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从血污池中爬出来的恶鬼,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浸在鲜血里,每一个毛孔里都填塞着仇恨。每一个有她的视野——她的,她丈夫的,她孩子的,他们一家的——都将他再一次地推入仇恨的无底深渊。
他几乎要发狂。凭什么!凭什么!
当他屈辱度日,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中一遍遍叫她的名字,她竟可以若无其事,跟另一个男人结婚生子。
当他孤苦伶仃,被人践踏被人欺凌,她竟可以心安理得,跟另一个男人组成幸福美满的家庭。
当他在痛楚与仇恨中挣扎求生,她在世界的另一端经营着无比光鲜的人生,顺风顺水步步高升。
她是被宠爱着的妻子,是一双儿女的母亲,而他形单影只,苍凉度日。
她是女性创业的楷模,是金领中的精英,而他不过行尸走肉,活着只为了复仇。
对。他要复仇。他要她承受他所经历的痛楚。他要将她的至爱从她生命里夺走,就像她曾经对他做出的那样。
他要报复她。要她伤,要她痛,要她恨,要她像他一样恨他。要她像他一样,孤独而绝望。
他不能杀了她。那么就毁了她!
复仇的渴望几乎将他撕裂。他想这件事已经太久。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在北京植物园里,面对她的一双儿女时,他的拳头悄悄握紧。他下定决心。
张久全上网联系到人贩。那人贩说陕西有一对想要收养小孩的夫妻。他们是不是好人,张久全不关心;他们有没有经济能力,他更不关心。他只想让那两个小孩,从他们的妈妈身边消失。
他一直在找机会带走那两个孩子。每次方含笑把孩子带来公司,他都在角落里,用血红的眼睛盯着他们看。当他们注意到他,他就把自己的脸藏到蓝熊后面。孩子们被机器小熊吸引,立即凑了上去。他并不知道怎么哄孩子,于是躲到他的机器人后面。两个孩子渐渐不再怕他。
“是你发明蓝熊吗?”蓝蓝大着胆子问他。
他捂着眼睛点点头。
他怕他红色的眼睛吓着她。
“不要害怕。”他听到小女孩这样说。接着感到有一只娇嫩的,软软的小手揪住他的手指。他从指缝里望出去,看到姐姐拉着他的手,对弟弟说,“这个是蓝熊的爸爸。”
当他听到方含笑给田田打的电话时,他知道他机会来了——他们的爸爸离开了北京,而妈妈人在国贸。他一面联系之前约好的,愿意有偿将小孩送走的人贩,一面过去找田田,表示他愿意一起去接孩子。
田田也不会哄孩子,当然很乐意有人一起去。张久全于是带上蓝熊,跟田田一起去中科院第三幼儿园接方含笑的孩子。因为方含笑提前知会,老师让田田带走了两个小朋友。田田接了蓝蓝和大熊后,就带他们到中关村购物广场吃晚饭。点单后她去上厕所。等她回来,发现张久全和两个小孩都不见了。
蓝蓝和大熊都想跟蓝熊玩。蓝蓝抢走蓝熊,大熊哭起来。张久全于是骗他们说,带他们去找另一个机器人。他把孩子从餐厅里骗出来,出了购物中心上车。
张久全沉默地坐在出租车后座上。他跟人约了在北京北站见。在那里他会把两个小孩交人贩,让他送去廊坊。再从那里带孩子去陕西。
觉察到情况有些不对,蓝蓝闹腾起来,说要找妈妈。张久全哄她说,“我们现在就去找妈妈。她在国贸,正在跟人谈事情。”蓝蓝于是安静了下来。她当然分辨不出,他们走的并不是去国贸的路。
接着大熊又嚷嚷饿了。张久全把准备好的水和面包拿出来。那里面放了安眠药。他期待他们吃了很快就能睡着。
但是没有立即见效。两个孩子又打闹起来。一个说:“大熊笨!”另一个说:“蓝蓝笨!”还有一个熊说,“你们都笨!我最聪明!”
张久全竖起耳朵。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从来没有问过他们的名字。
“你叫什么?”张久全问。
“我叫蓝蓝!”蓝蓝大声说。
“你叫什么?”张久全又问。
“他叫大熊!”蓝蓝抢先说。
他们睡着了。他陷入沉默。
他在北京北站将昏睡的两个孩子交给人贩。在睡梦中,蓝蓝依然紧紧抱着怀里的熊。他跟他们低低地说了声再见,心里忽然很难过。
大功告成。值得喜庆。他坐上返程的出租车。他像一头生了病的熊一样,蜷屈在后座上。他心里很难过。眼睛发涩。他拼命眨着眼睛。
为什么这么难过呢?她那样对待他。是咎由自取。就要报仇成功了。她应该痛苦。而他应该高兴。为什么要难过呢?
可是他莫名慌张起来。
蓝蓝和大熊。蓝蓝和大熊。
她从来没有忘掉那个熊。她用它的名字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字。
她大概是忘了他。但是她并没有忘掉他送她的熊啊!
——是啊。她怎么可能忘掉它呢?那个蓝色的,骄傲的,有一点悲伤的小熊。
他在干什么?他要报复她,没有错,可是他为什么要拿那个小熊报复她啊!
那是,那是他和她的熊啊!他怎么可以把蓝熊送走啊?
他一下子慌张起来。
蓝蓝和大熊就会醒来。等他们醒来,找不到妈妈怎么办呢?
领养他们的那对夫妇,会像他们的妈妈那样爱他们吗?会让他们吃饱穿暖吗?如果他们哭了怎么办?大熊那么爱哭。骗他一切会好起来吗?骗他说有人在他身边吗?
