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榻香格里拉。在伦敦第一高的碎片大厦。第39层的香格里拉套房。232平的套房面积。客厅宽敞,长桌足以容纳宾客十人。落地窗俯瞰伦敦塔桥、泰晤士河,以及河对岸的老金融区。被当地人称作“小黄瓜”(TheGherkin)的原瑞士再保险大楼,安静地矗立在写字台的窗外。威斯敏斯特教堂与伦敦眼,在西面的地平线上影影绰绰。
这样的奢侈,往日的方含笑绝不容许。创业三年,每每出差落榻的都是最经济的便捷酒店。之前在伦敦需要见客,住的最贵的也不过是金丝雀湾的双树酒店。只是这一遭不同。
将死之人,留钱何用。
白天她去邦德街血拼。晚上六点她回酒店洗澡。出来时夜幕降临。餐桌酒肴已然摆好,只是没有点灯。客厅黑暗而空阔,三面落地窗外的夜景美得惊人。她贪婪地盯着灯火熠熠的伦敦,一面脱去浴袍,慢吞吞地开始穿戴。ElieSaab酒红色褶裥饰边曳地长裙,宝格丽蛇形耳坠,蒂芙妮手链,伦敦之霜白金红宝石挂坠,还有NatalieK的半月形钻石发簪,像一个小小的皇冠。
她穿戴完开灯。夜景暗淡下去。落地窗映照着绝世的美艳。那是她自己的影子。落幕前最后的华丽。
八点正门铃响起。她为他开门。芬克斯坦在门口怔住,打量半晌,冲着她叫了一声上帝,然后说,“晚上好。你看起来……美呆了。”
“终于不再嘲笑我的着装品味了?”
“作为一个癌症患者,你的着装品味举世难及——”芬克斯坦笑眯眯地恭维她,拿捏着英国古装剧腔调又加了个称谓,“我的女士。”
方含笑惨淡一笑,曳着裙摆往客厅走。
芬克斯坦跟在她后面走向餐桌。他为她拉开椅子,然而她没有坐。他一笑,开始拧桌上的红酒瓶塞,“一般来说,一个女人如此盛妆打扮等待一个男人,她要么是非常爱他,要么是非常爱他的钱。”
方含笑冲着落地窗上的自己自拍,“所以你把建仓的钱准备好了吗?”
芬克斯坦倒酒的手一抖,“你……不用那么诚实。那很伤人。”
“我在讨论的是我自己的钱。我的钱。”方含笑头也不回地说。她还在自拍。忽然意识到,她拍出来的照片再好看,也没有可以分享的人。
“你似乎有这样一种错误的印象,就是我是一个欠债还钱的人。”
方含笑心灰意冷,把手机扔在沙发上,“我还没有启动法律程序赎回资金的唯一理由,是你承诺会为我建仓操作。现在是时候了。”
芬克斯坦收起调笑的面孔,端着红酒杯走到落地窗边,方含笑身边,“我看了陈贤给我的建仓材料与操作计划。我当然可以为你建空仓,可是……我想,你大概不需要我跟你解释做空的风险。你心里很清楚,照你们的操作计划,股价走高,一个晚上就能产生上百亿的债务。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做空失败,你想让谁给你填这个坑?”
方含笑无言地盯着芬克斯坦。芬克斯坦仰脖饮尽杯中酒,继而狰狞一笑,“我。你选了我。你从蓝熊离职,将蓝熊股权彻底拱手他人——跟蓝熊撇清关系。你跟丈夫离异,将你的资产以婚姻赔偿的方式转移给他——跟你的家人撇清关系。接着你来找我,穿戴得像个女王——”他扔了酒杯,猛然跨出一步,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她的下巴,灰蓝色的瞳仁里是一种吓人的愤怒,“你想睡我。让我为你做担保。做完空仓你就死了,然后让我活着为你填这个上百亿的坑。真是绝妙的计划!”
方含笑平静地看他。她本来也没想瞒他。
“是,是我的计划。”她接着微微抬头,带一点挑衅,“我是想睡你,你不想吗?——哦拜托,别撒谎。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现在我离婚了。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当真?当真?”芬克斯坦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一向淡定,这时表情近乎抽搐,“方含笑,你他妈觉得你一个晚上值一百亿?”
