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维加斯麦卡伦国际机场。张久全只身出关,一眼就看到佳慧和田田攀在护栏上冲他招手。见到张久全,好像担心他会溜走似的,她们呼啦一下围上来。
“你们……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张久全恼羞成怒,“你们全都出来,公司怎么办!”
“现在除了找到方总,没什么大事。日常工作用邮件就可以安排。”佳慧还穿着一身浅色工作装,五小时前她还在圣荷塞的蓝音总部做并购谈判,“我接到田田邮件真是急坏了。谈判一完我就马上从圣荷塞飞了过来。”
田田点头,“是啊!现在除了确保方总安全,没有什么大事了。我一接到那个犹太怪蜀黍的邮件就抄送给大家,然后拉着杨晟他们奔机场直接从北京飞过来了。”
“这是我的私事。跟你们没有关系。”他说着绕开佳慧和田田,大踏步往出口处走。
“就凭你一个人,你有把握保证方总安全吗!”佳慧追上去。
“董事长,方总不是你一个人的方总,也是我们的方总。”田田拦在张久全跟前,“没有我只有我们!我们跟方总同进退!”
“——还有我们,还有我们!”只见杨晟、陈续缘和应间推着行李车赶过来,每个人车上都有两口大箱子。杨晟一边喘气一边骂,“我靠,不就带了几个我们新研发的无人机和机器人嘛。美国乡下警察没见过世面,非说我们带的装备违反安全条例,被国土安全部的几个人拖去行李检查室折腾大半天……张总您赶紧给看看,好几个无人机都被拆过了,也不知道还能飞不能飞……”
接着又听到马修的声音:“还有我们!我们来嘞——对不起迟到嘞——”
陈贤和马修出现在出口处。两个人四只手各自拖着一只黑色行李箱。
“方总手上有一只十六年前生产的老版蓝熊。那个熊的主机,应该就在行李箱中——我不太确定是哪个。为了搬运这些机器,我们花了一点时间。”陈贤走到跟前,跟佳慧解释自己为何迟到。马修当即打开行李箱。张久全看到箱子里的机体,怔住。
田田好奇地蹲下来,“这是什么?”
“我和马修在圣荷塞做蓝音尽调,特地去找过蓝音的原始股东和初始员工做访谈了解情况。其中有个原始股东名叫莱利,是方总大学时代的同学。上周他刚刚见过方总。他说方总带他去过一个中餐馆,而她跟那餐馆老板很熟。我于是去奥克兰找到那家餐馆,见到了——”陈贤将目光转向张久全,“——汤姆。汤姆告诉我,方总带走了一个小机器人,但没有带上它的主机。他说只要能够同时启动主机和机器人,它们之间会自动建立无线电联系——”
田田插嘴说,“也就是说,只要能够启动主机,我们就能找到方总!”
陈贤冲田田点点头,“如果方总手上的机器人还能感应的话。”又转向张久全,“而且这些机器,看着都实在太老了……我也不知道哪个是蓝熊的主机,所以把汤姆车库里的机箱和各种零部件都搬过来了……张总您看看,还能修好吗?”
