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路2号湖滨大厦7层,FX基金伦敦办公室。从下午两点半到晚上九点,芬克斯坦与他的分析师团队一起盯盘商讨策略。这时是年初,科技股市场形势大好,多头坚挺,空头情形极其不利。收盘前半小时,连续出现多个多单,将蓝音的股价推高了六个点,连带着PT集团的股价也往上走了两个点。经纪公司追缴保证金的电话如期而至。
FX这时已经投入大约50亿的资金做空PT集团及蓝音控股。股价每抬高一个点,损失就增加10%。这是一个很恐怖的比率。股价增势不止,亏损将没有尽头。如果不增加保证金,就会被经纪公司强行平仓。
芬克斯坦连夜开电话会,拆东墙补西墙腾挪资金缴纳保证金。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第二天一到上班时间,就有机构客户打电话进来,质问芬克斯坦的投资策略,还要求赎回资金。电话挂断,芬克斯坦猛摔电话。有人嘴巴不牢,FX的仓位暴露了。
那边芬克斯坦一面找钱,一面应付要求赎回的客户,忙得焦头烂额;另一边方含笑窝在香格里拉的房间里,照着PT集团、蓝音科技、闻章电子及成合制造的股东名单,到处打电话借股票。主要股东的电话不是写在纸上的,要想方设法去找。她发动了她在金融圈十年积攒下的人脉——可惜最近三年她忙于创业,疏于人脉管理;且PT与蓝音的持股者多为外资背景,中间隔着几层关系,即使真的愿意出借股票,提的条件也都分外苛刻,甚至有人要价20%的利息。
这其中有一个电话是打给张安迪。电话接通,方含笑刚说了一句“方含笑”,张安迪就笑,“咦?这么快就来求我了?”方含笑骂了句滚。张安迪瞄了眼彭博终端,“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不过总是听你自己说出来比较开心。”方含笑很老实地说,“求你。”
最后打电话给西西问彼得·哈代。西西说:“不用问的。彼特当年是蓝音的原始股东没错,可他很早就退出了。连pre-IPO轮都没到。否则哈代基金也不至于这么快没落。找他没用。”
“有用也好,没用也好。蓝音是在他的扶植下成长起来的。我也只是想……给一个交代。”
方含笑问到彼得·哈代的住址,立即退房奔机场,飞纽约。
***
北京百旺大厦17层,蓝熊科技总部。直到午夜,方含笑北京组的五个人还在激烈争执。
这时是伦敦时间下午四点,纽约时间上午九点,纽交所刚刚开市。PT集团与蓝音控股的股价波动,已经吸引了整个市场的目光。多头又组织了新一轮的轧空,狂抛大单,在半小时内将蓝音股价推高至110美元;空头垂死挣扎,无论抛出多大的空单,都在数分钟内被蚕食殆尽。
“不行……这样下去非爆仓不可。”佳慧捏了一把汗,“我们给伦敦方面打电话,劝方总平仓?”
“可是,现在平仓……损失未免太惨重。估计要上百亿了。”陈贤说。
“问题是,我们没有赢的机会了啊!”杨晟支持佳慧,“难道要继续拖下去,等蓝音股价升到200吗?”
“嗨呀。肯定赢了不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止损。”马修说,“我支持佳慧和杨晟,叫伦敦平仓。”
“呃……我可不可以问一下……”角落里的田田开口,她在这种涉及金融财务的会上一向没有发言权,“假如我们能够证明蓝音和PT集团确实存在财务造假,就能帮方总打赢这场仗吗?”
陈贤点头:“对!甚至,不一定是财务造假。只要放出一个足够强大的利空消息——就是影响投资者信心的事情……”
“那,我们会不会可以拿蓝音自动驾驶车的避障系统做文章?”田田说。
大家都扭头看田田,“避障系统?”
