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含笑对着张久全的简历发了很久的呆。
张久全,谁?
极客,偏激,骄傲自大,一点就爆,完全听不进别人的话,动不动喜欢掐人脖子……还有屌炸天的编程能力,以及对机器人近乎疯狂的热情……
不,不可能是他。他已经死了。
而且,他是美国人。从来没听说他去过瑞士。
可是,万一他没死呢?……能力相近,年龄相仿,性格简直不要太像。
但他们长得的确不一样。小恶魔要比他高壮得多。而这个大个子,简直可以说是形销骨立,像一具棺材里爬出来的骷髅。如果他真的是小恶魔,那他得经历过什么……
此外,名侦探方含笑还掌握着另外一个关键性的证据,就是张久全不喜欢吃萝卜。前一天晚上她把萝卜推给他,他竟然拒绝了。要知道小恶魔看到萝卜可是会双眼发光的!
方含笑给马云东发的问询邮件,这时终于得到回复,称张久全是他在瑞士进修时认识的工程师,之前并不认识。马云东早有创业想法,跟张久全两人谈话后一拍即合,决定一起创业。为了纪念亡友(马云东确认阿历山大·张早已故世),将公司取名为蓝熊。
那就不是小恶魔。
不是他。并不是他。
就张久全的问题咨询了公司里的技术骨干。
“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程序员。”主程序员陈续缘肯定地说。
“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软件架构师!”软件工程师阮建高兴地说。
“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阴间工程师。”硬件工程师应间阴森森地说。
“但是他完全没有businesssense!”销售总监(只有一个人做销售,那就是销售总监)小白说,他是一个海归水准的土鳖。
一圈人聊完之后,方含笑请人力重新写聘书,聘张久全为首席技术官,聘期三年,预支薪水五十万美元,在B轮融资完成后结付。
陈续缘在茶水间接开水时,方含笑慢慢踱进来。
“小陈,我有个问题。关于张总。”方含笑说。
“您问。您问。”
“你嗯……你跟张总……”方含笑堵着门口,斜倚门框,抱着手,“……洗过澡吗?”
一口水喷出来。陈续缘一边擦衣襟一边急切地摆手,“没有!没有!……方总!就算你看我没有女票,没女票的也不一定是同志啊!就算我真是同志,我也不可能找张总找抽啊!……”
“激动什么,谁说你同志了?”方含笑说,“没洗过就没洗过吧。那你能不能找机会跟他一起洗一下?”
“……哈……我不要……”
“我主要是,对他身上的,一些东西,有点疑问。”
“……哈……他身上……”
“我想看看他的身体……他的背……他的脚……我上次看到他一只脚了,但是我还想看他的另一只脚……”
“……哈……他的脚……”
“所以你能不能想办法跟他洗个澡,然后你看到了什么汇报给我?”
“……哈……洗个澡……”
“对。假如有机会,最好能拍个后背的裸照。”
“……哈……拍裸照……”
“今天我交待你的事情,不要说出去。否则……我可是很凶的,呵呵。”
“……哈……不说,不说不说不说!”
“很好。记住。洗澡。拍裸照。越快越好。”方含笑说完,满意地抱着手走掉了。
陈续缘对切菜一号说,“我们公司原来的CEO是个神经病,新来的CEO还是个神经病……”
周四上午的第一次战略部署会,全员参与。没有足够大的会议室容纳二十六个人,大家就挤在休息区的沙发椅和长桌上。
陈贤负责做行业研究报告。本来,行研报告只需要按照模板,按部就班讲行业发展环境、行业发展现状、典型企业分析、行业发展趋势。但陈贤经受了长年的投行推介训练,习惯结论先行。而他的结论就是,蓝熊想要生存,必须从目前的B2C的商业模式转换成B2B模式,同时在垂直细分领域中做到领域第一。他的整个报告都在论证这个结论。
B2C是“面向消费者的商业”(BusinesstoConsumer)的简写,而B2B是“面向商业的商业”(BusinessToBusiness)的简写;前一种类型的企业服务个体消费者,后一类则服务企业客户。
