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含笑瞪着大半页空白的简历。
张久全。永久居住地址在瑞士库尔华登。中学毕业于KantonsschuleKollegium。14岁到30岁间空白。最近三年的经历倒是十分丰富。先是服兵役,但是原本延续18周的新兵训练只完成了8周,即转为民事服务,供职瑞士联邦情报局,同一时间参与苏黎士应用科技大学的虚拟现实图形处理项目。
附护照复印件。瑞士护照十分好玩,密密麻麻用五种语言写着“瑞士”(Schweiz,Suisse,Svizzera,Svizra,Switzerland),“护照”(Pass,Passeport,Passaporto,Passaport,Passport),出生年月以及各种事项,竟然还有身高。发证日期是三年前。发证机关是ChurGR。
海归回国创业成功的不在少数,但是外国人在中国创业成功的几乎没有,更何况是这样一个连本科学历都没有的外国人。这样的合伙人都能完成A轮融资,只能说马云东忽悠人的本事跟马云一样厉害。
难道只是因为他是瑞士人?那也太崇洋媚外了吧?
方含笑抬头狐疑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男人。他牢牢据守在面向百旺农业种植园的那个窗口,正在专心致志地敲键盘。胡子拉碴,面无表情。他旁边的角落里堆满破铜烂铁;那里面有不少活物,经常一抽一抽的,偶尔还碰撞起来,噼啪冒个火花。他一个人占了两张办公桌,桌面上除了四个显示屏和两个主机外,还环绕着一大堆废铁似的芯片和零部件。那里头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脚底露出来的小爪子是金属质地,可以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动物。他敲着键盘,偶尔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摸它。
张久全敲了一会键盘,抬头看了一眼隔了半个工区的茶水间。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起身去打水的意思。他在电脑上又专心致志地工作了大概五分钟。方含笑惊恐地看到,空无一人的茶水间里,咖啡机忽然自动开始磨豆,发出滋滋滋的声音。与此同时,那堆破铜烂铁里忽然升起一个飞碟形状的无人机。它旋转着飞到张久全的茶杯上空,抛下三个吸盘,吸住杯子,然后穿过半个工区飞进茶水间。
方含笑的临时工位挨着茶水间,所以她能清楚看到茶水间里的动静。飞碟把杯子放在咖啡机旁边。旁边有个没有刀的切菜机器人,头顶摄像头,跟着一转,锁定咖啡杯。切菜一号伸出七八条腿,把杯子推到咖啡嘴底下。这时咖啡机工作,向茶杯注咖啡。完毕后飞碟再用三个吸盘吸住杯子,一路晃晃悠悠地往回飞。中途洒了一点咖啡出来,把底下的员工吓了个半死。
用无人机和机器人运送咖啡,听起来是件很酷的事情,可是反映在账上,就不那么乐观了。方含笑拿到佳慧递过来的财务报表季报,差点吐血。一千两百万美元的A轮融资,只剩不到两百万美元的余额。张久全正式入职以来的五个月时间,烧掉了将近八百万美元的现金,除了他旁边的那堆废铜烂铁,剩下的就是切菜一号、宇宙二号那样的垃圾。这公司的现金流状况叫人发指。如果不能在三个月内完成新一轮融资,蓝熊就可以破产清算了。
整个公司——从战略到产品,从人力到架构——都必须调整。问题是怎么调整。
方含笑带领北京组入驻的第一天,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完成入职手续,同时新老员工做了简单沟通。下午两点,方含笑设限24小时,要求北京组人员与蓝熊同事对接,在次日下午两点前提交对接报告。潘丽丽与田田对接人力,她们利用24小时时间,尝试与蓝熊所有员工做访谈,了解每个人的专业特长,对企业文化的理解,以及对公司前景的期待。陈贤与马修对接产品开发与销售,评估蓝熊目前的技术水平,做行业横向比较。杨晟与佳慧对接财务人员,除了核查账务、核算成本外,又向陈贤、马修了解未来的战略规划,重新做了财务预算。
这期间方含笑就呆在茶水间旁边的工位,做两件事。一件事是发邮件,与之前有些交情的投资人约时间喝咖啡。她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是融资,虽然他们连像样的商业计划书都没有。第二件事是翻阅蓝熊成立以来的所有资料,包括所有老员工的简历。
蓝熊CEO张久全直到第二天下午五点才出现。据陈续缘说,他从来没在上午上过班——是啊,他是老板,谁敢说他迟到和缺勤呢?
