笑默默坐在角落里吃萝卜,心里呵呵呵呵呵。
金融行业鄙视链,对冲基金与私募基金鄙视投行,投行鄙视咨询,咨询鄙视商业银行与保险,商业银行与保险鄙视四大。投行内部,外资鄙视合资,合资鄙视内资;高盛大摩互相鄙视,同时鄙视其他所有投行;其他所有外资投行鄙视中信中金,中信中金鄙视其他所有合资内资小券商。
方含笑不但是私募基金有限合伙人,同时还是高盛亚太投资银行部合伙人。她默默坐在所有鄙视链的顶端,表情和悦,内心呵呵。这吹的什么风,麦子店高盛瞎得瑟也就罢了,连四大都敢出来蹦跶。要不要活了真是。
一圈人挨个装逼。一个人装逼一圈人配合。赵总装完钱总装,孙总装完张总装。终于轮到周更新周总。周更新在事业上实在没什么可炫耀的,于是很不低调地把他的右手在众人跟前晃来晃去。
“唉哟,不会是假的吧?”
“去!货真价实。”周更新说。
“不是被富婆包养了吧?我一个在百度系统部做到高级架构师的,现在都买不起房子。”
“不会是给人当牛郎吧?百度的码农怎么可能买得起百达斐丽?!”
这边没完,旁边某总的家属又凑过来问方含笑,“哟,笑笑,你耳朵上挂的这香奈儿,这腕上的伯爵,难道是真品么?”
方含笑没好气地说,“假的。A货。”
“我想也是。”那家属说,“要不你老公得被你拖死了,是吧?”
方含笑本来就胃疼,这会儿憋着气,肚子更加不舒服了。去洗手间,把耳环和镯子都摘了下来,扔进包里。
徐简是学心理学的,哪会看不出来方含笑生气?方含笑一回来,徐简立刻凑过去,在她耳边小声说,“笑笑你别难过。我那儿穿的戴的真不少。回头你上我那儿挑去。”
方含笑脸上挂着僵硬的笑,一声不吭。要不是她涵养十分好,火山早就喷发了。这群人真他妈讨厌啊。北大怎么啦,光华怎么啦,元培怎么啦!不就是N年前狗屎运考了个好分数嘛,用得着这么瞧不起人吗!徐简这臭娘们儿是不知道自己侄女在她方含笑手里吗?回去一定要狠狠收拾徐佳慧。打击她!孤立她!折磨她!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痛哭流涕跑过来跪求她原谅。
……还有那个傻白甜也不能放过。周一下班就拉道馆去踢。这学校毕业的真是没一个好东西,鼻孔都长脑门上,不好好修理都不知道怎么做人。
这边方含笑在暗自生闷气,那边周更新吹牛皮吹到一半有点吹不下去——他无法解释与他不相称的奢侈品来源。吹他在百度弄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应用,马上就有人拿手机搜索;吹自己在百度混得多么人模鬼样,马上就有人说,“哎,我朋友XXX也在你部门,难不成你是他老板?”吹自己开了个公司,马上有人来问他融资融了几轮,哪些风投入了股……最后实在吹不下去了,周更新开始吹自己生理方面的神勇。
“哦,没错。就那晚上,打了一炮,隔一周我老婆起床,孕检阳性。隔一月去医院查,龙凤胎!你们谁有我厉害!这,就叫做,一举两得,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一炮俩娃……”
“哎,哎你能不能别吹了!”方含笑实在听不下去了,别人的台她不敢拆,周更新的台她可是拆惯了,“打了六年炮,从纽约打到香港从香港打到北京,从来就没怀上过!最后还不是我去取卵做的试管婴儿!你真有本事,还要我去吃那个苦!要不是你家老子非要儿子,只要一个女孩多好,何必还要多遭一份罪……”
桌上先是一静,接着有人一下没忍住,哈的一下笑出声来。
周更新气得够呛,指着方含笑的鼻子半天没说出话来。旁边那家属过来低声劝,“唉,这位,这位笑笑姑娘,你老公也不容易。他虽然给你买A货,你想他经济情况就那样,你多体谅他。回家怎么着都行,别在人前掉他面子呀……”
周更新把方含笑拉到包厢外面干架。夫妻俩气冲冲鼻子瞪眼睛瞪了一会儿,在夫妻协议问题上重新交换意见(周更新同意把夫妻时间减少到两小时三十分钟,方含笑同意接下来的饭局保持沉默不拆台不说话),然后继续回桌上做和乐夫妻。
