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含笑北京组撤组前的一个月,大部分时间在做之前三个项目的收尾工作,同时与香港组、上海组做工作交接。因为不再开拓新项目,工作量一下子少了很多。闲下来的时间,大家开始为创业做准备。
蓝音中国想要收购蓝熊,大概是看重蓝熊的人力资源。方含笑当然不会让蓝音的计划得逞。她决定成立自己的私人股权基金,第一期基金用于收购蓝熊科技;完成收购后,带领北京组一起加入蓝熊。
但是并没有人看好蓝熊。
“这是我见过最垃圾的创业公司。”杨晟看完蓝熊的财报说。
“正是因为它垃圾,所以才需要我们去改造它啊!”方含笑热情洋溢地说,以往每次遇到“垃圾交易”,她都会以格外的热情鼓励大家,“它越垃圾,把它做成功,才越能体现我们的价值。”
“方总为嘛非去这家公司不可啊?”方含笑走出工区后,田田小声说,“他们的CEO可吓人了,就是个神经病啊!”
“有什么办法。”潘丽丽说,“肯定是奸情呗。”
筹备私人股权基金时,北京组就基金名称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方含笑建议取名“蓝熊资本”。
“不行!”潘丽丽一口否决,“除非你打算全掏自己的钱,否则‘熊’这个字,想都别想。你看去年圣诞,不就摆了两个熊嘛,看把证监会急成那样。”
去年圣诞,金融街购物中心在门口绿地上摆了两只北极熊。两个熊手指证监会。结果当天沪指暴跌6%,九成股票跌停,创下四季度最大单日跌幅。证监会紧急致电金融街购物中心,要求把熊换方向。购物中心无法,只得把熊换方向,指着旁边的交通银行——次日大盘形势缓和,收涨2%——结果交行又不乐意了,立即投诉,要求再换方向。
金融街购物中心没办法。第二天把熊撤了,换成两只鸡。在金融界,熊真是一种不受欢迎的动物啊。连提都不能提。
“嗯,那叫什么好呢?”方含笑问,“最好想一个又有内涵,又接地气的字眼。”
“叫蓝牛资本咯,又牛掰,又接地气。”马修说。
“或者叫蓝英资本,又高端,又洋气。”杨晟说。
“要么叫蓝天资本,又环保,又大气。”马修说。
“或者叫蓝翔资本,又有内涵,又接地气。”杨晟说。
“好好!蓝翔资本好!蓝翔资本,就系蓝翔资本。”马修说。
杨晟和马修笑成一团,被方含笑一瞪,两人把头钻到桌子底下,接着笑个不住。
最后在佳慧的建议下,取名蓝图资本。方含笑用接下来的一个月拜访了十多位老客户,找到两位有限合伙人,成功募集第一期一千五百万的人民币基金,并成立了有限合伙制的私人股权基金,自己出任普通合伙人。蓝图资本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以20%的溢价从真格基金及几家风投机构手中买下蓝熊科技65%的股份。真格基金一看,哇好开心,又来了一个大傻逼,还给了那么好的价格,谁还管创始人怎么想,发了个知会函,忙不迭把蓝熊卖给方含笑。
方含笑在外头奔波的同时,北京组的其他人也开始着手准备创业工作。除了潘丽丽和马修还在忙之前并购项目的收尾与交接,杨晟和佳慧一起完成了详细无比的蓝熊经营状况分析报告;陈贤带着田田合作撰写了近五年人工智能领域的创业投资报告,并对国内外五十多家机器人公司的经营状况做了调查研究。
四月底,项目收尾工作告一段落,创业准备也做得足够充分。方含笑北京组一起飞赴香港,办理离职手续,同时与高盛投行部其他同事做了告别。告别晚宴后,方含笑给北京组放了一星期的假。之前没修够年假的苦逼组员,终于有机会与家人团聚。
五月第二周周一清早,七个人在方含笑的威斯汀房间齐聚。潘丽丽家住五棵松,陈贤在月坛,杨晟和马修住四惠,佳慧在玉渊潭,田田在牛街——除了方含笑自己在五道口,没有人住得离西二旗近。所以第一天去蓝熊上班,大家约好在威斯汀见,方含笑与潘丽丽各自开车带人去西二旗。
方含笑开着红色卡宴抵达航天城一桥,邓庄南路,发现跟前立着一块牌匾,上书“百旺农家院:特色炒鸡,臭鳜鱼,炖牛窝骨筋”“特色菜,京味菜,健康蔬菜,箭头向前300米”。她有些不淡定地瞄了一眼导航。
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来西二旗。这里有她的许多大客户,还驻着不少项目的标的公司。但那是在中关村软件园,西二旗地铁站附近。她虽然对西二旗城乡结合部的状况有大致了解,也很熟悉西二旗码农与民工齐飞,跑车共拖拉机抢道的特色,但在她粗略的印象中,西二旗好像是没有行走的家禽的。所以,当两只母鸡摇摇摆摆,大大咧咧地挡在红色卡宴前面的时候,方总她有点不淡定了,“蓝熊科技……是在这里?”