方含笑跟张久全第一次打照面是在走廊尽头的厕所里。为了免于谈论初次见面的尴尬,方含笑对他采取了彻底无视的态度。而她确实也有别的事要忙——三份对接报告都出来了,三份报告都不乐观。企业架构混乱,产品一无市场,现金流一塌糊涂。
张久全对于入侵的野蛮人十分恼火,但是他表现恼火的方式十分独特。他一面指挥机器人泡咖啡,一面在自己的电脑上忙碌。二十分钟后,工区的十九台电脑齐声大叫:“滚!给我滚!这里不欢迎你们!”那些横七竖八的无人机、机器人开始集体造反,在工区横冲直撞,嘤嘤嗡嗡。
与此同时,方含笑的电脑变成黑屏,上面写着大大的英文:“出去!现在!”
方含笑彻底火了。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跨过地上爬的切菜一号,绕开迎面飞来的宇宙二号,避开朝她倒来的胜利三号,大踏步朝张久全走去。她到他工位前站定,用中文清清楚楚地说,“张久全先生,你可能还不太明白。目前我是蓝熊科技的最大股东,在B轮融资前有55%的投票权。我现在宣布,你被解雇了。需要从这里出去的不是我们,是你。如果你愿意跟我做工作交接,我很欢迎。否则请你立即离开。补偿金我会让人力跟你电话协商,但是你不用太乐观。你是因为失职被解雇的,你拿的薪水远远超过你所贡献的价值。”
方含笑说这话时居高临下。张久全起初完全无视方含笑,还在低头敲键盘。坐在远处的陈续缘眼见情形不妙,很想冲过来阻止方含笑,可是他深深地了解张久全的危险性,不敢过于靠近,于是隔着大半个工区喊,“方总!这事儿我明白,我也很赞成!但是,我们可以慢慢沟通……比如说,我们先撤到楼下,保证人身安全……再慢慢跟张总沟通……”
但是方含笑已经开口了,“我们这里没有保安送你。你不会,是要我叫警察吧?”她说着一喝,“出去——”
她说完“出去”的那一秒,张久全猛地抬起头来。他们目光对接。方含笑只觉浑身寒毛一耸。
黑色刘海之下,朝向她的,是一双血红的,充满仇恨的眼睛。那眼白里含着的血丝根根饱涨,好像随时都有鲜血会从那血管里喷溅出来。那瞳仁里盛着的愤怒与仇恨是那么的浓烈,好像它们随时都能炸开来。
紧接着脖子上一凉。那鹰爪似的,冰凉的一只手掐了上来。一个侧转,她听到自己的后脑勺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她背脊发凉,眼前模糊,只看到一张扭曲的面孔贴了上来。眼睛充血,目眦欲裂。
那恶魔似的黑洞在嘶嘶地发声。
对。她。就是她。就是这个女人害的你。害你暗无天日,害你生不如死。害你成行尸走肉。就是这个女人,把你最爱的从你身边夺走,把你最好的年华从你生命里抹除。她将你推下地狱最后还是不肯放过你。她变成噩梦纠缠你,叫你日夜不得安宁。
而她现在就在这里。她竟然毫发无伤,安然无恙地活在这里。
她竟然不认得你。
她竟然早已忘记。
她怎么可以!
他无声地咆哮起来。他的灵魂将要撕裂。操她!操她!操死她!
大约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所有人都呆愣当地。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几步欺身近前。右脚插入两人之间,右臂勾住张久全的脖颈,弯腰俯背一个下冲。一个漂亮的抱头摔!一声重响,张久全仰天摔倒在地。
是陈贤。“田田,报警。”他一面说,一面挡在方含笑跟前。
他身后,方含笑喘着粗气,靠着墙慢慢滑倒。潘丽丽和佳慧赶紧上前掺扶。方含笑伸手一挡,叫住田田,“先别。”
地上的张久全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大家以为他又要袭击方含笑。但是他像风一样撞在墙上。风撞在墙上没有声音,而他的额头在墙上撞出一声巨响。他把整张脸按在墙上,高挺的鼻梁被挤变了形。他努力把脸按在墙上。他想要把眼睑按进墙里,好像这样就能把眼泪按回去。可是没有用。眼泪没有阻止地从眼睛里滚出来。他左手按墙,右手变成拳头,一下一下砸在墙上。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他大口吸气,大口呼气。他心里有一个恶魔和一个天使。恶魔要他杀了她,天使要他原谅和爱。
他听见徐简——他的主治医生——在他身后嘲笑他。是吧?就知道你会这样。早就劝你不要去中国。现在你怎么办?再犯一个重罪,再蹲一个十年?