这会饭吃得都差不多了。一伙人酒足饭饱在那儿瞎扯。没一会桌上的话题就有了奇怪的转向。
“哦是,高盛新出合伙人名单我看了。这个叫方含笑的,真是不简单……名声臭成那样,竟然能爬到那个位子……”
“这还用问。睡老板睡的呗……跟几个客户还有几个国际大私募的关系也都不一般……肯定有点手腕……几个八卦号上都写她了……”
“金融圈么,这种事情多多少少有一点,难免。钱多的地方,利益关系复杂的地方,总有女的靠这个往上爬,是吧……”
方含笑低头咬牙不说话,很认真地往碗里盛萝卜排骨汤,骨头啃得卡卡响。
那伙人还没完。毕竟是八卦,谁都爱听。
“那个方含笑,到底是什么来头?”徐简问。她跟方含笑见过三五次面,只知道她叫笑笑。
“美本背景。原来在纽约高盛,后来跳到香港高盛,又去大摩跟老板睡了一觉,被人在会议室撞破,闹得整幢楼都知道,熬不住又回了高盛。现如今变成合伙人了。”
“唉,唉,可不是么。这年头,还是会卖的人吃得开……她老公也真是可怜……”
桌上你一言我一语议论。方含笑本来就不乐意跟他们结交,这会儿更是一句话都懒得说。
结果周更新突然开口,“百度、腾讯、阿里巴巴这些巨头,都有自己的战略投资部门,他们收购根本就不需要投行。外资投行在国内,我就没听说能开展并购业务的。国内科技行业的兼并,之前都被华兴这些内资垄断。方含笑进高盛之前,你听过高盛做了什么科技并购?高盛在华的并购市场,那就是方含笑打开的局面。你们觉得跟人打一炮就能做成单子?要真那么容易,我也做。”
周更新话完,桌上人全静了。
结果这时包厢门打开,传来一个娇嫩无比的妇女声音:“哇噻——方——含——笑——”这家唐朝罗马主题店的老板娘樊西西,一蹦一跳地进来,进门就捞着方含笑的脖子虎抱。桌上人的脸登时绿了。方含笑脸登时黑了。
西西拉起方含笑来上下打量,笑眯眯地称赞,“哇噻方含笑,你这Valentino绿油油的挺好看哦,二十万刀可没白花。矮油这色儿,跟你老公的帽子真搭!”
这样周更新的脸也黑了。
西西拉扯着方含笑,转而跟桌上几位大佬招呼,“赵总钱总,孙总李总,这是我闺蜜方含笑。这餐厅也有她的股。她算半个老板娘。今儿我闺蜜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这顿啊,她非请不可!各位总尽管吃尽管喝,都算我们方总帐上啊!”扫一眼吃得半空的桌子,“要不要再加点菜呀?北海道海参要不要?澳洲大龙虾要不要?”
方含笑牙痒痒说,“我,我可没说要请客!”
“你就该请!怎么不请!你都做到高盛合伙人了,你看中国大陆还有第二个这么牛掰的合伙人不!年入美金两千万,这桌上哪个有你收入高——好吧那位卖猪肉的兄台可能不算……”
桌上几位家属已经炸开了。
“美金两千万?那换人民币得上亿哦……”
“不是吧?高盛合伙人年薪有这么高?……”
“难说。真有……”
“哗,难怪又是百达翡丽又是华伦天奴……敢情今天是来炫富的哦?……”
然后也有很没气节的过来要求换名片了。
“方总,这是我的名片。我们公司从事互联网金融,专门做交易平台……”
方含笑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接了名片尴尬地说,“我,我今天没带名片……”
“什么没带名片!你什么时候不带名片啊?”周更新早憋得不行了,从方含笑的爱玛仕喜马拉雅鳄鱼白金包——因为长得太像海宁中国皮革城生产的女款中老年格子包,愣是没能引起注意——取出一盒名片,“名片有,有有有,人人有!这一盒不够车里还有。后备箱里还五盒呢当我没看见?”他说着在桌上一个一个地发,“你们看清楚了啊,我老婆可不是什么银行的前台——她是高盛前台的合伙人董事总经理TMT行业并购主管上星期刚刚升任高盛亚洲投资银行部联席主管。她身上穿的手上戴的没一样不是正品!没一样不是自己挣的!哦还有这个百达翡丽也是她买我的。我告诉你们,她老公我一点也不可怜——我乐呵着呢!这样好的老婆上哪里找!她挣钱,她养家,她买房子她生娃——我他妈就爱吃她软饭。她高兴给我戴绿帽子,我认啦!”