四只行李箱平摊。箱中是尘土布满、不再闪光的机器矩阵。张久全眼中腾起一片水雾。他点头低声说,“我能。”
***
第二天晚上托尼巴尼加入赌局。他的到来迅速改写了这个私人比赛的筹码排行榜。他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爬到了排行榜前六。这不是一场公平的比赛——这本来就不是一场比赛。到来的人都怀抱各自的目的。有的是想来巴结人,有的是想来被人巴结。
托尼巴尼没有浪费他在监狱的时间。他利用他的牢狱生涯巩固着他的黑帮人脉;出狱后他通过为旧金山湾区的黑帮洗钱,完成了上亿的财富积累。得益于湾区繁荣的经济与猖獗的毒品交易,黑帮势力在过去十年中蓬勃发展。毒品走私,赌博,洗钱,早已形成了一条相当完整的产业链。他们通过某些不见光的途径,影响着加州和内华达州的司法系统与选举政治。他们没能控制法院与政府,但法院与政府也没能控制他们。他们与政界,与商界保持着一种法律之外的,互相容忍的默契。托尼巴尼即使不是这默契的核心,也是分外关键的一个枢纽。大道至简,殊途同归。黑道白道混到最后,一般地通向权力与财富。
拉斯维加斯正是这样一座黑白共存,且亲密无间的城市。金钱与权力形成正比。只要托尼巴尼想要,诺布别墅就是他的赌场,他本人就是庄家。
东道主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要打赢他,要诀在于出其不意。
方含笑在商场身经百战。她以为她这一回也可以一般淡定。但是当她将那把填满了子弹的9毫米鲁格尔手枪绑在左腿大腿内侧时,她感受到了手枪贴在肉上的凉意。她把橙色的裙摆放下来,在镜子跟前反复确认武器不着形迹。她感觉到自己的孤立。她的战友,只有一个沉睡着的熊。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
为什么呢?将死之人,为什么还会害怕,还会紧张呢?
晚上九点,她如前两晚一般抵达诺布别墅。诺布别墅套房因其私人性质,并不视作赌场,所以也没有安全检查。她顺利地进入房间。她知道并不独有她一个得以豁免安检。所以她也一定不是唯一一个持枪而至的客人。
经过前两夜的观察,对手的牌风都已摸得很清楚了。扑克J的邀请名单上一共有二十一个人。每个人带着一百万的筹码进入比赛。用光筹码的会被清理出局。到第三夜,这二十一个人还剩九个生存在排行榜上。托尼巴尼在第六,两百万筹码,并且还在往上爬升。方含笑在第九,一百万筹码。扑克J在第二,三百二十万筹码。第一位的是一个德国人,六百万筹码。第三位的是一个名叫娜塔莎的中年美国女人,三百万筹码。势力相对来说比较均衡,还没有出现不可撼动的独角兽。
方含笑的大部分德扑经验来自于网络。在网络世界中,“偷鸡”(bluff)大多数时候是没有用的,因为网上的玩家要么不缺钱,要么不当真;人们看不见你的表情与动作,也使你的表演技能没有用武之地。在方含笑的世界里,数字拥有最大的说服力。她在长期的网络游戏中锻炼出一种迅速计算概率的能力。她熟记各种牌型出现的概率,比如皇家同花顺的出现概率是649,739:1,同花顺出现的概率是64,973:1,葫芦的出现概率是693:1,顺子是254:1,两对是20:1,一对是1.25:1。一般情况下,她的德扑玩法非常机械:每翻一张牌她就计算她拿到最好牌型的概率,同时计算需要跟注的钱与奖金池的比例;只有在跟注与奖金比例高于赢牌概率时,她才会选择继续跟注。她也有拗劲上来的时候,会无视赢牌概率坚持跟注。这导致了她在网络德扑中摊牌率偏高的情况。但是,如果就此判断她激进冒险,又是不够妥当的。她的那一部分盖牌的局数,有效避过了所有高额跟注与全押带来的风险。赢是你不可控制的,但输多少是你可以控制的。她巧妙地把自己平衡在一种激进与保守之间。
