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下榻凯撒皇宫。张久全一言不发开始检查陈贤带过来的机器,接着列了需替换部件的清单。因为机体的陈旧,他要求的大部分部件都过时了。应间明确告知,有大约十个左右的部件需要订做;补齐所有部件至少需要两个月。张久全为此大发雷霆。
“用替代部件。”陈续缘平时尽量呆在张久全掐不到的安全区,这时也顾不上了,“不用百分之百吻合。把核心处理器、内存条补齐,其他次要部件我来想办法做兼容。”
张久全、陈续缘和应间在处理陈贤带来的矩阵。陈贤与田田出去探风。半夜才回转。
“诺布餐厅被包场。有个私人性质的德扑比赛,就在诺布别墅。没有邀请函不让进。”陈贤说,“我们可以派人守在门口,等到明天早上。方总如果在里面,总得出来的。”
“可是……今天已经是比赛第三夜了……我总觉得今天晚上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田田一筹莫展,转向佳慧,“学姐你说我们要不要报警?”
“现在报警师出无名。而且还可能激怒对手。”佳慧否决。
“嗨呀。那个犹太人都说啦,现在的问题不是别人要杀方总,是方总要去杀人……你把警察叫来难道是要方总被抓走吗……”马修急。
“对。要明确,我们的目标是保护方总安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草惊蛇。”佳慧眉头微蹙,“有什么办法,动用我们的技术力量,可以监视诺布别墅的情形?”
杨晟接话,“两个办法。一个是请张总黑进诺布酒店的监控系统。但即使这样,客房套间里也没有监视器,最多监视走道与出入口。还有一个办法——”
马修依次打开北京带来的六个行李箱,抬头嘻哈一笑,“飞飞机,搞事情。”
另一边,田田蹲在张久全脚边的那堆破铜烂铁里——只有田田敢靠近正在暴怒中敲键盘的张久全——她从那堆破烂里拣出两只小东西。一只是平板电脑大小的扁平飞碟,田田一推它,它就自己悬浮在空中了。另一只是个丑丑的小熊,底座上一根强力弹簧。田田把它抓起来,它不满地挣脱了田田的手,咕叽一声跳了起来。田田兴奋地说,“这个有点像皮卡丘哎!”
张久全一边敲键盘,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口令是‘蓝熊,使出十万伏特’。”
田田于是跟着念:“蓝熊,使出十万伏特!”
飞碟熊与弹跳熊同时弹上半空——搜寻一下目标,锁定——刷的一下,同时朝他们的创始人放电——张久全嗷唔一声,一头栽在了跟前的笔记本电脑上。
回车键与数个英文键被按落。
旁边,灰尘满布的矩阵,忽的亮起光芒。
“——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方含笑避开托尼巴尼的直视,低头扫了一眼她的熊。接着她漫不经心地用手拨弄刘海,“我们当然见过,巴尼先生。我在摩根士丹利私人银行部工作的时候,曾在舞会上试图引起你的注意。可是你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
“哦原来你在摩根士丹利工作?”托尼巴尼终于坐回去,有人低下身子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托尼巴尼又把金牙笑出来,“亲爱的,你说谎的技巧太拙劣了。你十年前在摩根士丹利香港做金融咨询,我在圣拉斐尔州立监狱。你是怎么在舞会上见到我的?”
方含笑没答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托尼巴尼低头读手机,“2023年,高盛亚洲投资银行部董事总经理。2028年,高盛亚洲合伙人。2029年,蓝图资本总经理,蓝熊科技总经理。印象深刻。令人印象深刻。”托尼巴尼扔掉手机,“你看,总经理小姐,在信息时代,说谎是很困难的。”
他歪起头,眯起眼,“并且,是要付出代价的。”
牌局继续。方含笑采取了一种既不放弃也不争取的消极态度。只有在翻牌前喊注低于五十万的情况下她才跟注,否则就不断盖牌。期间她有点冷。在胡萝卜裙装外盖了一件白色西服外套。
采取积极态度的另外两个牌友,下场飞快。托尼巴尼再次与扑克J悄悄联合,干掉德国人。他们合作得隐晦且不动声色。扑克J负责加注,引德国人上勾,将他牢牢套住,令他误以为扑克J才是真正的对手。到河牌阶段,扑克J加注,德国人索性全押。扑克J盖牌退出,托尼巴尼跟注。底牌揭晓。德国人手上一个K一个A。托尼巴尼手上一对A,完胜。
为了套德国人,扑克J元气大伤,筹码只剩区区一百万。紧跟的一局,翻牌前喊注,扑克J全押,他手上不过区区一对5——摆明了是自寻死路。托尼巴尼笑纳扑克J剩下的筹码。这样,牌桌上只剩两人。
“轮到你了,我亲爱的。”托尼巴尼的金牙闪闪发光。
在吞并德国人与扑克J的全部筹码后,托尼巴尼成了巨无霸。而方含笑在重复的盖牌中不停损失翻牌前喊的筹码。
“哦拜托。”在方含笑又一次盖牌后,托尼出语讥讽,“你是怎么做到投行合伙人的?靠摇尾求怜吗?”