车已经开回中关村了。他跟司机结结巴巴地说,“掉头,掉头回北京北站。”他慌慌张张地拿出手机,打电话给人贩。可是电话没有打通。
他冷静了一下,接着卸下背包,从里面取出电脑。
他随身带着电脑。没有电脑他就是个废人。
唤醒电脑。启动程序。蓝熊的信号已经从地图上消失。
他努力回想人贩车的颜色和形状。打开几个无人机飞控程序,调出图像识别定位系统。
“喂,你要去北京北站哪个口啊?”司机问。可是没有得到回答。后座上的人在键盘上疯狂地敲击。
陈续缘在公司里加班。办公室里的几个机器人忽然不安分起来。切菜一号忽然朝窗口爬去,努力地想要勾上窗台。化妆机器人不安分地舞动起机械臂,把触手可及的东西抓起来,扔向窗玻璃。胜利三号朝窗口走去,抡起胳膊,一下一下砸向窗口。
宇宙一号,宇宙二号,以及办公室里员工私有的几架无人机,忽然之间腾然升空,在室内焦急盘旋,一面急迫地闪耀光芒。
还在加班的员工面面相觑,不明所已,“发生了什么?”
“开窗。”陈贤果断地说。
小白几步上前,打开窗户。宇宙一号和宇宙二号,带领大约十架大小不一的无人机,呼啸着朝夜空中飞去。
北京六环以内是不允许飞无人机的。国内的无人机公司,在设计时就把这一点考虑在内,GPS定位至六环之内即无法起飞。但是蓝熊的无人机没有将限飞写进程序。
十多架无人机由西北向东南方进发,不可避免要穿越北京的中心城区。虽然有夜色掩护,连续飞过的十几架无人机仍然很快引起了行人的注意。
佳慧叫来一辆宝马。方含笑与佳慧一起上车不多久,就听见路边有小孩在大声喧哗,“看!飞机!”佳慧把脑袋钻出车窗看,“方总,好像是……好像是我们公司的飞机呀!”
副驾驶上的方含笑,探出车窗看了一眼,回转身对司机说,“这车借我开一下!”司机还想拒绝,方含笑血淋淋的脸已经凑到跟前,“我要去救人!快!”
方含笑猛踩油门,拼命跟住视野中的无人机。出了劲松,一路畅行无阻。方含笑一路超车行驶,又连闯两个红绿灯,一路狂奔上京津塘高速公路。
后面有警车追了上来。方含笑更加猛踩油门。
这时几架无人机几乎逃出视野。一直驶出六环路后,前方的无人机终于出现在视野中。这时一道出发的无人机,因为电池耗尽,已经有一大半坠毁在路中。最后剩下的四架无人机,牢牢锁定一辆红色桑塔纳。它们已经找到目标。
这时速度已上了一百迈每小时。方含笑猛然超到桑塔纳跟前,一个急转,横在了桑塔纳跟前。桑塔纳紧急刹车,仍然撞上宝马。车身猛烈一晃。佳慧整个人在椅背上一震。
而方含笑已经下车,狂敲桑塔纳车门。那人不肯开门。方含笑抬起腿,一脚踹向窗玻璃。
警车随后赶到,将他们团团围起。有警察掏出枪来。
人贩终于开门。方含笑扑进后座。蓝蓝和大熊好好地睡在后座上。他们被车的震动惊醒,但因为安眠药的效力而睡眼朦胧。
“妈妈?”蓝蓝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接着惊恐地看到她襟前的血迹。
方含笑轻轻哎了一声,将两个孩子搂进怀里。
张久全不久赶到。但是已经没他什么事。每个人似乎都格外忙碌。人贩在惊恐面对质询。方含笑在抚慰受惊的孩子。佳慧在跟警察讲述前因后果。张久全收回电池耗尽的无人机,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佳慧与警察解释完,朝张久全走了过来。她一脸愠怒。好像他伤害的是她的家人。
“张先生,请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佳慧冲他吼,“你有没有良心!方总为这个公司命都不要,喝白的吐了不知道多少次。你不把公司放在心上就算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害老板!你对老板有意见,我们都有啊!难道我们每个人都去绑架老板的小孩嘛!就算你有精神病,再有病也不能害人啊……”
张久全呆在原地。他其实也不明白他那么做的原因。
方含笑走到佳慧身后,轻轻拉了拉她的手,“去帮我看着小孩。”佳慧恨恨地瞪了张久全一眼,领命而去。留下方含笑跟张久全对峙。
风鼓起她白色的衣裙。那襟前都是鲜血。像一团绝望而惨白的火焰。
“我嗯……我很……”张久全用舌头舔着干涩的嘴唇,他已太久没有说话。他想说他知道错了,但是他不知道怎么说。最后他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我不……”
他才开口。方含笑冷不防扬起一腿,一个伴风而至的横踢。只觉脸颊一片钝木,接着身体不由自主。他整个地翻了出去,摔在高速公路的栏杆之外。
方含笑跃过栏杆,两步走至他跟前。接着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捞起来,用力按在路旁的灯柱上。她的眼睛血红,青筋迸裂,面目狰狞。
“你跟我有仇,你朝我来!!你想我死,你他妈找我!!你怎么敢!怎么敢伤害我的家人!!……蓝蓝和大熊今天要有三长两短,我要你今天死在这里!!今天算你走运!再有一次,我要了你的命!!”
他知道错了。他低下头,掩饰眼睛里蓄起的眼泪。他结巴地,卑微地哀求,“我不会,不会伤害你的家人,我也不会……”
然而方含笑已经转身离开。他的声音只留给风听。
“……不会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