一直只会问问题的田田,终于有一天可以大大方方地回答问题了。田田很有自信地点头:“之前开发伙伴机器人,当时张总带的研发团队做的避障系统,可以说是举世无二的——为了节约硬件成本,张总他们开发了一套独特的人工智能避障系统,只需要两个低规格镜头捕捉图像,系统就能还原并且标注3D场景,以此指导机器人避障行动。我们向制造商抄送图纸的时候,把这个避障系统加在了附注里。刚刚的新闻里,蓝音的发言人不是感谢闻章电子在避障系统方面做出的贡献吗?在盗取我们的设计之前,我从来没听说闻章电子在避障系统方面有什么专利。要是我猜得没错,蓝音无人驾驶车的避障系统,根本就是偷了我们的。”
佳慧点头,又摇头,“可是,知识产权侵权这样的官司,一时半会儿打不赢。更何况,就算打赢,也不见得就能影响市场……”
“不用打官司!”田田很肯定地说,“蓝熊2.0以后,我们的新系统早就更新好几代了!这次承接的蓝海VR直播视频处理系统,用的跟避障系统是一样的原理,但是要先进很多。张总说,早期版本的避障系统有很多问题,没有处理视角盲区。如果我们能够证明蓝音无人驾驶车有安全方面的隐患,这算不算一个重大利空?”
“算!”陈贤点头,“可是怎么做到?我们并没有蓝音的研发数据。”
田田忽然咧嘴一笑:“万一……我们不但有蓝音的研发数据,还有蓝音的财务数据,还有PT集团的所有财务数据,所有审计底稿,所有邮件来往呢?”
佳慧露出惊讶的表情,“田田你在胡说什么啊!这怎么可能!”
“蓝音的数据虽然没有,PT集团和它旗下的几家公司的内控系统和邮件系统,早就被张总破解得七七八八的了。”田田不无骄傲地说,“你们不知道,成合制造偷我们的图纸,真的把张总惹毛了。他虽然没发作,但是背地里一直在‘磨刀’。”
马修哗了一声,“磨刀?好恐怖!张总不会又旧病复发吧?”
“他磨的刀呀,不是真刀,是一把‘三进制之刀’。”田田眨眨眼睛,“你们看过《三体》吗?知道高维空间吗?”
一众金融分析师瞪大眼睛,“什么鬼?”
“对于三维世界的人来说,二维世界的所有秘密,都会像一张纸一样,摊平呈现在我们面前。而三维世界在高维世界跟前,就像一颗被切开的洋葱,所有内容都会被看见……二进制之于三进制,就像二维之于三维,没有秘密可言。”
会议室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屏住呼吸听田田往下说,田田轻轻叹了口气,“张总他……你们不要看他病症发作时那么可怕,他其实不是个坏人,也没有故意要破坏团队……之前我在人力做团建,所以一有机会就找张总聊天。刚开始他很排斥。后来我告诉他,我特别喜欢方总,特别感谢她,希望他也能像我一样理解方总,不要任性,要配合工作。他就有慢慢变乖,也没有随便闹脾气……为了做好团建,我还去找了马总徐简和樊西西,知道了好多好多事情……我就理解张总。每次他情绪不稳定,我都会去安慰他。慢慢熟了以后,他就会把他关心的事情告诉我……他告诉我,在蹲监狱的漫长时光里,他无所事事,就在脑海里架构新的三进制机器语言……他说,他之前已经窥探到三进制的门槛,他曾经使用过一枚‘三进制的针’,在二进制的世界里钻了一个孔,破解了当时的一个难题。那以后,他一直在潜心思索,怎么样把这枚‘三进制的针’,变成‘三进制的刀’。他说,世界是一颗洋葱。他要想办法切开它。他在黑暗里,把自己当成计算机,让新的语言在脑海中写就新的程序,让新的程序在他的大脑里跑。他写了一次又一次,实验了一次又一次,但是一直都没有停……就在昨天,他跟我说,‘刀磨好了。’”
原本死气沉沉的会议室,忽然洋溢起一片滚烫的希望。田田环视大家笑说,“刀磨好啦!”