他说着拉方含笑过来亲了一口。方含笑又急又气又羞,低声骂,“你给我闭嘴!谁让你乱说!”
桌上一时间不安静了。过来起哄的有,道歉的有,恭喜的有,拍周更新肩膀的有,要方含笑微信的有。方含笑一时应付不开,肚子又难受,起身连声道歉,夺路去洗手间。
方含笑在马桶上坐了总有二十分钟,期间回了周更新短信,说还得一会儿。好容易完事,站起来提裤子,莫名觉得心慌气短。
从隔间出来,发现洗手池边站着一个女人。
徐简。
“原来你就是方含笑。”徐简抱着手,斜斜地靠在池边。
方含笑冷冷嗯了一声。
“久仰。”她意味深长。
方含笑走到洗手池边洗手。
“还真能装。”徐简说,“够低调啊你。我留意了十年,进猎头公司更是没闲着。投行圈IT圈都知道有方含笑这号人物。偏偏你逼格那么高。深居简出,连行业酒会都鲜少露面。除了大客户,谁也巴结你不上。我三番两次托人引荐,你次次回绝。”
“你找我?为什么?”方含笑拿毛巾擦手。
“也没找你。就是名头听得多了,很好奇。”徐简依然抱着手,耸耸肩,“高盛合伙人。够牛掰。”接着咧嘴一笑,“方总那么大派头,可不用去我那儿挑首饰了呵?”
方含笑一声不响,拿护手霜抹了手,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
“十年前,在圣昆汀监狱,我接手了一个棘手的病人。名字叫阿历山大·张。”徐简仍是抱着手,斜斜靠在墙上。
方含笑身子一震,猛地站住。
“坦白说,我在监狱里见过悲惨的事情很多。这个阿历山大·张,也不能算最惨吧。监狱里鸡奸的打伤打残的多了去了。但是这个阿历山大·张呢,很有意思。”徐简笑了一下,忽然对着镜子打开包,掏出口红来,一边补口红一边说,“别的犯人被人打了,会喊会叫会求救。但是他不说话。不管是被打,被操,被人强迫口交,被按在马桶里,被关几十个小时的单独禁闭,他就是不说话,怎么都不说话。”
方含笑站在那里,只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发黑,胃部一阵痉挛。
“但是我是做到了。我花了点心思,终于让他开口说话了……他跳过来,把我按在地上,掐住我的脖子。他瘦得只剩跟骷髅没差,可手劲真大。他脸就这么近地贴过来,那表情真是恐怖——叫我以后隔三岔五做恶梦,怎么都忘不了。他的声音更是恐怖。跟鬼索命似的。他就这么索命似的叫一个名字。”
方含笑身子晃了一下。她站住,想开口。可是没能发出声音。
“他们把他关在禁闭室里。因为没办法,他经常克制不住攻击人。他把他的一个狱友——人们叫他剃刀托尼——把他的鸟咬了一小半下来。自己被人揍得半死……我后来去单独禁闭室看过他。黑咕隆咚的,没有窗户的房间。臭得要命。畜生都不肯呆。又小,棺材似的,脚也伸不直。他就窝在那里头。拿牙刷柄,脖子划完划胳膊,左手划完划右手。我拿手电筒一照,那墙上都是血写的字。”
方含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心往上冒。
“你知道他掐我脖子时叫的是什么名字吗?”她对着镜子抿嘴唇,“你知道那满墙写着的是哪几个字吗?”她把口红放回包里,扭起头来看。
方含笑像冰雕一样呆立原地。
“方,含,笑。”她一字一顿地说,意味深长,“久仰大名。”
徐简说着朝门口走。方含笑僵硬地堵在那里。
“麻烦让一让。”
方含笑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前方。但她其实不怎么能看清东西。一层黑影在她眼前虚晃。
“那个人……你……你说的那个犯人……”她艰难地,费劲地开口几次,终于发出声音,“他,他现在……在哪里?”
徐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轮匝肌颤动,咬肌颊肌僵死,瞳孔微微放大,这是重大情绪波动的反映。恐怖,紧张,愤怒,喜爱,抑或疼痛。
他们的确认识。
“死了。自杀。”徐简客气地说,“麻烦请让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