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颜重新回到人世间是在一个晚上。她抬起头就看见弯弯的月亮,是上弦月,将圆未满,朦朦胧胧的月色并不是很好,却也足以令无颜惊心动魄。
她知道这就是月亮,没有人告诉她这是月亮,但她知道这就是月亮,皎洁的,高远的,带着釉白釉蓝的光,从黑丝绒般深厚的夜幕里落下,悲天悯人地,仿佛要同无颜说话。
无颜仰着头,盯着月亮看了很久,然后开始细数月亮旁边的星。
那么多的星星,那么多的星星,每一颗都有光,它们依靠光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无颜又想流泪,可是流不出,她的眼睛终于可以看见了,可是她没有了眼泪。以前她在天黑的时候上床,夜尽天明,她却仍然醒在另一片黑暗里。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只有无尽黑夜没有白昼,而现在她才知道,原来黑夜也不尽然是黑暗。
她跪在月光里祈祷:“月亮啊月亮,我并没有奢望可以和令正有完美姻缘,我更没有野心要伤害令正的性命,我只求可以得回阳身,用这双看得见的眼睛和他相聚几日,让我好好地爱他,并得到他哪怕是一分钟真心的爱情。到那时,我纵然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
在黄泉的倒影里第一次看到令正模糊的影子时她就决定——还阳。二郎说:“你可以在黄泉里看到令正的影子,就证明你和他前缘未了,还会重逢。你与他,注定了会有一场姻缘。”
在地狱里孤独六十年,老鬼真的学到了很多知识,他趁着新鬼报到、判官审案时偷偷潜入判官府,在生死簿上查到近日将有一个少女于地铁站卧轨自尽,而裴令正将适时经过那里——这是无颜还阳的最好时机。
“到时候,我会向判官求二十五天假,陪你一起到人间走一回,助你成功。”二郎这样承诺无颜,也鼓励无颜,并不厌其烦地叮嘱着,“记住,你只有二十五天时间,而且,从你入世第一天起就将进入倒计时,你每天都会减少‘一岁’,所以,你必须在裴令正发现真相前让他爱上你,换言之,你真正的机会只有三五天而已。”
无颜问老鬼:“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因为你是小翠的孙女儿。”老鬼说,“我帮你,是为了要你帮我的忙,回人间去找小翠。”
“你找了六十多年都没找到,我到哪里找去?”
老鬼叹息:“这六十年里,我只有每年七月十四鬼门关开的那几天才可以到阳间走一遭,可我是个鬼,有好多地方去不得,比如你们家花园我就进不去,大门和墙上到处都藏着符咒,绘刻在雕檐上和门环上——钟自明好像很敬鬼神的样子,布置房子时全按着易经八卦的路数来,是钻研过风水禁忌的。他的地方,我进不去,我只能到苏州河凭吊几日,马上就得回来,连你外婆的影子也见不到。我是个鬼,虽然能在阳间走,可是没个人形,又不能到处问人,找也是白找,说到底,只有等。所以,如果我想知道小翠的下落,就必须帮你还阳,如果你不帮我,我永远都不能瞑目……”
无颜听得几乎落泪。永不瞑目。二郎在世不过二十出头,却已经死了六十多年,他和小翠的相爱只有短短数月,却用一生一世来纪念还不够,还将搭上灵魂,永不瞑目。
——生命虚弱宛如蛛丝。小翠生前一直喜欢这样说,她不住地重复着“生命虚弱如蛛丝”,或许这便是二郎鬼一直要苦苦思考死亡为何物的起源。
她不懂得生命,他不了解死亡;她在活着的时候一直在想生命像什么,他在死后殚精竭虑地追究死亡的意义。他在阴间六十年,不喝水、不投胎、不寂寞,一直忙于学习和思考,学习地狱知识是为了可以找到她,思考死亡真味是为了与她同归,他的生生死死都是为她……
无颜没有眼泪,可是她很想哭,一个人一生中如果能遇到另一个人,肯这样地对自己、为自己,生命该有多么充盈?!
