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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传:追梦人(一)

    孟剑卿举起千里镜,对准玄武湖上那一艘艘画舫,慢慢地调好焦距。

    镜头缓缓扫过一张张面孔,最终停在了其中一个人身上。

    镜头中那名文士,正在低头挥毫,看不清面貌。

    孟剑卿移动了镜头。

    那文士身边,站着的是现任礼部尚书、加衔文渊阁大学士的文方文大人的侄儿文儒海。

    孟剑卿暗自皱了皱眉。

    文方圣眷正隆。文儒海豪迈好客,出手大方,在国子监中也算是呼风唤雨的能人。那群自以为是的太学生们,自称“天子门生”,应天府中,人人侧目,即便是锦衣卫,也要给他们三分面子。如今虽然科举已复,选官开始另辟正途,国子监的地位,颇受威胁,但是这些年来,国子监生遍布各地,声气相通,树大根深,一时间自是难以动摇,各个衙门,办案一办到国子监生头上,总要大皱眉头。

    他监视那青城举子李克己已经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文儒海似乎总在李克己身边晃来晃去,令他不由得怀疑文儒海究竟是因为喜爱或推崇李克己颇负盛名的画艺,还是别有用心。毕竟李克己是川中乡试的第二名,进士试的热门人选,而且也的确考中了进士,最新消息是殿试第十名,不日将进翰林院。

    只是,以文儒海的家世与地位,他用得着去笼络李克己吗?

    李克己搁下笔,满意地直起身来。

    孟剑卿的镜头移了回来。

    他还很年轻,也很俊秀,虽然比起其他新科进士来说显得沉静许多,但脸上仍可看得出春风得意的飞扬神采。

    孟剑卿不由得想到,李克己是大明重开科举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也可能在很长时间里都会是最年轻的翰林。

    而他未来的妻子,是川中有名的美人;他的岳丈,现任重庆知府的华德远,据称很有可能填补刚刚空出来的四川布政使缺。

    虽然他的父亲李瑞林生前是吴王张士诚的谋臣,并在苏州城破时自杀以殉;虽然他的启蒙之师是前几年才刚被洪武帝腰斩的傲岸不驯的“海内诗人之魁”高启;他却是在大明的土地之上成长起来、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等候朝廷考选的士子。

    洪武帝不会不注意到他的履历表,却仍然在殿试时将他点为第十名。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当洪武帝将元廷的降臣危素打发去守元帝陵园时,他的心中,是不是多少感慨于多年前愿意以死殉张士诚的李瑞林呢?而当洪武帝将执意不肯归附大明、入京任职的夏伯启叔侄投入大海时,是不是也在满意于李瑞林的儿子、高启的学生匍伏在天阶之下、渴求为大明效力的景象呢?

    锦绣前程正在李克己脚下铺开,只等他踏上去。

    如果他能过得了锦衣卫这一关的话。

    孟剑卿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收起千里镜,吩咐手下将小舟驶向那艘画舫。

    小舟驶近时,孟剑卿觉察到李克己的身体微微一滞,本能地转过头望向这边。

    春雨蒙蒙的湖面上弥漫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李克己的目光却似能透过雾气一般直打入孟剑卿的眼底。

    两人的视线一接,心中都是一阵震动。

    孟剑卿跳上船,出示腰牌,拱手说道:“在下孟剑卿,奉锦衣卫指挥使沈大人之命,请李先生到锦衣卫一叙。”

    文儒海惊异地打量着他:“原来你就是孟剑卿?当真是久仰大名!”随即转向李克己笑道:“李兄,孟校尉可是沈大人的得力干将,居然派他来请你,看来李兄一登龙门,果真是身价非凡呐!”

    李克己微微笑了一下。

    一般官民,听得锦衣卫有请,莫不心惊色变。文儒海看来却是满不在乎,李克己也十分平静。

    也许是因为他们心中早有准备?

    李克己从画舫上跳下小舟时,文儒海倒是很担心地叫他小心,别掉到水里去了。

    他似乎很惊异于李克己轻捷的动作。

    也许他知道的并不像孟剑卿想象中的那么多?

    小舟向湖岸驶去。李克己站在船头,望着湖面出神。

    孟剑卿从来没有这样近地观察过他。他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见多识广的文儒海会被李克己吸引。这个年轻进士的身上,有一种明如秋水的安静气象,令得接近他的人不知不觉中便因为感到安宁静谧而放松下来。

    对于那些日日奔波、夜夜思量的人来说,这样的安宁,足以令他们如飞蛾投火般地扑近。

    然而李克己还这样年轻,又是这样一帆风顺,他本不应有这种看透世事又心怀温情的人才会有的安宁静谧。

    尤其是,孟剑卿感到自己有一刹那竟然觉得内疚——因为他得将李克己带到锦衣卫去审问。

    孟剑卿陡然惊醒。

    李克己身边弥漫的这种足以令他放松警惕、够他在这一刹那死上十次的安宁气氛,恐怕并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气质。

    而很可能是某种旨在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心灵修为。

    他才刚重新凝定起心神、谨慎地重新开始观察李克己,李克己已经感觉到他的微妙变化,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他们的视线再次相接。

    孟剑卿直视着李克己,微微一笑。

    李克己心中的惊异显而易见。这名年轻的锦衣卫校尉,英气内敛,心志坚凝,如一柄在鞘之刀,这样坦然而镇定地面对着他,仿佛要看穿他心中的每一点思绪。

    孟剑卿仍然能感到李克己的注视带来的压力,然而他也仍然能够维持表面上的镇定自若。李克己却似乎并不善于掩饰自己内心的种种变化,抑或是没有想到过掩饰,甚至是不能掩饰?