“2C模式的强人工智能,对创业公司来说,是一件非常荒唐的事情。”陈贤说,“做人工智能并不意味着要做出一个跟人一样的东西。一个类人机器人需要的技术,横跨感知、决策、反馈三个大领域——每个领域都有数以万计的公司在做,尚且不能做出高质量的类人产品;可一旦出现有革命性技术的公司,巨头就会先下手为强,将它们收购。结果就是,巨头公司掌握着技术、人才、资本。一家行业顶级、有稳定现金流的巨头公司可以烧钱做类人机器人。苹果、谷歌,华为、小米,都有各自的机器人部门。蓝熊不可能跟巨头竞争。
“我们经常说,‘别跟巨头比牙齿。’2C行业的市场早已被巨头瓜分完毕。手机、家电、汽车,以及聊天机器人、翻译机器人、管家机器人,都有巨头在做。创业公司能做的,必须是巨头公司不屑于做的垂直细分领域。而垂直细分领域的2B行业正是这样一片蓝海——世界范围的传统行业,有无数家完全隔离于现代科技的传统企业,为他们提供人工智能服务,这将是兆亿美元的市场规模。
“在这方面,近年进入中国的蓝音科技是个很好的例子。它依靠智能语音客服系统起家,目前已经占据北美欧洲将近一半的市场份额。以蓝音的技术水准,它也可以做聊天机器人、智能助手,但是它严格遵循细分领域2B的商业模式,避开跟SaaS和HaaS巨头的竞争,最后创造性地成为AIaaS的新巨头。这才是蓝熊应该做的事情。”
SaaS和HaaS都是2B商业模式,前者是“软件作为一种服务”,后者是“硬件作为一种服务”。AIaaS则是“人工智能作为一种服务”。陈贤报告最终的落脚点,是为细分领域的大客户提供人工智能服务。
“我们现在看美国近三年的风险投资行业结构图,”陈贤点开新一页幻灯片,“已经没有风险资本向人工智能领域注资了——因为根本就没有‘人工智能’这个商业领域。人工智能必须与具体的行业结合起来,找到垂直细分领域。金融、医疗、教育、安全、农业、交通、物流、互联网,结合我们的技术优势,找到一个对应行业,然后争取行业中的大客户,满足他们的需求。这才是人工智能创业真正应该做的事情。”
接下来关于业务发展方向的汇报,本来应该是陈续缘负责的部分,但他并没有太多发言权。高盛方面的几个人都非常坚定地要做2B业务,他们提出的业务方向都在金融领域,分别是资产配置、风险评估与产品智能匹配。最后发言的仍然是陈贤。
“什么样的领域适合人工智能?业界公认的就这样几个条件:清晰的领域界限;海量数据;超大计算量;能够自动标注数据,即能够把所有人为动作整合到数据流里。没有什么比金融更符合这几个条件了。
“机器学习需要千万级的数据。在蓝熊自身一无所有的情况下,从机构客户那里获得数据是最简便的办法。我们为客户做系统,把数据丢进去,就能产生需要的结果。比如做量化交易,这个系统可以搭配出最好的投资组合,可以通过计算知道哪些A股股票跟美股股票可以用来做对冲。比如做风险评估,人工建模需要很多主观预设,而交给人工智能系统来做,只要所有历史数据丢进去,预设条件交给系统运算,能够形成预设条件与未来现金的横纵坐标,会比人工建模更高效,也更全面。再比如金融产品交易,把用户的需求数据丢进去,把产品数据丢进去,可以最高效地为用户匹配产品。”
扎实的调研,深刻的专业度,精美的幻灯片再加投行精英温文尔雅的谈吐,陈贤的演示实在太有说服力了。十五分钟的行业分析,再加十五分钟的公司前景展望,等陈贤讲完,好像每一个人都同意蓝熊应该做金融业人工智能了。
接下来方含笑给了陈续缘十五分钟时间讲公司发展现状。陈续缘嗑嗑巴巴讲了蓝熊之前的混乱状况。主营业务是面向低龄儿童的伙伴机器人——相当于智能化玩具。业务数据并不好看,所以后来又开了家用机器人业务线和无人机业务线,成果就是工区柜子里那一堆破铜烂铁。陈贤与陈续缘前后一做比较,陈贤的说服力变得更大了。
“陈贤的论证是有道理……”陈续缘弱弱地说,“但是就有一点……我们公司有一半的硬件工程师。如果做纯软件服务,那他们是不是就得下岗了……”
“对,我们考虑了这个问题。所以有PlanB。”马修站出来说,他接着讲了蓝熊可能的第二个业务方向,就是工业机器人。马修先是分析了目前机器人制造的行业状况,行业周期,市场容量,接着针对蓝熊提出一套工业机器人发展方案,主要客户群瞄准机电制造企业。
到底是做金融还是做机电,两方各执一词。陈贤、潘丽丽,还有陈续缘手下的软件工程师,都倾向于做面向金融业的纯数据处理软件;马修则与硬件工程师一起,力主工业机器人。双方相持不下。方含笑安静地听两方争了半小时,最后问坐在角落里的张久全,“张总,你是这个公司的创始人,你有什么想法?”
