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早几年的时候,在齐盼身边的朋友里,蒋赛是唯一一个不会因为自己早早地结了婚生了娃就劝她也这样的人。后来她就出了国,几年后再回来,其余的朋友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就也很难再是朋友了。同事和学生都和她挺合得来,她不争不抢也没什么脾气,工作和生活都很简单也挺知足,但也很少再结交新的朋友。同龄人都已经不在同一个圈子,年轻人又玩不到一块去,最多赞叹一句“哇姐你心态真年轻,希望我到你这个年纪也这样”。
只有于锐除外,他难得纯粹地把她当做一个“玩伴”来对待,她也一样。当时认识之后其实也没再说过话,过了好几个月,她飞到海南租个房子休假,在后海学冲浪的时候被板子划伤了脚,一个人去医院,发了条朋友圈,于锐看到了留了个言,俩人好巧不巧在同一个医院缝针,作为共患难的浪友,这才聊上了。
也是于锐拉着她一起去学了潜水。她很喜欢各种运动,但其实从来没尝试过潜水,只能接受漂在水面上的运动,对水下就格外恐惧,因为小时候跟齐全打架,失足掉下过村里的小池塘,所以她心里一直像有阴影似的。于锐一直劝说和鼓励她,两个人一起从闭气不到一分钟练到三分钟以上,又一起克服耳压难题下到20米深度,考了二星证,她也总算摆脱了对深水的恐惧,甚至一个人躺在池底的时候,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灵魂放空的快感,既放松又解压。即使不能总去海南,回了北京她也总想着下水。
“你知道吗,我现在时不时就需要这种冥想。”齐盼坐在池边,摘下面镜用浴巾擦着脸上的水,一边对于锐说。“就是可以什么都不想,又好像什么都想开了。”
“所以你想开什么了?”于锐不解地问,“问你好几次了你都推脱不来,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想不开。”
“我有什么想不开?……”齐盼心虚地重复了一句。
“对啊。”他说,“是你男朋友惹你不高兴了?”
齐盼立刻说,“什么男朋友,我没有男朋友。”
他噗嗤一笑。“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没有男朋友。”
“……你又知道了。”
“对啊,你从来都不跟我说,那我只能自己瞎猜。”他笑说,“平时吧,咱俩都玩,见面不是骑行就是潜水,也聊不上个人生活,那你不说也就不说了。但是吧,你现在都知道我对你有意思了,你还不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你不是知道我没有个人生活吗。”齐盼搪塞道。她弯下腰去脱脚蹼,于锐很自然地俯身过去帮她脱下。
“可以有啊。”他自然地说,“但是你也不说明白,我也搞不清你到底怎么想的,那怎么有呢?”
齐盼就笑,“你别跟我贫。”
“我没贫啊,”他说,“但你也不能光晾着我啊。”
“行吧,”齐盼站起身,“走吧,晚上请你吃饭。”
运动耗了心神之后唯有饱餐可以缓解,热气腾腾的火锅吃上,烦躁的思绪又熨帖了不少,齐盼觉得藏着掖着太不厚道,索性直说。现在的年轻人心思敞亮,该拒绝拒绝,该反对反对,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锐倒也没有对被当成备胎这件事太过介怀,反而敏锐地抓住了齐盼话语表面下的含义。“那你不是想找老公,是想找个孩子他爸。”
齐盼看他直白,也实话说,“废话。我要是想找男朋友,保证不生小孩,那我肯定找你。”
“嚯。”于锐笑,“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是喜欢你呗。”齐盼毫不掩饰,坦诚地笑道,“喜欢你,才把你当成能一直玩下去的朋友,都不舍得变成男朋友,要是变成孩他爸,那不就更无聊了吗。”
于锐又笑,“那你为什么还想找孩他爸呢?”