她忽然对生命的意义有所觉醒,那就是爱。有爱的生命便不空虚。小翠说生命虚弱如蛛丝,她感慨的不是生命,而是爱。她活在纸醉金迷灯红酒绿里,可是没有爱;她的物质与交际都极其丰富,可是没有爱,于是她空虚消瘦——生命虚弱如蛛丝。
无颜有些明白了。她也曾真正地爱过,但是却没有得到过,因此她的生命也是空虚的,她的死亡更没有意义。她应该回去的,亲眼看到令正,与他相逢相爱,既然她曾经爱他至可以弃命,那么为什么不以灵魂为抵押,再爱一次?
少女可以为爱化作云,自然也可以从云变作雨,纵使粉身碎骨,纵使委落成尘,纵使魂飞魄散,纵使永不超生——她愿意!她决定接受二郎的安排,回到人间,为了自己,也为了二郎。无论如何,再试一次。
从那一刻起,无颜决定悉心学习还魂的知识,再做一次好学生,聆听老鬼的授课,听他分解生死有命,寿夭在天,还有轮回报应,沧海桑田——
“一年一度,我往人间跑了六十几趟,眼看着乾坤变换,一场一场的大运动,接着一场一场的大改革,又是一场一场的大庆典,很多戏楼都拆了,却多了许多电影院;跳舞场也都不一样了,换了个名堂叫歌厅;我去过城隍庙戏楼,大变样儿了,我还记得当年在城隍庙戏楼唱《三岔口》的排场,哗——那才叫威风呢,上层八角攒尖顶,下层歇山式,面阔三间,楼分二层,前檐额枋上一对雕花灯笼,斗拱前匾额高悬,上书‘一曲升平’。我师父说那还不是城隍庙戏楼最鼎盛的时候,从前明永乐建楼的时候,那规模才叫大,从永乐到清道光,上海城隍庙的庙基一再扩大,仪门建戏台,每到庙会,人山人海。香火鼎盛,人气旺,戏味也厚,可惜道光、咸丰年间四次火焚,复又重建,到了民国,又连着两次被烧,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其实不只是上海的城隍庙戏楼,话说明太祖当年下令封全国城镇城隍神爵位,于是各地兴建城隍庙,比着看谁更壮观,有庙就有会,有会就有戏,有戏就有戏楼,有戏楼就少不了我们这些走南闯北的戏班子,像浙江嵊州城隍庙戏台呀,河南郑州长城隍庙戏台呀,还有陕西韩城城隍庙戏台,西安城隍庙过路式戏台,那都是我当年唱过的,那排场大着呢……”
老鬼一旦话当年就收不住闸,从戏台到曲目,从行头到砌末,从生旦净丑到唱做念打,从西皮流水到蟒帔褶靠,从光绪十三绝说到四大名旦,又从京剧说到昆曲,无颜只好打断他道:“我答应你,回人间去帮你找我外婆。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我也是个鬼,还没你有本事呢,又怎么可以到处去呢?”
“你是个新鬼,阳气还没完全散尽,我找几个鬼伙来帮你做些功课,还来得及把散落的阳气聚齐。过两天是我拜把兄弟当值,到时候他偷偷放我们出鬼门关去,到了阳间,只等那个女孩子在地铁站卧轨自杀,她往下一跳你就赶紧还阳,就可以把她的阳气全部带走,这样你的阳气加上她的阳气,就足以帮你聚形成人。等你做了人,自然就可以到处走,就跟你生前一样,或者说,就像你从没死过那样。”
无颜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是她跳的时候取走她的阳气,不可以等她死后再交易吗?她的灵魂反正是要经过这里的,我们和她说明后再借她的阳气,会不会比较有礼貌些?”