对于之前的讥讽与挑衅,方含笑一律采取无视的态度。但是这一次,她答话了,“——不。靠等待时机,干掉敌人。”
新一轮发牌。
“哦,是吗?”托尼巴尼垂眼看了看他的底牌,扔了二十万盲注。
方含笑问侍者要了一杯StolichnayaElit伏特加,加注至五十万。
托尼巴尼补三十万筹码,抬头跟方含笑笑,“为什么?酒精帮助你缓解恐惧吗?”
方含笑冷冷翻了一下眼睑,“酒精帮助我杀人。”
托尼抱住自己,逗她,“哦,哦,我好害怕。”
三张公牌分别是红桃5,方块J,梅花8。
方含笑飞快抬眼打量托尼一眼。他眼底笑意浓密,无法遮掩。他手里至少有一对。方含笑再次低头看自己底牌:红桃A,红桃3。战胜对方的可能性有三种,但都极其渺茫。一种是凑成一对A。假设托尼手上没有A,下一张牌是A的概率是1/15。这差不多就是她赢的概率。另一种可能是同花,要求接下来两张牌都是红桃。假设托尼手上没有红桃,下一张牌出现红桃的概率是2/9,两张同时都是红桃的概率大约是1/20。再有一种是顺子。这要求接下来出现的公牌必须有2和4。概率大约是百分之一。想都不要想。
托尼巴尼的手在筹码上停留,最后往牌桌上推了两百万。方含笑跟。
第四张公牌是红桃4。
——一下把方含笑赢的概率推到将近1/5(9/44)。可以一搏。
托尼巴尼仿佛猜到了方含笑的心思。他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手上有什么,”金牙刺眼,“可是你知道我有什么吗?”
方含笑抱着手,抬起头,毫无畏惧地回视他,“你知道我手上有什么,可是你不知道我是否知道你手上有什么。”她花了一点时间审视他的微表情。他的眉毛,他的嘴角,他的皱纹在黑色的脸上泛起的每一个弧度。她在心里飞快地推理。
托尼巴尼的嘴角慢慢扯起一个弧度。他将所有筹码都推上桌。接着用了然且讥嘲的目光打量方含笑。
“敢吗?”他挑衅。
方含笑冷冷地望着他,“看来你对我不够了解。”她扫了一眼托尼巴尼眼前的筹码,“这样还不够。”
托尼巴尼歪着脑袋笑,“还想加注?”
“是的。”
“加多少?”
“你的命。”
托尼巴尼笑出声来。
“你已经亮底牌了?”
“我的底牌可不只一张。”方含笑呷一口伏特加,感觉酒液火辣辣地滚下去,“你赢了,我的命归你。我赢了,你的命归我——敢吗?”她回击。
托尼巴尼笑起来,“你要么是很自信,要么是很绝望。”他接着又补充,“又或者,你要么很有勇气,要么是很愚蠢。”
“意思是不?”