不可以,不可以伤害别人。否则会被中国警察抓起来。他跟自己说。可以伤害风。可以伤害墙。可以伤害自己。
他更加用力地拿拳头砸墙。很快墙上就有一点点血迹。
松鼠吱的一声蹿到他脚边。如果是往常,他会伸手抱它。但现在没有。松鼠在他腿上蹭蹭,吱的轻唤一声。他的腿在发抖。
他终于收住拳头。他整个人贴在墙上,手掌平贴在墙上,脸也平贴在墙上。他像一片附在墙头的落叶,在风里瑟瑟发抖。
方含笑扶着潘丽丽慢慢站起来。她眼睛里有眼泪。所有人都站在那里,一半看他,一半看她。
“我的决定没有改变。”方含笑用平静的,低低的声音说,她眼睛里很快就没有眼泪了,“你任职CEO期间,公司盲目扩张产品线,没有合理管控现金流。你没有为公司带来客户,没有找到商业模式,也没有明确的业务方向。产品、资金、团队,你什么都没有做好。蓝熊不可能继续聘用你担任CEO。你的性格不能融入团队,不适合在蓝熊任职。你现在情绪激动,我不赶你走。但是明天,你不用来了。”
男人站在那里,一动未动。
方含笑转身离开。众人散去。
当天下午开了个工作布置会,方含笑面向众人,“大家都看到了。我们公司养不起闲人。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对公司有价值。蓝熊科技,是一家致力于人工智能产品开发的公司。目前我们正在摸索业务方向。我请你们每一个人都暂停手头的工作,用一天的时间好好思考:我能做什么事情?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公司?怎样把我能做的事情跟公司业务结合起来?请在明天下午六点前把你的想法整理成报告发给我。后天早上九点,我们开第一次战略部署会。陈贤,后天会上我要看到目前国内外的人工智能生态报告——不要只是抄投行研报,要找到我们自己的视角。陈续缘,你带人准备十五分钟的公司业务汇总,重点是目前我们的技术优势;再提出至少三个业务发展方向,每个方向给出SWOT分析,可行性论证和前景展望,再给一个执行时间表,丽丽、陈贤、马修协助你,杨晟、佳慧配合做预算,给一个初步的融资方案。”
“方总那我呢?”被落下的田田委屈兮兮地问。
“你……把工区打扫一下。把所有机器人关到柜子里。还有替加班同事叫一下外卖。”
田田虽然委屈,但是马上兢兢业业地开始干活。陈续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潘丽丽拧着耳朵拉到角落里开会。很快大家分成小组,各自忙碌起来。
那期间张久全一直趴在墙上没有动弹。他在那里从傍晚站到天黑,不知站了多少时间。松鼠在他脚背上进入睡眠模式。各个小组讨论出初步方案,人们陆续下班。最后工区只剩几个人。
张久全终于动了一下。松鼠惊醒,吱的叫了一声。他双腿麻木,只能缓慢下蹲。他把松鼠抱进怀里,低低说,“松鼠,她不记得我们了……”
松鼠吱的叫了一声,接着嗖的一下从他怀里跳出去。
它蹦蹦跳跳半个工区,到了方含笑的工位前。她手边放着三明治和沙拉,却没顾上吃,一直在写邮件,直到觉得小腿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到。她俯身去看。松鼠却又嗖地缩进桌子角落,好像有点怕她。
可是它又勇敢地探出一个头来,对方含笑着急地说,“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哎!你不要去吵方总啦!”田田追过来说,蹲到桌底捉住松鼠尾巴,“快,去柜子里呆着。”
仿佛知道自己要被打入冷宫的命运,松鼠吱吱抗议,却被田田拖了出来。方含笑说:“算啦没事。随便它啦。你回家吧。这没你的事了。”
“可是,可是大家都还在……而且……方总,为什么不让我参与业务?我也想参与业务!”
方含笑不禁一笑,“战略规划都没有,做什么业务?行吧,你这么闲,去给陈贤做PPT。”
田田哦了一声,去找陈贤了。
方含笑低头接着回复邮件。这时来了一个人。他站在那里,并没有说话。
说话的是方含笑的电脑。
“雇我。”电脑说。
屏幕上蹦出来一个熊。
方含笑抬头。他的目光闪躲,没有看她。好像他来并不是为了找她。接着她的电脑又开口了。
“架构,开发,测试,跟AI有关的任何事情。我只要求一小时十刀的工资,我会为你工作五万个小时,可是你得预支我五十万美元的薪水。怎么样?”
方含笑低头,用虎口按住发烫的眼睛。她有一时没说话。把目光移开。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那盒沙拉。
她一手按着眼睛,一手把沙拉推到张久全跟前,声音微颤。
“你……吃萝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