“不可以。”老鬼断然道,“如果她真正死透了,阳气就会散,你就不能拥有最完整最新鲜的气息了。你知道跳楼自杀的那些人吧?好多人都是还没落地就已经死了,死于意念,既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自以为必死,所以意念就让人没等摔到地上就死在半空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决定去死的时候,他的阳气也就开始发散,当他跳下,就有鬼魂守在旁边等着把他的阳气收走。所以,不管他跳没跳下去,落没落地,只要他开始跳,他就死定了。”
无颜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自己撞向十九路公交车时,是否也有一个鬼在等着还阳呢?还有,自己即使还阳成人,可是自己的肉体早已火化成灰,纵有再多的阳气,试问气息又怎能代替血肉之躯呢?
老鬼仿佛知道无颜要问什么,不等她问出口已经开始回答:“不是每个人的意志都很坚定,也不是所有的鬼都想还阳,规矩太多,代价太大,大多数人做了鬼以后,都会安分守己,循规蹈矩,老老实实地喝了孟婆汤过桥去,就好像大多数人也还是循规蹈矩的一样,特立独行的永远是个别人、个别鬼。有些人会死里逃生,拼的是人的意志坚强还是鬼的意志坚强了。不过,即使人的意志再薄弱,由于他是灵肉合一的,他的力量总是大过鬼;而鬼的意志再强大,因为徒有其神没有其形,仍然处于弱势,所谓邪不压正。所以只有当人自己放弃生命,不想活的时候,鬼的力量才可以发挥。而且鬼要想更强大,必须借助许多外在条件和因素,像那个决定卧轨自杀的女孩子就是条件之一,当鬼魂借助一些条件和方式使人受到困扰,人们就称这种现象为‘闹鬼’。”
“这么说,我的还阳也是一种闹鬼了?”无颜忍不住苦笑,“但我怎能骗过人的眼睛?难道他们感觉不到我是一个鬼而不是真的人吗?”
老鬼胸有成竹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假做真时真亦假,其实万事万物都只是一个假象,灵魂是假象,肉体也是假象,假象之得以存在,借助感觉,而感觉,就是最大的假象。有人以为爱某个人,其实不爱;这就是感觉的假象。海市蜃楼是假象,梦是假象,可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呢?到底哪个才是假象?依我说,也许都是假象。同样的,人们握手时感觉到肉体的存在,看见时就以为具像的反映,其实,都是假象……”
无颜有些明白了,打断老鬼说:“不必讲得那么深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不论我是不是一个血肉之躯,只要裴令正以及所有阳间的人感觉我是一个真人,那我就是人了,是这样吗?”
“可以这么说。总之任何一种理论的是与否都取决于两个方面,只要两方面达成共识,真理就产生了。”
二郎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哲学家,而同时又擅于部署计划。一切都如他预算的那样,是夜子时,他的鬼兄弟当班,循情枉法,玩忽职守,私开鬼门关放他们溜出地狱——打破阴阳界,还魂到人间!
自然,鬼门大开之际,放走的可不止是他们两个,总有一干不甘心不情愿的新旧冤魂也都伺机逃逸,作乱人间,而那些“闹鬼”的事件,却不是二郎和无颜可以阻止的。
他们是在夜里子时回魂的。无颜随着二郎一路飘飘悠悠地来至地面,一时还不能聚形。她看着月色如水,心中百感交集,她回来了,又回到了这个极熟悉又陌生的人间,她离开不过才数月,却已如同隔世,而且,她终于看得见这个世界了,是用眼睛,而不仅仅凭感觉。她还将亲眼看到令正……
哦,看到令正!可是,该去哪儿找令正呢?