***
每个程序员的心底,都有一个关于黑客的梦想。
而当一个黑客出现在身边,所有曾经梦想成为黑客的程序员都会扑上去,想要亲眼见证一道道防火墙是如何被翻越,一道道加密是如何被破解。
百旺大厦17层东侧被完全隔离。一张工卡只能进一个人,没有权限的工卡不许进入。徐佳慧和马云东在这里建立了应急指挥中心,对外宣称在做年终盘点。允许进入这里的,除了蓝熊的核心管理层及其心腹,就是后备培养的技术骨干——也就是蓝熊最棒的程序员。
能够进来的技术人员都跟蓝熊签订了卖身契——一份条款苛刻的保密协议和一份竞业禁止协议。协议规定三年之内不得转职,否则收回期权;离职后三年内不得就业于同类企业。作为报偿,他们可以参与这个代号‘三只熊’的黑客行动。
三十余名工程师聚在工区。真正的主角早已出场,却被忽略。他瘦,邋遢,头发蓬乱,胡须无心修剪,永远穿着同一件T恤衫。他窝在转椅里,像一头受过伤的狗熊一样佝偻而哀伤。他眼神颓废,貌不惊人。
可是,只要当他跟前的屏幕亮起,他的眼睛里就凝聚起一种近乎癫狂的专注。人们看见他的十根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动,却根本不能看清他的落键顺序。他跟前的黑色屏幕上,字符在迅速生成,图像在不停变幻。
张久全的显示屏被投影在墙上。来到17层的工程师,原本以为他们是来帮忙的;来了以后被告知,他们是来学习的;可是等张久全真的开始工作,大屏幕开始闪跳他敲下的字符,程序员们开始骂街:我靠学个毛啊根本什么都看不懂。
陈续缘一直在张久全身后安静地看着。起初他同其他人一样,也是一头雾水。可是渐渐地,他明白了张久全在做什么事情——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在挥舞一把三进制的刀。他拿着一把刀,一刀切下去,从高级语言一直切到计算机语言的最底层;他在盗取和复制的,是对方的机器语言代码。
陈续缘惊讶地瞪着张久全。他以为他认识他,这时却像不认识似地死盯着他看。他缩在转椅里,全身的每一毛孔都散放着一种绝望气质;但他的眼睛里闪着光。他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他游刃有余地用代码调配着蓝熊为他准备的,由四十台计算机组织的服务器矩阵,在这片阵地上搭建自己的军队。每一段程序都是一个士兵,每个士兵都配上了三进制的武器。他冷静沉着,构建,生成,指挥,演练。一支队伍蓄势待发。
首先,他在二进制的服务器矩阵上构建了一个虚拟三进制计算机,然后在这台虚拟计算机上设计了一种元语言;这是一种函数化、符号化的复合语言,既面向对象,又面向函数;它借用并优化了Haskell和Assembly的逻辑结构;它能够以更少的机器存储空间与更高的效率,完成普通编程语言的任务;它能与二进制语言形成对接,但它更为高效。第二步,他将人工智能编程系统“蓝脑”移植并翻译到了三进制计算机上,完成一个三进制版的新蓝脑。第三步,他向新蓝脑输入了定向编程需求,配合以2D转3D图像处理系统的源代码。“蓝脑”获得三进制的根基后如虎添翼,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代号为“构建者”、基于2D转3D逻辑的新软件开发。“构建者”的功能,是通过有限数据流,模拟、揣测并建构这部份数据以外的更多数据。
接下来进入实施阶段。张久全开始利用黑客程序捕捉流向攻击目标网关的数据包,并将它们汇集到虚拟计算机上,交给“构建者”。“构建者”自动将所有数据包被分为两类,通过防火墙的和没有通过的,并对数据包的地址、协议、网关进行分析;凭借分析结果,推导服务访问规则与验证工具,由此再在三进制计算机上重构出一个完全摊平的幻影防火墙。这个版本的防火墙没有秘密,每个细节毫发毕现,所有弱点清清楚楚摆在眼前。至此,所有防火墙、网关都已毫无威胁力了。
第一道防火墙的破解是最慢的,花了整整两昼夜的时间。以后,“构建者”势如破竹。有时才喂给它几串数据,它已经凭借经验,建构出攻击目标的幻影。防火墙不再是墙,是洋葱皮。加密系统亦不再是加密系统,秘密如白纸黑字,摊展在“构建者”构建出的高维平面图中。
虽然有的工程师还是一头雾水,但是攻击目标的数据流还是能看懂的。黑客行动进展到第三个夜晚,屋里的工程师们一个个顶着熊猫眼,却是手舞足蹈,激动之情形于颜色,一声声“给跪”“饿滴娘”“我操”“妈蛋”“靠”“怎么做的”此起彼伏。