田田眼泪汪汪地答,“是的方总,蓝熊就在这里。”
方含笑把卡宴停在一辆农用三轮车和一辆货柜车之间。下车时心疼自己的座驾三秒钟。
杨晟从潘丽丽的车上下来时,莫名吸引了两只母鹅的注意。两只母鹅愣是追着他跑了五十米,直到他跟方含笑会合。杨晟把一尘不染的西装裤褪从母鹅嘴巴里拉扯出来,泪流满面问领导:“方总现在后悔辞职还来得及吗?”
因为没有得到领导关于着装要求的指示,又是上班的第一天,北京组所有人都是怎么正式怎么穿。陈贤不用说,伦敦最正统的Anderson&Sheppard黑色手工订制西装;杨晟穿着博柏利,马修穿着香港Sam’s订制。女生这边就更加了。潘丽丽穿着ArmaniCollezioni黑色轻羊毛长袖连衣裙,脚踩香奈儿黑色跟鞋。佳慧穿着Reiss栗色西装外套配铅笔裙,脚底时打折时买的JimmyChoo裸色跟鞋。田田穿着Tahari浅粉色西装套裙,既有精英白领的一分稳重,又不失小女生的甜美可爱。方含笑自己穿着Lanvin白色长袖及膝连衣裙,外罩浅米色风衣——倒不是因为她多喜欢白色,只是因为她皮肤黑,需要浅色调衣装提亮肤色。
然而这样一身纯白裙装,在邓庄南路这个路面肮脏、尘土飞扬的地方,就有点前途堪忧了。七个人会合后,往百旺农家乐的那幢破楼走。楼门口永远在搬箱子的仓库大叔,抱着箱子呆立当地,跟两只鸡两只鹅一起,不敢相信地望着一行打扮光鲜的金融人氏朝自己走来,“你们……去哪里?……走错?……”
“没走错。没走错。”田田眼泪汪汪地在前面开路,一面回头叮嘱众人,“大家小心。蓝熊的CEO是个走火入魔的神经病,喜欢掐人脖子。大家一定要保重生命!”
田田领着大家进了那个灯光一晃一晃、贴满小广告的恐怖电梯。那电梯晃晃悠悠停在17层,半晌才开门。门口站着两个目测一个月没洗头的IT人氏,瞪大眼睛,满是惊讶地迎接他们。
“我现在终于发现英蓝的好了。”杨晟落寞地朝破窗户看了一眼,好像那样能看到远在二十公里外的金融街。
田田带领原高盛并购部北京组的同事,推开挡路的纸箱和杂物,踏进蓝熊科技的大门。蓝熊科技那一众IT从业人氏,纷纷瞪大了眼睛,以震惊、恍惚、迷离、难以置信、不明所以的目光望向来人。
发生了什么?啊,发生了什么!
陈续缘惊呆在工位上。为了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陈续缘又戴上眼镜,仔细观察了一下。活人!真的是活人!
陈续缘紧张地从工位上站起来,捋了捋向往自由的头发,提了提奔向大地的裤子,理了理神游天外的思绪,斟酌了一下言辞,走过去张开嘴欢迎道,“你们……啊……走错了?”
跟在后面的人力主管任力,露出了不敢相信的惊喜表情,“穿那么正式,难道是来……找工作的?”
工区正在自由活动的机器人都感觉到了来客的不平凡。它们平时就很乐意向来宾展示它们的才能,这时更是极其活跃。足球机器人咚地一声撞在墙上,切菜机器人呱地一下切到一颗土豆,化妆机器人啪的一下把口红射到了小白的裤裆上。
北京组除方含笑和田田以外的众人都被吓得不轻。田田已经见怪不怪。方含笑站在门口,一时间,竟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熟悉的……回家的感觉。
“我是蓝图资本创始合伙人方含笑。”方含笑定了定神,对工区所有人自我介绍,发现人们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她接着解释,“蓝图资本刚刚收购真格基金等几家风投持有的所有蓝熊股份,已成为蓝熊科技的最大股东。”人们仍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她,对她的话语毫无反应。方含笑只得接着解释,“就是说,我现在是你们的老板了。”
好像为了表现工区沉默的码农有多么的震惊,宇宙二号忽然嗖地一声冲向窗户,一路高喊自由,接着哗啦一声,把自己撞成了两半。
***
方含笑坐在17层尽头厕所的隔间里,便秘。
这是老毛病。每当她工作压力大,紧张焦虑时,她都会有肠胃不适的症状。这使她无论工作多忙,都有时间坐在马桶上思考人生。
紧张焦虑来自两个方面的因素。首先是团队融合问题。上午蓝熊科技的两位创始人都没在,方含笑自作主张,主持了第一次工作会议,让原高盛北京组的同事与蓝熊科技的雇员,各自做自我介绍——场面无比滑稽。
论衣妆,高盛方面是一水的高级定制,蓝熊方面一水的牛仔T恤。论谈吐,高盛方面是落落大方,侃侃而谈;蓝熊方面,全都朝佳慧和田田瞪凸了眼睛,拿袖子擦口水,等轮到自己发言,一个个结结巴巴,不得要领。
方含笑让自己的团队与蓝熊的各个部门对接。两方对彼此的嫌弃都清清楚楚写在脸上。投行人长期在高压下工作,讲效率,重细节,对人对事都不自觉地套用高标准,他们会直接表达对合作伙伴的不满。这种表达在旁人看来就是傲慢。于是,高盛人觉得蓝熊人磨叽、笨、懒,蓝熊人觉得高盛人装逼、拽、欠抽。
紧张焦虑的另一方面原因在于蓝熊不容乐观的财务状况。工区那一大堆无人机和机器人,烧掉了A轮融资的一半;高盛团队的加入,又是一笔巨大的工资开支。公司账面已不足五百万。窘迫的财政状况反映在这个肮脏的厕所里。此间物业费低廉,物业一周只打扫两次。方含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勾缩在马桶上,避免碰到任何东西。
这时就听到外面进来两个男人,有说有笑一起尿尿。
方含笑在17层尽头找到两个面对面的厕所。一个门上写了字,“男”。另一个没有写字。她于是进了没写字的那个。但这时,她有点不淡定了……难道,两个都是男厕所??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_<
只听两人在外间对话。
“公司两个老板。一个叫方含笑——”
“一个叫张久全——”
“含笑九泉科技公司哈哈哈哈!”