老鬼携着无颜直奔了钟氏花园而去——尽管是回家,可对于刚刚可以用眼来看的无颜来说,老鬼对路径反而比她更加熟悉。
二郎御风而行,低低唱道:“问扁舟何处恰才归?叹飘流常在万重波里。当日个浪翻千丈高,今日个风息一帆迟……”一曲《北新水令》不待唱完,钟氏花园已在眼前。
无颜终于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家。月光下,那紫红的墙、黯绿的瓦、熟铁的栅栏、黄铜的门环,以及逸出墙院的树冠与隐隐清香……都散发着一种异样的温馨。
她围着花园的墙打转儿,做了鬼,身轻如燕,片刻转了一圈又一圈,这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她的家,令她又熟悉又陌生,又亲切又恐怖——她竟然进不去。
二郎指点给她看建筑的种种布置:门楣的雕花里用朱砂点染,以桃木为符,铜虎为环,围墙遍饰麒麟凤凰等吉兽,不仅如此,估计内院水木布置亦必依照五行八卦格,少不了镇宅驱邪之物,敬鬼神而远之。
无颜点头道:“我外公的确精于周易,很多讲究的,什么院里不能种桑、槐、榕、杏啦,镜子不许对着床啦之类。我从小就生活在各种禁忌中,家里阳历阴历一直同时使用,像是正月初一不能动针线,初三不能洗头,初七不能剪发,清明要吃冷盘,立冬则不能吃冷食,冬至要吃饺子……许许多多我也记不大清了,但是吴奶奶会替我们记着。她和外公一样,都很迷信这些。”
其实外公的讲究与规矩还不仅仅在这些个风水禁忌上,即便是生活常习也都有许多大道理。单是一个吃饭,就有“倦时勿食”、“过午不食”、“烦闷时勿食”、“不饮空心茶,不食黄昏饭”等种种细则,力求将无颜调教成一个淑女——不料在这样严格的教条下长大的无颜竟会是一个自杀身亡的吉赛尔,不但做了鬼,还要做死后还魂的再生人,大概也算是对钟自明的一项巨大挑战了。
二郎向往地望着院墙,怅然说:“这里我只进去过一次——就是小翠喝醉了,我送她回来的那次。里面真是富丽堂皇呀。我去过好多大富人家唱堂会,也不是没见识,但是你外公布置堂屋的手法别有一种风格,富贵中见风雅,竟是比画里的都好看。可是,我只见了客厅,没进到里面,我一直都想知道小翠的房间是怎么布置的,她住在北京最贵的酒店里都一直抱怨不舒服,说想自己的房间,想房间里的摆设。我跟她说等将来我们安定下来,自己有了房子,一定照她原来的房间一样布置,可是我问起她屋里都有些什么,她却怎么都不肯说,只是自己默默出神。我就猜那屋子一定非常精致难得,她不肯说给我听,必是知道凭我的物力达不到,不想说出来叫我为难,可是我真的想满足她,还她一个和原来一模一样的卧房,连做梦都想。”说着,二朗又伤心起来。
无颜听得辛酸,想尽了方法要安慰老鬼,努力回忆着讲些院内的布置细节给他听,可惜都是只有形状没有色彩的,而外婆的房间,更是连形状的记忆也没有。无颜解释:“外婆的屋子在楼上,向右拐角处,说是有落地窗户,可以看见园景——整栋建筑里最好的一间。不过,我从来没有进去过,那屋子长年锁着,听说自从外婆失踪后,外公就将那道门锁了,除了他自己偶尔进去坐坐以外,从来都不放人进去,连吴奶奶都没有进去过。”
二郎反而高兴:“那就是说,屋里的摆设一直没变过?将来你进去了,可一定要看仔细,回来告诉我。”
“我进去?”