“我在你一无所有时,我把全部的积蓄给了你。”方含笑冷漠地说,“现在我想要回来。这很公平。”她接着又露出挑衅的笑容,“怎么了?芬克斯坦先生,这不像你呀?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谨小慎微了?你是对我的策略不自信,还是根本对你自己的基金不自信,身为一个对冲基金的创始人,你竟然连做空都不敢了?”
芬克斯坦盯了方含笑一会儿,扭过头叹口气,“FX是靠一级市场做大的。我们有量化基金部门,但那并非我所擅长。伯格曼则是科技股二级市场的巨头。跟他打,我没有胜算。”
“不。不是你跟他打。是我。”方含笑说,“我只是要你做我的剑。我需要你腾出一部分资金为我交保证金。我向你承诺,我会把风险控制在你可以承受的范围内。最后如果发生亏损,我……我剩下的时间,我会为你工作……我名下的资产,也会全部用来偿还债务。”
“不,不用。宣布破产会比较简单。”他又回复那种风清云淡的,满不在乎的口吻,“你说得对。曾经我是个穷光蛋,因为你变成亿万富翁。现在我是亿万富翁,应该为你变成穷光蛋。”他自嘲地笑一下,“这是因果。我没有理由抱怨。”
在那片刻之间,他露出他软弱的一面。让她一时间忽然生出退意。
“你……你可以拒绝。”方含笑闭上眼说,“你不用为我做担保。把我的钱还给我,我自己去开户。”
“我怎么可能拒绝你呢?”他带着浅浅的微笑,用灰蓝色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你是一个残忍的女人。可是你是我的女王啊。”
他说着牵起方含笑的右手,单膝跪地,闭上眼亲吻那只手,接着说,“悉听尊意,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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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yourservice,yourhigh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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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百旺大厦17层东侧尽头的小会议室。
桌上支起的六个屏幕,显示着蓝音控股、PT集团及其旗下子公司的周K线图。陈贤低声向佳慧讲述方含笑针对PT集团的做空计划。方含笑不希望牵涉蓝熊,没有把计划向蓝熊管理层透露。知情的只有陈贤,以及他手下的两名策略分析师。
佳慧不愿听,“如果方总要求保密,你怎么能透露给我?”
“方含笑已经离职,不再是我们的上司了,用不着那么听话。现在你是蓝熊CEO。你必须知道这件事情。”
“陈贤你太搞笑了吧?方总前脚刚走,你就说出这样的话?多叫人寒心!”
“如果我们插手可以帮到方总呢?”陈贤平日处事稳重,这时郑重而急迫,“方总的做空计划,相当之凶险。她不希望做空失败连累蓝熊,所以才要我保密。可是,假如动用蓝熊的技术力量,可以增加做空的胜算——你愿不愿意帮方总一把?”
佳慧略一沉吟,“好。我叫大家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杨晟、马修、田田不久到来。佳慧对陈贤说,“人到齐了。你说。”陈贤望了大家一眼,“人永远到不齐了。”室中一时沉默。
陈贤无视大家低落的情绪,“时间紧迫,我直接说。方总要借FX之手做空PT集团与蓝音控股,但是现在的情况非常不乐观。我先说一下基本情况。PT集团是纽交所上市公司,市值820亿美元,其中管理层持股12%,机构持股56%,最大机构股东为伯格曼基金,持股28%;蓝音控股旗下的蓝音中国持股22%。蓝音控股大家都了解,就是之前联合PT集团旗下闻章电子盗用我们伙伴机器人图纸的美国公司。它的市值是280亿,管理层持股8%,机构持股52%,其中伯格曼基金持股22%,PT集团持股20%——”
“两家机构持股比例都这么高,这要怎么做空?”佳慧问。
“天,方总这是鱼死网破。”杨晟说。
“方总制定的策略是先动PT集团的子公司。PT集团旗下有三家上市公司,也是集团最重要的盈利来源,分别是港交所上市的闻章电子、成合制造,还有伦敦证券交易所创业板AIM上市的栾雄证券。这个栾雄证券,是之前坑了我们的那个思成资本的机构投资者。”