    他内心的波动反映到面上,已经很微弱,对于一般人,也许察觉不到;但对于孟剑卿训练有素的眼睛来说,已经足够借此推测到他此刻的感受。

    小舟靠岸了。

    岸上已停着一乘小轿。李克己乘轿,孟剑卿一行人策马随后。

    拉开距离之后,孟剑卿感到那无形的压力消失,暗自吐了一口气。

    他想李克己离开了他的观察与注视,是不是也会觉得如释重负?

    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正在一间小客厅内等着李克己的到来。正值中年的沈光礼,面白微须,生得便如一个文秀书生,神情中带着一种奇异的淡漠,仿佛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让他感兴趣。

    李克己走近他时,孟剑卿注意到他眼中一掠而过的惊异,之后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淡定。而李克己则显然也震异于沈光礼那种深不可测的淡定,心神摇晃了一瞬才安定下来。

    李克己是否已在照面之间便已知道他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孟剑卿暗自打量着他们。沈光礼又将如何来对付李克己这种他们以前从未遇到过的人呢?

    沈光礼客客气气地请李克己坐下,慢慢说道:“沈某听说川中十四名举人在赴京赶考途中,路经洞庭湖,被水寇铁罗汉劫为人质,铁罗汉扬言岳阳知府不放出他的两名手下,便要杀了这十四名举人来报复。李先生便是其中这一,可有此事?”

    李克己的眉梢不觉扬起,似乎想发问,但转而只答了一声“是”。

    沈光礼继续说道:“岳阳知府何行之因为朝廷体制有关,不肯向水寇妥协,并提前行刑杀掉了那两名犯人;铁罗汉却放回了十四名举人,宣称是他死去多年的老父托梦给他,不许他杀读书人。是这样吧?”

    李克己踌躇了一下才道:“沈大人应该早已查问清楚。”

    沈光礼看他一眼道:“沈某自然早已查过,只不过因为大考在即,国家选人,四海瞩目,何等重要,是以不曾直接审问那十四名川中举人,这未免是一个重大缺陷。其实沈某早在进士试揭晓之后便已接到两封密报,因怕妨碍了殿试,压到现在。其中有些事沈某颇为不解,李先生不妨过目,看看能否为沈某解开这疑团。”

    那两份密报已经由锦衣卫重新誊录过了,以免李克己认出笔迹。一个举报人指控李克己身怀绝顶武功,能够在重重封锁中盗出试题,才得以高中,证据是在洞庭湖上他能轻而易举地制服铁罗汉;另一个举报人则指控身为张士诚死党余孽的李克己,与陈友谅旧部铁罗汉暗地里勾结,证据同样是洞庭湖一事,说他们两人一见面交谈,铁罗汉便认出了他的来历,躲到一边去说话,放走人质时还替他威胁人质不许泄露此事。

    李克己放下密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这一定是当时在场的那些四川举子们写的信。他救了他们,却因此而被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不论他否认哪一则密报,都会坐实另一则。

    沈光礼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使,料来也当真有过人之处;不须动刑,甚至不须讯问,只在他面前摊开这两封信,便将他逼入了死角。

    沈光礼注视着他。李克己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李克己首先会极力为自己辩白。

    侍立在一旁的孟剑卿以眼色询问沈光礼,沈光礼轻轻地摇摇头。

    终于,李克己道:“我可以将洞庭湖一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大人,但还请不要公之于众。”

    他相信只有事实才能说明自己的清白。

    洞庭湖一案,说起来其实很简单。铁罗汉恼怒于岳阳府处死他的手下,本打算将十四名举人尽数杀死,却因为不知李克己的底细,反而被他制服,以此要挟铁罗汉放人。

    孟剑卿心中正在暗自忖度,铁罗汉那种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妥协?李克己不待他质疑,已接着说道,铁罗汉肯放人,更多的是因为认出了他的师承来历。

    沈光礼微微一震。

    能够让铁罗汉低头服软的人,这世上并不多。

    只怕李克己背后那个人,才是最棘手的关键所在。

    李克己说道他并不知道那传他武功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而且他也答应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那人现在的身份。

    沈光礼也没有追问。

    那天晚上,他被留在了锦衣卫衙门之中。沈光礼对他很客气,将他安置在自己的书房中,说道:“这是朝廷的制度,还请先生见怪。等事情弄清楚了,自会送先生出去。”

    至于李克己的家仆,也被分别关了起来。

    一一审讯过后,沈光礼沉思了许久,道:“你怎么看?”