托尼巴尼盯住方含笑的眼睛,眯起眼,“我怎么可能在胜券在握的情况下说不呢?意思是当然。”他接着拧起眉头,“但是我奉劝你,慎重考虑你的每一步行动。全押可以让你大赢,也可以叫你全输。”
方含笑垂下眼,“我在慎重考虑。你说你已经知道我手上有什么。好。让我来猜猜你的。你的底牌并不出色——这是我的第一个结论。否则你会在翻牌前表露出对底牌的自信。不用遮掩。之前数百个回合,52局摊牌,其中有8次你的底牌是对子。你在那8次翻牌前喊注都超过二十万。所以我确定,你的底牌是两张单牌。
“发公牌后你的喜悦十分明显。你的眼角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而你根本不想掩饰。你的手指拨出了三百万的筹码。可是你想到我的保守风格,担心将我吓跑,于是又拨回一百万,最后只推出两百万。我如你所料跟注。你确实有高牌之外的牌型——对子,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很少会为一个小对子感到高兴。这是我之前观察所得的经验。你的52局摊牌回合,有32局是对子,其中21局是10以上的大牌对。所以我非常确定,你手上有一张J。
“转牌圈喊注,你全押。你说你胜券在握。还有什么情况呢?第四张公牌必然对你有用。所以你手上当然是一张4。你有两个对子了。你确定我什么都没有。你用言语挑衅我,目的是破坏我在这里表现出来的保守风格,叫我铤而走险。你心里并没有指望我会在这一轮跟你全押。但是你会不断逼迫我,诱使我全押,直到我输光为止——以此打破我的心理防线。
“可是你不是真正了解我。你也根本不知道我手上有什么牌。你以为我行事保守,以为我手上不过两张单牌。可是真正了解我的人知道,我一向是个冒险主义者啊!”方含笑抬头,露出一个平和的微笑。
她手里的底牌,是死亡。所有荣耀、骄傲,对失败和难堪的恐惧,在死亡面前,都微不足道。
“我已经没什么可怕,也已经没什么可输的了。”她将面前的筹码如数推出。
最后一张公牌。
红桃2。
方含笑看着那张牌笑出声来。
亮底牌。
托尼巴尼底牌是梅花J与梅花4。两对。
方含笑底牌红桃A,红桃3。同花顺。完胜。
托尼巴尼露出惊讶的脸色。方含笑没有给他惊讶的时间。
“我赢了。”她一笑,伸手进裙裾取出鲁格尔,紧接着抬手对托尼巴尼连开三枪。那三枪分别对准头、喉、胸。
可是——那一刹电光石火——托尼巴尼猛然起身。三枚子弹于是分别击中他的胸、膈、腹。
他被子弹击飞出去,仰天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在旁观局的扑克J飞起一脚,踢飞了方含笑手中的鲁格尔。周围的看客惊慌尖叫,想要朝门口奔逃,却被黑洞洞的枪口镇住。
周围一圈西装革履的男子,这时手里都多了一把枪。
那其中包括扑克J。扑克J的枪管很快抵在方含笑的太阳穴上。
方含笑笑,“干什么呢?你的主人已经死了。”
扑克J说,“还没。”
只见托尼巴尼的身体在地上挣扎。接着他翻了个个,趴在地上咳嗽。再接着他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他把子弹从衣服的破洞里取出来。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托尼巴尼说,慢慢朝方含笑踱过来。
他没死。毫发无伤。
防弹衣。早有准备。
“我了解。你喜欢报复别人。”托尼巴尼说,“我也是。”抬起腿朝方含笑飞起一脚。
那一脚本来应该不折不扣地踢在她的左侧脸颊上。但是方含笑在长期的跆拳道训练中,练就了一种近乎本能的回击反应。她左手伸臂自然挡格,紧跟着右腿迎面一个标准前踢,结结实实将脚面按在托尼巴尼脸上。托尼巴尼闷声摔倒。
然而方含笑为此付出了更为惨重的代价。扑克J朝她的右腿开了一枪。因为距离近,子弹穿右侧大腿而过。登时鲜血飞溅。
方含笑听见自己的惨叫。她紧跟托尼巴尼仰面摔倒。右腿血流如注,疼痛锥心。
这是第一次,恐怕还不是最后一次。
她伸手去堵伤口。判断没有伤到大动脉,否则出血会更加恐怖。她忍着疼痛去按涌血的地方。可是站不起来了。
托尼巴尼从地上爬起来,抹去脸上的污迹与血渍。“啧,啧。”他说,“小J,你对客人太不礼貌了。这样大的子弹,要女士怎么承受呢?”
他起身走到方含笑身后几步远,从地上捡起那把鲁格尔9毫米枪端详,“简洁,小巧。是个很棒的作品。”他拎着枪朝方含笑走来,“它的弹匣里能装多少枚子弹?15枚?你的身体能装多少枚子弹?来试试?”