“你说我们公司是死定了吗哈哈哈哈!”
方含笑双手扒在腿上,牙咬得格格响。
两人走了。方含笑松口气。
这时又进来一个男人。
……这果然是个男厕所。
……为什么两个都是男厕所!
方含笑打算下楼去找女厕所。然后发现一个惊悚的事实:隔间里没有纸。
这可不是英蓝国际和五星酒店啊!在中国,大多数公共厕所是没有纸的。出入高档场所的投行高管很容易忘掉这个基本事实。
方含笑凄惨地坐在马桶上,忽然有点后悔辞职了。
新进来的那个男人,趿着人字拖鞋。鞋面上镶着个脏兮兮的塑料胡萝卜。深色毛发从小腿背一直延伸到脚背,衬着皙白皮肤格外显眼。脚如长弓。青筋微突。
为什么看得这么清楚?他把一只脚伸到方含笑的隔间来了。
这时就听到一声,低低的,压抑着的“嗯——”。伴随扑通一声。
方含笑忍着没有出声。
嗯,嗯,不能让他知道老板就在旁边。
方含笑寂寞而坚强地等待着,一面把自己的跟鞋小心翼翼地挪到另一边。拜托,求你效率高一点。
然后就听到旁边隔间里,那人把笔记本打开,双手在键盘上飞快按键。
方含笑崩溃了。
五分钟。嗒嗒嗒。
十分钟。嗒嗒嗒。
十五分钟。嗒嗒嗒。
半小时。嗒嗒嗒嗒嗒。
……同学你这是在公司厕所写小说吗!
这时头顶忽然传来嗡嗡嗡的声音。
方含笑抬头一看。只见六旋臂无人机宇宙一号,底下悬钩吊着一卷卫生纸,飞过来了。
宇宙一号精准地停在旁边隔间的正上方,微一倾侧,卫生纸慢慢舒展。一条白白的卫生纸垂了下来。旁边隔间的男人扯了一段下来。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想要擦完屁股再出门,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方总她总不能坐在马桶上大叫下属快给我拿纸来吧!!
方含笑犹豫一下,咬牙沉着嗓音说,“不好意思。能麻烦递个纸吗?”
急促的键盘声停了下来。男人犹疑了一下。好像惊讶隔壁有人。
他在键盘上敲动几个键。宇宙一号,忽然晃晃悠悠地从旁边隔间过来,悬停在了方含笑的头顶。一长条白白的卫生纸直直垂在她面前。
这要是布条她一定当场拿来上吊。
方含笑伸手扯了一段。就在此时,不知道为何,她的肠子忽然灵光一现,倚马万言,不鸣则已,一飞冲天。
具体来说就是:劈哩,叭啦,劈哩,叭啦,叭啦叭啦,噗,噗,啪啦啦。
旁边持续老半天的键盘声,此刻终于完全地停住了。
青筋盘结的脚,嗖地一下缩了回去。
方含笑扯纸,收工,冲水,开门,无视小便池前正在对话的几个少年,捂脸冲出门外。动作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结果门口就出现了一个找死的下属。
“方总!”田田堵死门口,用半层楼都能听见的热情声音跟方含笑打招呼,“方总!方总!原来您在这儿啊!丽丽姐和陈贤都在找您呢!可是方总您,您为什么在男厕所里啊……”
投行混了十三年,没脑子的下属她见过很多。这是方含笑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想要杀了下属的冲动。
这时里间一声冲水的声音。那个用代码召唤厕纸的男人,捧着电脑,趿着拖鞋,慢吞吞从隔间里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