“是呀,等你还魂后就可以进去了。到那时,你就和凡人一样,拥有血肉之躯,你一定要替我仔仔细细地搜查整座花园,寻找蛛丝马迹,打听小翠的下落,等不到她,我就是魂飞魄散也不能心安啊。”
无颜黯然点头。他们又在花园墙外转了转,眼看天色将明,不敢恋栈,也是怕错过了投生时机,一老一少两只鬼紧跟着飘至地铁站,守株待兔。
天一点儿一点儿地亮了,地铁站里的人真是多如过江之鲫,都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那么忙的人——有衣冠楚楚妆容严谨的白领,也有拖着巨大黑胶袋的小商贩,有抱着孩子一边哄一边骂的母亲,也有表情严肃略带不耐烦的学生,甚至有一对青年男女在地铁站口吵架……
无颜在人群中仔细地辨认着,生怕错过了令正。对面相逢,她能够认出他来吗?她不能不兴奋,也不能不哀伤,她就要看到令正了,而重逢即意味着诀别,亦同时意味着绝灭。
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所有的人,只觉得每一个人都很特别,都是一道风景。即使那个哭着嚷着的吵架女子吧,虽然粗鲁些,可也是一个活活泼泼的人呀。她和那个男子扭打在一起,状若疯狂地又哭又骂:“我不活了,我跟你拼命。”——那是一个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头发蓬乱的女孩子。但是无颜想:也许她本来面目并不是这样狼狈的,只是吵架和愤怒使她失去了从容的美丽。
忽然一声脆响,那对纠缠的男女蓦地分开了。无颜看见那个女孩捂着右边被男子打了一巴掌的脸,眼神错愕而绝望,竟然忘了愤怒似的。
无颜也被他这一掌打得有些动怒,怎么可以打女人?不管怎么说,他们曾经相爱过,他怎么可以动手打她?她忍不住促狭心起,飘上前对着那男子的脸吹了一口冷气。男人一凛,莫明其妙打了个喷嚏。他有些吃惊,茫然地抬头四望。
无颜在心里暗笑,也跟着他到处乱望,一回头,在人群中看见了令正。她猛地一惊,她并不认得他,可是她知道,这是令正,这就是令正。
令正的背影衬在长而清冷的通道里,显得忧伤而沧桑,这景象是她所熟悉的,她在地狱的黄泉倒影里见过的,她在黄泉里看到他的影子,正是这样,正是此地。那么,这就是她最终与他重逢的地方,也就是她要还阳再生的地方了吗?
她再顾不得那女孩,身子一转,随清风飘进了站台。她不惜一切代价,重返人间,不过是为了亲眼看令正一眼,再和他相聚几日。为了这个,她不喝孟婆汤来保留灵魂和记忆,愿意拾起自己所有的脚印来换取二十五天的生存。现在,她回来了,她终于看见他了!
哦,令正!他是多么英俊,多么帅气,多么令人心仪啊!他的短短的头发、短短的胡茬、他的微微蹙着的眉、紧紧闭着的唇、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顾,都是那么牵动着她。她跟随着他,依恋着他,忽前忽后,如影随形,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欢喜才好。
“令正,令正。”她呼唤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听不见。他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她就像那朵少女云,而他就像草原上的少年,听不懂云的语言。
从前,她在世的时候,是一个瞎子,她听着他,跟着他,那时,他看得见她,她看不见他;现在,她成了一只鬼,终于与他隔世重逢,终于能看见他了,他却看不见她。她和他,难道注定要这样地错过,一次又一次?
无颜这时候忽然犹豫起来,如果她不还阳呢?如果她不还阳会怎样?还阳,她会和令正有二十五天的相聚;然而不还阳,作为一只鬼,一只游荡在人间的鬼魂,也许她的时限会更久长些。她可以一直跟随令正,刻不相离。老鬼可以在阴间存在六十多年,她呢?可不可以这样陪伴令正到老?
一个削瘦的女子穿过无颜的身体木然地走向地铁轨道,她面色苍白,神情哀恸,沉重地挪动着她的脚步,周身都笼罩着一种死亡的气息,正是刚才在地铁口与男友争吵的那个少女。
无颜忽然意识过来,这就是那个替身了,那个即将卧轨自尽的伤心人,原来她的死亡是如此轻易并且不值。无颜想,自己也许该阻止她,自尽的人死后是要进枉死地狱,被关进枉死城里,在出城之前、轮回之前、投胎之前、重生之前,还要再受很多罪,那可是比活着要难受辛苦许多。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呼啸,地铁进站了,拥挤的人群缓缓向站前移去,那少女忽然腾身而起,义无反顾地跳下车轨,无颜大惊,叫她:“不要!”
与此同时,老鬼倏地上前,在无颜背后猛地一推,急喝:“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