    他问的是一直跟在身边的孟剑卿。孟剑卿递上一叠信笺,道:“这是洞庭湖一案送到锦衣卫后我们所作的调查。”

    厚厚的一叠信笺,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沈光礼微笑道:“看来秦有名和你都很下了一番功夫啊。”但只看得一两页,他已笑不出来。

    首先是李瑞林的死。当时亲眼目睹李瑞林自杀的那名偏将说,他随着奉命征召苏州文士的翰林学士詹同来到李家,詹同颇为敬重李瑞林的为人与才学,劝他归顺,李瑞林只是苦笑,说道:“吴王以国士待我,我怎能不以国士相报。”一边说一边将冰毒混在茶里喝了下去,转眼间毒性便已发作,李瑞林极其痛苦,叫一旁陪侍的侧室叶氏拿刀来为他了结,叶氏一介弱质女流,竟真的举刀刺死了李瑞林,之后为他装殓,处置得井井有条。

    然后是高启弃官回苏州之后,设帐授徒,居然收了李克己为徒,以一代诗人之魁充任这一小小孩童的启蒙之师。

    再然后是当年的长江水道霸主关青龙的述说。洪武十年高启因苏州知府衙门一案被腰斩,门下学生四散,叶氏带了李克己,租船装了李瑞林的灵柩回青城,沿途有不少水贼窥伺叶氏的姿色,但关青龙在这之前已经被一个蒙面人警告过,如果叶氏一家在长江水道上出事,不管是谁下的手,都要先拿他的一家性命来开刀。那蒙面人来去无踪,在关青龙的总堂内如入无人之境,强迫关青龙发给叶氏母子一面令牌,好让叶氏母子平安回到青城,关青龙事后也没敢张扬。

    当时青城的县令是何行之,他也因为接到警告,所以才不敢干涉李家大办丧事。何行之后来任岳阳知府时,正因为知道李克己的保护人神通广大,在接到铁罗汉交换人质的通令时,才敢不理会十几名举人的生死,笃定了李克己背后的人一定会出来解救这场危机。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李克己到应天后,石头寺的住持石大师不知为何对他特别感兴趣,派人盯梢,被他发现方才罢手。

    看到这儿,沈光礼抬起头道:“这老和尚现在在什么地方?”

    孟剑卿道:“一个月前便已离开了应天,不知去向。据报是因为他在皇爷微服出访时写了首语含讽刺的偈子,特意让皇爷看见,惹得皇爷很不高兴,他也知机,早早躲开了。这是那首偈子的摹本。”一边说着,他一边将一张纸递了上去。

    纸上画了一个布袋和尚,并有诗一首:

    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装。

    毕竟有收还有藏,放宽些子又何妨。

    沈光礼皱皱眉:“这老和尚,又来这一套,仗着与皇爷的旧交情,装痴装颠,倚老卖老。”

    孟剑卿没有说话。

    他隐约觉到,从他大难不死回来之后,沈光礼对他的态度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如果放在以前,沈光礼是绝不会在他面前这样坦白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感触的。

    沈光礼继续看下去。

    朝中众臣,对洞庭湖一案看法不一,但都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不过最终是礼部尚书、今科主考文方的意见占了上风,为了不影响国家的选才大典,决定暂不审问那十几名四川举子;而十几人中,只有李克己一人登第,于是有人心中不服,写了两封密信告发李克己。收到密信后,朝中又是一番争论,文方认为,正因为李克己的父亲殉张士诚而死,对李克己才更要慎重行事,让他考完殿试。当时文方说了一句话:“如果连李瑞林的儿子、高启的学生都来应考了,天下还有什么读书人不能为我朝所用。”这句话深得圣心,李克己由此顺利通过了殿试,并被选入了翰林院。

    然而毕竟密信所告发的内容事关重大,不能不加理会。所以沈光礼又奉旨来查清此事。

    看完之后,沈光礼沉吟着道:“盗取试题一事,可以不论。就算他有本事盗走进士试的题目,又岂有本事盗取皇爷在殿试时临时选定的题目。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他是否真有能力轻易制服铁罗汉,还是其中别有原因。不过注意不要伤着他。皇爷在殿试时见过他,看来对他颇有好感,即便叫锦衣卫查办,意思也不甚恶。他所知有限,关键还在他背后那人身上。你有无派人到青城查?”

    孟剑卿道:“我早已派人去了,估计这两天便有回音。石大师那儿,也已派人去追赶了。”

    沈光礼微微点一点头,道:“好,这两天我们就先派几个人去试一试,看看李克己的身手到底如何,究竟是何门何派的子弟,与陈友谅或张士诚的旧部是否有关系。”

    停一停,他又道:“川中原是夏王明玉珍的地方。”

    孟剑卿会意,躬身答道:“卑职也不会放过这条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