“可是国内公司去伦敦上市的很少啊。”佳慧说。
“证券类的公司还是有几十家的。”杨晟说。
马修插话,“嗨呀。伦敦创业板门槛很低。就会有公司故意去AIM上市,仗着信息不透明,在国内大张旗鼓出售原始股票,说上市以后能涨20倍。其实很多中概股在欧洲很不好卖的。”
“是的。所以方总做空FX的第一步,是指控栾雄证券非法集资。上周一FX研究部发布了针对栾雄证券的调查报告——那个报告的主干部分,其实是我和我的团队撰写的。之前我们特的去了深圳东莞,调查了当时购买栾雄证券原始股的主要股东,搜集栾雄资本的非法集资证据;我们还深入调查了栾雄证券做成的几个债券大单,都有一定的合规问题,当时马修也参与了;此外,我们还写了栾雄控制的成合资本欺骗创业者的行为。”
“所以呢?报告发布以后,PT股价跌了吗?”田田焦急地问。
佳慧把屏幕指给田田看,“栾雄证券的股份是跌了一半,但是PT涨了1%——这前面可是有好几个大空单呢。”
陈贤点头,“第一份做空报告发布后,栾雄股价是跌了——它本来也不高。栾雄的跳水,配合几个空单,当天PT股价有一轮波动,但是周二开盘后股价立即升了回来——多头反攻了。”
“多头反攻?”田田问。
“虽然看不出多单来源,我猜测就是伯格曼基金。伯格曼基金在美国格林尼治,是近几年兴起的多头对冲基金,靠倒卖科技股赢利。PT集团上市之前,伯格曼就是PT的机构股东。他们应该觉察到了空头的动向,所以立即开始组织反攻。”
“——也有可能是蓝音。蓝音本来也是大股东,继续增持,他们可以直接买下PT集团。”杨晟分析。
“又或者两家联合。那么我们的敌人,是无比之强大。”陈贤继续无视大家的低落,又接着说,“周三上午,FX研究部接着发布了第二份报告。这份报告仍然是我和我的团队做的。因为是我做的,我心里知道这份报告不够份量——报告指责成合制造没有妥善解决劳资纠纷,拖欠工资,拒绝发放裁员补偿,同时联合审计在账目上进行造假;又指责闻章电子作为成合制造的主要股东与主要客户,应该承担连带责任。可是——唉,如果是在美国,NGO一出面,再加维权律师趁火打劫,绝对可以叫它翻不了身了。但是在国内,投资者根本不关心工人是死是活,为了拖欠工资进行财务造假这种事,根本不算什么大事——而这又是个港股上市公司。所以报告发布后,成合制造的股价跌了五个百分点,闻章电子的股价跌了两个百分点,母公司PT集团股价竟然飘绿。”
“成合制造偷我们的创意转手倒卖给别人,闻章电子出的产品无耻抄袭——为什么不写进去?!”佳慧生气。
“方总说了,不要牵扯蓝熊。”
“那,那如果做空失败,会有什么后果?”田田问。
“对我们来说,当然没有后果。”这时屏幕上又出现一张空单,陈贤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但是,以目前这个架势——假如我们所看到的空单都是FX所开——FX已经借入并卖出将近50亿的PT和蓝熊的股票了,并且毫无平仓的意思。这些借来的股票将来都是要还的。如果到时PT和蓝音的股价不跌反涨,FX从此就要消失了。”
“那不行!我们非得介入不可。要我说,蓝熊现在现金流还可以。我们不要扩张业务了,把闲置资金交保证金,帮着方总一起做空。”
“这正是方总担心的——她怕我们拿蓝熊的钱去赌。”陈贤冷静地说。
“那要怎么办?她不让我们赌钱,她自己这是在赌命!”佳慧说,“PT的股价形势这样好。再涨,要是再涨下去……”
“不会的。不会再涨了。”杨晟说,“PT和蓝音的赢利情况很一般,缺乏新的增长点。光凭几个国际炒家,涨势撑不了多久。”
杨晟话刚说完,蓝音的屏幕上忽然同时出现好几个大买单,市场一时间无法消化,把股价从99美元一下子抬到105美元。与此同时,新闻栏中出现闪亮的讯息:“蓝音科技与美国福特汽车联合推出的‘蓝色魔毯’电力驱动无人驾驶车将于下月月初亮相CES。”CES即美国国际消费电子产品展览会,是最重要的科技产品展会。
蓝音股价一涨,带着PT集团的单股股价,竟然也往上走了两美元。
“蓝音发言人在新闻发布会上称,‘我们感谢合作伙伴闻章电子,在避障系统开发上提供的重要技术支持。我们将与闻章电子一起共享蓝色魔毯的科技成果。’”杨晟低头读着新闻,“怎么办?蓝音与PT集团的股价非涨不可了。我觉得……空头输定了。我们得劝方总平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