他说着抬手给了方含笑一枪。
方含笑惨叫一声。打在右臂上。她在用右手去捂右腿的伤口。现在两边都在流血。
“看,”托尼巴尼咧嘴笑,露出金牙,“我喜欢给我的对手造成他们会赢的假象。因为他们输得最惨的时候,是他们以为自己要赢的时候。”
方含笑横躺在地,因为痛苦而蜷曲身体。她透过泪眼看向窗外。诺布别墅那宽阔的天台之外,维加斯大道灯光煊赫,流光溢彩。星辰为之失色,日月为之无光。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天空了吗?
她用完好的那条腿蹬地,拼命朝天台爬去。这是一场徒劳的延迟。她在流血,死去只是时间问题。人们捂上眼睛为她让道。
托尼巴尼踩着她的血迹,一步一步留下血的脚印。他居高临下地笑,“怎么,你觉得你这样能逃走吗?”
在他身后,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熊,头顶蓝光倏的一闪。
在她身前,那星辰黯淡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在倏然闪光。
她摔在地上,朝那光芒慢慢地爬过去。她身在尘土,她身畔肮脏。她指间都是鲜血。她眼里都是光芒。
托尼巴尼抬手又给了一枪。
她的身体一震。左腿剧痛。可是她只允许自己停滞了那么一秒钟。接着她更加坚定地朝前挪动。只要她能多一口气,她就能离那光芒近上一点。她越过门槛,爬到天台。身后一路长长的血迹。
托尼巴尼跟在她身后。他出言嘲讽她,偶尔踢她一脚。她不停留,只是向前。他好奇她到底要去哪里。于是一路跟过来。
最后她停在天台正中央。维加斯的灯火在罗马浮雕的护栏之外闪光。
她费劲地翻过身。仰面朝天。脸上都是尘土和鲜血。可是她笑了起来。
托尼巴尼带着冷笑站在她身边。他的五名保镖紧跟在后,手中持枪,好像她还能突然暴起伤害他们的主人。托尼蹲下来,掏出一张纸巾去擦她脸上的鲜血。他接着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你看,事情不必要是这样。如果你对我好一点,我也可以对你好一点。”
方含笑轻轻地喘着气。她知自己命已无多。
“所以……这是你给自己选的终点。”托尼巴尼起身,四下环望,周遭明亮,十里赌场,“风景不错。”他说,推弹上膛。
他没有抬头看。十二个飞碟形状的无人机悬浮在他头顶。每一个无人机的底盘下都有一个小小的电击装置。旁边酒店传来的高分贝摇滚乐掩盖了电机的嗓音。
她知道就是此刻。
用尽全力大喊,“蓝熊——使出十万伏特——”
十二个飞碟两两协作,各自锁定目标,在同一时刻放电。天台一时间照明如白昼。禅意花园如有佛光普照。不远处凯撒皇宫门前,伴随《月光》奏鸣曲,十数根水柱同时腾天飞溅。五色灯光齐放,五彩俱呈,缤纷满目。
托尼巴尼与他的同伙同时电击倒地。
方含笑躺在地上。鲜血仿佛已然淌尽。有一个蓝色的,平板电脑大小的飞碟降落在她身边。紧接着,有一个丑丑的、破旧的、蓝色的小熊,凭借它残破的轮子,朝她滚了过来。
她很快就发现,它并不是朝她滚来。它的摄像头早就坏了。她变化这样大。怎么可能还认得她。
她躺在地上招呼,“你好,蓝熊。”
睡醒的熊有点傻。它屁颠颠地滚过来:“你是谁?”
笑笑眼泪流出来,她笑说,“我是松鼠啊。”
“啊!松鼠!……亲爱的。不要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在你身边。”
“好,”方含笑笑,无力地抬手,指向托尼巴尼抛在不远处的枪,“劳驾。把那把枪推过来。”
蓝熊很高兴地奔过去,一面说,“我可以推动比我自重更重的东西。我有非常强大的动力体系……”
它果然把枪推到她手边了。
她喘了一口气。用完好的手臂支撑坐起。接着她爬到托尼巴尼身边,拿枪管在他太阳穴上一敲。他被敲醒了。
“嘿托尼。”她笑,看到托尼巴尼睁大惊恐的眼睛,“说过你会后悔。记得?”
阿历。我不欠你了。
她扣下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