因为这种对于概率的熟稔,与对于风险的本能的掌控,两个晚上下来,她没有被淘汰出局,但也没有太好的发挥。总的来说是一名不够引人注目的选手。这也形成了牌友们对她的印象:是个有钱人的情妇,知道怎么玩牌,但也仅此而已。
男人们显然也没有为难她的意思。托尼巴尼没有认出她——怎么可能认出她呢?当初连火鸡也没认出她呀。托尼巴尼把她当作一个可以追逐的女人。他一面收拾着其他玩家,一面开始朝方含笑抛掷暧昧的眼色。方含笑笑望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梳理头发,一面感受鲁格尔手枪传过来的粗糙的冰凉。
托尼巴尼的牌风不可预测。就像方含笑拗劲上来,故意不按原则跟注,以此干扰人们对她牌风的判断,托尼巴尼这种不按原则的行为更多,多到好像他没有一套成型的出牌原则。他有一段时间把牌打得非常保守;就在人们以为他不具有威胁性的时候,他忽然抓住一个两对的机会,全押,干掉了筹码排行榜排名第七的俄国人。在那一局中,方含笑及时止损,在翻第二张牌时就放弃了跟注,没有太大损失。但是除她和扑克J以外的六个人都被套住了,退出越晚的损失越多。托尼巴打的打发有一点类似于文火烤青蛙,每次加注足够大,但又没有大到引起警惕,迫使人们怀着不愿就此损失的想法继续跟注,直到最后被强迫全押——等到他们全押的时候,本来也没剩下多少筹码。这样,第七位的俄国人与大家握手,离开牌桌。托尼巴尼吃掉第七晋升第三,手上有三百二十万筹码。方含笑变成第八。第七位换成了一个加拿大人。
筹码多的好处是很明显的。当筹码不够多的玩家,试图通过全押的方式来吓退对手时,没有人会买他的账。排在第七位的那个加拿大人,这时成为托尼巴尼的攻击目标。托尼巴尼对此毫不隐讳。每次加拿大人加注,托尼巴尼就会加一个更高的注;两次加注后,加拿大人的筹码所剩无几,索性全押——而这样的全押已经没有任何威慑力。最后摊牌,加拿大人拿到的只不过是两对,一对K与一对A,托尼巴尼手上是一对3——而公牌中的3是最后一个翻出来的。这意味着,托尼巴尼在手里根本没牌的情况下疯狂押注。他要么是心理素质真的很好,要么是根本不在乎输。
托尼巴尼吃掉加拿大人,手中掌握四百多万筹码,晋升第二。方含笑变成第七位。她手上这时仍然只有一百二十万筹码,从入局以来既没大赢也没大输。她笑着抬眼问托尼巴尼:“你总是跟第七位过不去吗?下一个轮到我了吗?”
托尼巴尼笑着露金牙,“我保证我不会弄疼你的,宝贝。”
但是方含笑牌风很稳。她软硬不吃。只要跟注与奖金比例低于赢牌概率,她就坚决不跟。她的摊牌率变得很低,大部分局数都早早盖牌。托尼巴尼甩着辫子对她抛了个暧昧的眼色,“这样一点也不好玩,宝贝。”
方含笑以手托腮,笑着回了一个媚眼,“好玩的在后面,托尼。”
她心里深深地清楚,翻盘致胜,秘诀在于抓住时机。手气再差的人也会有牌好的时刻,关键是怎么抓住那样的机会,尽可能多地赢得筹码,就此在世间立足。
而在那之前,盖牌一百次都没关系。
她不停地盖牌,在赌桌上形成了牌风稳健、谨小慎微的印象。在拿到一对Q后,她开始主动加注。托尼巴尼注意到她的主动,进一步加注。排名第六的墨西哥人跟注。奖金池很快超过了一百万。翻最后一张牌之前,托尼巴尼再一次加注五十万,迫使方含笑与墨西哥人全押。方含笑笑着将筹码推出来。摊牌,公牌中有Q,还有一对10;方含笑有三条Q;墨西哥人有三条10;托尼巴尼手上一对AA。墨西哥人出局。托尼巴尼输一百万,掉到第五。方含笑胜,筹码翻番,晋升第三。方含笑托着脸,笑着对托尼巴尼说:“两对是最糟糕的。三条或者顺子,随便一个就可以打败你。不知道吗?”