最后一道防火墙的瓦解,张久全成功侵入蓝音内控系统的管理员账户,并以管理员的身份发出数据备份请求,同时修改工作日志。两小时后,蓝音内控系统的整个数据图谱摊平在所有人的眼前。17层东侧爆发出一阵混杂“操”“我靠”“牛逼”的热烈欢呼。
古月胡不敢相信地摇着头,喃喃说:“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怎么可能……”
牛仁眼泪汪汪地抱住高守,“我们要失业啦……彻底失业啦……有‘蓝脑’和‘构建者’这样的人工智能,我们还做什么避障系统啊……我们去做撞墙系统好了哇……”
阮建摊在应间怀里,眼神涣散、有气无力地说,“真的,这是真的,这世界就是一颗洋葱……怎么办……原来我建的防火墙全都没用……我做的加密系统全是狗屎……所以我的人生意义在哪里……我为什么要活下去……”
平日一向木讷的陈续缘,这时瞳孔放大,眼珠发光,一把抱住身边的田田尖声大叫,“卖搞,世界上最牛逼的码农!!——啊啊这不是码农,这是码神!!”一旁的陈贤瞪了陈续缘一眼,冷静地把田田拖到自己身边。
另一边,佳慧已经和杨晟一起召集了蓝熊的财务团队。佳慧抱着手在工区一角上蹿下跳,气焰嚣张得像国民党反动派,“都给我听清楚了。要拿出一百倍的用心给我查蓝音和PT的账,原始账目的每一笔收入支出,总账资产类科目的每一个账户和负债,现金日记账和现金实际库存数额的每一笔记录,都给我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查。还有所有收款和付款账户的来龙去脉,每一个发生联系的公司主体的注册地点注册时间主营业务资产情况10-K还有10-Q,全都给我搞清楚。有问题咱们给他找问题,没问题咱们也要给他制造问题!宁可错抓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旁边杨晟和马修抹了一把冷汗,“佳慧好可怕……”
***
纽约长岛,夜色降临在冷风呼啸的沿海。石质海滩的尽头,有一座孤零零的那里有一幢松木小屋。
“当然,我当然记得蓝音。那是我后悔撤资过早的众多公司的其中一家。我的确认识蓝音的股东,也的确对他们有一些影响力……但那是很久以前……我也许能够帮助你,也许不能……”彼得·哈代缩在壁炉边的扶手椅里。那壁炉并没有火,但壁炉边有暖气片。他眼皮耷拉,眼睛浑浊,“坦白说,我不想帮助你。为什么我要帮助我前妻的朋友呢?但是,我劝说自己,看看你能开给我什么条件……”
“蓝音的股份。20%。如果我们能拿下它。”
哈代从扶手椅上歪过来,把布满皱纹的脸凑过去,“看,我已经老了。你为什么认为钱会对我有意义?”
“不是钱,是蓝音的股份。”方含笑清清楚楚地说,“你不是也说了吗?你后悔撤资。你不想再一次持有它吗?你唯一的付出,只是帮我打几个电话。”
哈代笑了一下,“你承诺给我的蓝音股份,是在你们做空成功之后。那时蓝音就毁了。给我蓝音股份的意义在哪里?”
“我从来没有毁掉蓝音。我只是……只是想要,把它交还给它真正的主人,让它达成它真正的使命。”方含笑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不淡定,“看看现在蓝音。它在做什么?因袭老旧的技术成果,与烂到骨头里的公司达成合作,抄袭别人的创新,做假账欺瞒投资者。这不是蓝音应该有的样子。不是!……错了。一切都错了。蓝音不是锡恩·怀特的公司。从来不是。十多年前蓝音依靠阿历山大·张的智能语音客服占领市场,十多年后蓝音仍然依靠那套系统的改良版存活。当时的股东会剥夺了阿历山大·张的全部股份……那不公平!他是蓝音的唯一创始人!他是技术专利的唯一所有者!他是这一切的缔造者!阿历山大·张……你记得的……你知道他……”
哈代茫然地搜索着脑海。
方含笑迟疑片刻,低声说,“……那个强奸我的人。你替我找了地区检察官起诉他。记得?”
哈代恍然,继而不解,“我不太确定我理解这里的逻辑……”
“他是被构陷的。查尔斯·伯格曼利用碧阿绮丝——他们是一对——碧阿绮丝利用了我。阿历山大·张为追查好友艾伦·陈的死,揪住伯格曼不放。伯格曼下定决心除掉他。”方含笑疲惫地说,“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这是个很长的夜晚。”哈代第一次完整地提起眼皮,“但是明早,我们也许可以做点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