他没有开口。好像没有听到。他仍然低头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动,仿佛一切与他无关。松鼠软沓沓地趴在他膝盖上,垂头丧气,一动不动。
争论继续。又争了五分钟。双方至少在一件事上达成一致:就是必须做2B业务。
直到角落里的一个音箱忽然说话。
“你们有谁……认识蓝熊吗?”是一个呆呆的电子音。
松鼠抬起头,吱的叫了一声。
“蓝熊……是一个,一个奇怪的,蓝色的小熊。它很聪明,可是有一点害羞。它有一点粗鲁,可是它很善良。它是很骄傲的,但是它并没有恶意。
“它是蓝色的,因为它有时有一点忧郁。但是它又是快乐的,并且它可以把快乐带给人们。”
屋子里鸦雀无声。
“那,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蓝熊了。”音箱说,“我愿意来北京,因为马云东跟我说,我可以在这里见到它……对,对。它是一个伙伴机器人。但它不是一个机器,它不是一段程序。它是一个活着的,有感情的,会说话,会哭也会笑的,奇怪的熊。
“这个世界的大部分都是很无趣的。机器人,是唯一一样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原来可以很有意思的东西。做机器人,是我从小以来的梦想。以后,我遇到许多人,经历许多事,可是这个梦想从来都没有改变。在过去的十年里,我劝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是把蓝熊带回来。我现在很高兴,我离它很近了。
“我这辈子只喜欢——只热爱——也只愿意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做一个会说话,会唱歌,会跑,会跳,会叫小朋友不要哭的伙伴机器人。你们觉得它傻也好,弱智也好,机器人也好玩具也好。那都不重要。我想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做机器人。这是我存在的价值。这是我活着的意义。这是我的动力和勇气。
“这是我所热爱。不管我是穷困潦倒还是亿万富翁,不管我是前呼后拥还是孤身一人,我都会做下去,一直一直做下去。到我生命终结。
“如果你们决定做2B业务,那我唯一的选择就是离开。但请把‘蓝熊’这个名字还给我。我再没有别的要求了。”
一阵很长,很长的安静。
四月的阳光从窗外打进来,落在他灰色的头发上,把他的刘海照成一片金光。他没有抬头,眼睛还是盯着电脑屏幕。可是他也没再打字。他把手勾进袖子里。松鼠跳进他怀里。
“我……我小时候就幻想有一个自己的机器人……”陈续缘畏畏缩缩地说,“我当了好多年的码农,但其实,其实我是想做机器人的……当初辞了百度加入蓝熊,因为马总说,这是一个机器人公司……虽然,虽然我们的产品确实不怎么样,长得又丑……虽然,虽然切菜一号笨笨的,宇宙二号经常撞墙,胜利三号总是踢不到球……”
应间打断陈续缘,“那是因为我们没有用户体验设计师,人机交互设计师,光学感知工程师,机械系统工程师,工业机器人算法工程师。这个屋里坐着一群废物(张久全默默点头),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还有一群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脑残领导(大家默默点头)。总结:机器人是可以做的。只是我们缺人。然后,我响应张总——我加蓝熊的初衷也是做机器人。如果不做机器人,那我就撤吧。”
“我,我也喜欢机器人!”田田弱弱地说,“我还是学校机器人协会的会长呢!蓝熊的机器人可能看起来笨笨的……可是我告诉你们,我那些师兄做出来的东西,比它们还笨……我觉得蓝熊做得挺好的……”
潘丽丽瞪了田田一眼:“你到底算哪边的?”田田赶紧闭了嘴。
“是啊是啊!……世界上第一只汽车,第一辆飞机出来的时候,不也是笨笨的,经常熄火、撞墙、坠机的嘛?”小白接着说,“我觉得,我们做的机器人是世界上最牛逼的机器人!切菜一号根本不笨好嘛。上次是我把它菜刀装反了所以才切到我自己的裤裆……我们的机器人就是最棒的!淘宝上没人买是因为他们都是屌丝买不起!……我本来在杭州做零件销售混得好好的,因为听说蓝熊做机器人,否则谁要来北京吸雾霾了啦。”
“我也是我也是。我小时候也好喜欢机器人。我们家里的变形金刚都被我玩坏了哈哈……我本来在猎头公司当小猎。马云东说蓝熊做机器人,我才跳槽的。”人力主管任力说,“因为我也喜欢机器人!”
“我也是我也是。我本来在腾讯好好地做着码农,再攒两年前就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了。听说有机器人公司在招Python程序员,我才忙不迭飞奔来的。因为……因为机器人是我童年的梦想。”软件工程师阮建说,他接着又肯定一遍,“我的梦想就是做机器人!”
松鼠飞快跳跃,轻巧跳过桌上的机械手。那机械手蓦地伸长,一下子推开了虚掩的储物柜。柜子里的破铜烂铁,哗啦一声倾倒而出。松鼠轻巧掠过切菜一号,宇宙二号,胜利三号。好像赶着要来声援似的,松鼠掠过的地方,各种齿轮、机械臂、弱智机器人都苏醒过来。
大家叽叽咯咯,吱吱吖吖,乒乒乓乓的,朝会议桌蠕动、爬动、滚动起来。好像一场(弱智的)机器人大游行,浩浩荡荡地捍卫自己生存的权力。
“蓝熊的业务方向不会改变。”方含笑一手按了一下眼角,一手挡住朝她鼻子撞来的宇宙二号,“我们做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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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金融客咖啡《李开复:人工智能最好的应用领域之一是金融领域》,2016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