托尼巴尼咧嘴笑出金牙:“我喜欢给我的对手造成他们会赢的假象。因为他们输得最惨的时候,是他们以为自己要赢的时候。”
托尼巴尼是把“偷鸡”(bluff)玩得最好的那一个。当他疯狂加注时,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真的牌好,还是在虚张声势。他凭借表演手段,向牌友们传达他牌好或不好的印象,以此赢得筹码。很快他干掉了排位第六的那个人。他拿到好牌,又一次在虚张声势,行为举止处处让人以为他手中并无好牌,以此诱使排名第六的美国人跟注,最后再一次如法炮制迫使对手全押。全押的结果当然是输。托尼巴尼侵吞美国人的全部筹码,晋升第二。
而方含笑是软硬不吃的那个。她不在乎托尼巴尼是不是在虚张声势;她选择跟注与否的唯一依据是她心中估算的比率与赢面。她在牌桌上保持一种清教徒般的自制。当她感到冲动,惊慌,无所倚靠的时候,她就低头看一眼呆坐在她身边的熊。
她又陷入那种消沉的,长期盖牌的情形;对于牌桌上对手之间的厮杀,她采取一种旁观的态度。很快扑克J与托尼巴尼似有意似无意地联合,瓜分了排行榜上最末位的阿拉伯人。这样桌上剩下五个人:托尼巴尼,扑克J,美国女人,方含笑,还有排名第一的德国人。
接着牌局有了一种疯狂的走向。发公牌之前的喊注越来越高。最早喊注不过十或二十万,此时托尼巴尼每一轮都喊注五十万,提高看牌的门槛;翻牌圈与转牌圈又不停加注,以此吓跑对手。方含笑在连续盖牌数轮后,终于跟了一轮。五十万对于筹码数众多的托尼巴尼与德国人来说,是可以接受的损失;对方含笑来说不是。她手上梅花A方块9。不够好。可已经是几轮下来最好的牌了。
翻出来的三张公牌是红桃6,红桃5,黑桃4。方含笑心中极其失望,敲桌让牌。轮到美国女人,再次加注五十万。托尼巴尼与德国人跟注。扑克J盖牌。接着大家都看方含笑。
电石火花之间。方含笑心中无数念头飞过。美国女人为什么要在翻牌圈加注呢?她手上会有3和7吗?又或她手上有成对的4、5或6,已经组成了三条?不,不会。如果真是,她的加注应该远高于50万。
方含笑跟注。
“真勇敢啊。”托尼巴尼夸奖她。
她垂着眼睛没有理他。
第四张公共牌是方块2。美国女人不动声色地推出一百万筹码。这时奖金池已经有五百五十万筹码了。托尼巴尼与德国人弃牌。又轮到方含笑。
已经向奖金池投入一百万。一半的筹码。如果在这里退出,她剩下的筹码只够她看两次牌了。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选择是全押,或就此退出。
——美国女人想要哪种后果呢?
方含笑仔细观察她的面部表情。她看起来非常平静。但并不是一种快乐的、放松的平静。她眉头微蹙,唇线紧抿,低头玩着筹码。人在紧张的时候,会有一些下意识的小动作,并且避免与人目光接触。方含笑断定她是紧张的,就像她自己一样。所以她的牌像她一样,不够好。
她在心中做出推理:她没有顺子,没有三条,否则她会想方设法尽可能多地吊住众人,那么在翻牌圈加注到一百万就没有道理。应该也不是两张小牌,否则她第一轮就会盖牌——所以她也没有组成两对。她在翻牌前跟注,说明她至少有一张或两张大牌;她在翻牌圈加注,说明她可能有4、5、6中的一张,足够她组成一个对子。她手上的两张牌,应该跟方含笑很像:一张大牌,一张4、5、或6;或是个对子,只能是A以下,没有大到能让她快乐放松的地步。
还有一种可能。她像方含笑一样,在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她故意做出紧张的情态,以掩饰自己牌好的事实,来诱使对手跟注。可是方含笑否定了这种可能。想要诱使跟注,就不会在翻牌圈加注到100万——60万,80万,都是更加容易诱使跟注的数字。
她于是做出判断:她想吓退她。
方含笑全押。
美国女人跟。
最后一张牌翻出。红桃A。
方含笑忍不住笑出来。她不相信她有两对,也不相信她有比她更大的对子了。她把自己的梅花A和方块9扔在桌上。美国女人翻牌,一对K。
险胜。
美国女人出局。托尼巴尼吹起口哨。方含笑面前多了八百万。她是第一了。
托尼巴尼忽然凑到她跟前,“哦看哪。美丽的黑发,美丽的脸庞,美丽的嘴唇……还有那燃烧着仇恨的,坚毅的眼睛……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