齐盼不笑了,她也不知道要怎样跟他解释。“你不懂。”她说,“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懂了。”说完自己又摇头,“算了,你到我这个年纪也不会懂的。”
于锐虽然看起来性格特立独行,又年纪轻轻就从体制辞职,一个人自由创业,但她简单了解过他的家庭,父母其实都只是传统平凡的工人,就这一个儿子,还指望他在外面浪够了回家去安稳生活。他现在没有这些顾虑,只是因为他年纪还没到,父母还没有成为负担。
“我为什么不懂,我只是比你小,又不是傻。”于锐说,“我理解你的担忧,只是暂时还不能设身处地感受到而已,又不妨碍我喜欢你啊。每个人都有来自家庭的压力,虽然你从来不说你家里的事情,但我猜,一定跟家里有关吧。”
齐盼沉默半晌。
说实话,她为自己现在想法的转变而感到隐隐的羞耻和可悲。几年前她还毫无疑问地相信自己会一直这样简单独立地生活下去,现在她竟然会因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衰老和死亡而感到焦虑和恐惧,从而竟然觉得找个人一起养育下一代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蒋赛不仅没有现身说法劝她入围城,反而经常现身说法劝她不要入。“虽然我儿子将来没良心的话我会骂他,但说实话,我也没法真的指望他。”她说,“不指望的话,不管将来怎么样,都不会失望吧。如果你抱着养娃等于给自己养老的心态,那会很容易失衡的。”
有的时候齐盼觉得这可能是报应。她本来已经很少会被以前家人骂她的那些话所影响了,但自从开始恐惧老去开始,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起以前。
爷爷老年痴呆了很多年才去世,那几年她在国外,自始至终都不曾回去探望过。后期爷爷脑子不行了但身体却还好得很,家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了,对靠近他身边的任何人都只有无尽的谩骂和殴打,也包括照顾了他一辈子的奶奶。他们家好几个老人,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都是这样度过的。每当齐妈和齐爸吵架的时候,也会习以为常地互相咒骂,说等以后对方老年痴呆了也不会给他端屎端尿的。再后来,她爸妈每过一年半载地想起来,会打电话来咒骂她对家人冷血没有良心,她那时也不在意,心情好就听半分钟,心情不好就挂断。但他们骂归骂,总还是能在一个大家庭里共同生活下去,不用担心孤独终老,何况那不是还有齐全吗,优秀又孝顺,是他们晚年唯一靠得住的人,是她终其一生的对照组,是圆满完成了绵延子孙KPI的优秀家族员工。而她,再不认真考虑孤独终老这个难题到底要怎么解决可能真的要来不及了。
“可能因为我真的开始老了吧。”饭快吃完的时候,她跟于锐说,“有些事情,光靠自己躺在水底想,可想不明白。”
回到家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多。齐盼晚上吃多了就习惯走楼梯消食,她住10楼,走到8楼的时候突然闻到隐隐有股奇怪的气味,好像谁家做饭烧糊了。然后就听到楼上人声嘈杂,有人大声喊着着火了。
她吓一跳,心想不会是自己出门忘了关燃气吧?这刚想着老年痴呆症怎么就现身说法了?三步并两步冲上10楼。一层有三户,10楼除了她和郭阿姨,还有户一家三口,爸妈抱着小孩正慌不择路往楼梯冲,差点把齐盼撞下去。
“谁家着火了?”齐盼连忙问。
“就她家!”他们喊。郭阿姨家门大开着,齐盼让过他们,冲到门口,看到郭阿姨家的厨房烧着了,明火还不小,郭阿姨却还在卧室里着急忙活地翻找着什么。齐盼冲进去,就把她往外拖。
“哎,小齐!……”郭阿姨一看是她,还试图挣脱,“我钱包,钱包还没拿呢!”
“别钱包了!”齐盼二话不说就把她架出门。让她走在前面赶紧下楼,一边沿路敲了住户的门。很快大家都听见着火了,纷纷出来下楼,好几个人拿出手机拨了火警。
消防来得很快,住户们疏散到楼外没有几分钟他们就到了。齐盼扶着郭阿姨站得远远的,郭阿姨还在念叨她钱包里有好几张银行卡。
“……那些都是可以挂失的,什么丢了都能挂失,阿姨你别管了,安全要紧。”齐盼只能安慰道。
同层的夫妻俩抱着孩子远远地看到了她们,走过来大声问,“你干什么了?怎么着火的?”周围的住户本来不知道谁家出的事,一看他们问,都聚了过来。
郭阿姨惊魂未定,看见这么多人气势汹汹瞪着她,只得小声说,“我,我炸麻花,把油烧热,我电话响了,我接电话就给忘了……”
“大晚上开着油锅不能注意点?是不是老年痴呆啊你?记性不好就别弄这些有安全隐患的事,这一楼的人都被你牵连了,万一火真烧到别人家怎么办?你赔得起损失吗?你家里没有人管你吗?年纪大了消停跟子女住一起吧,别祸害别人!……”
郭阿姨被训得唯唯诺诺一个字也不敢说,一旁的齐盼看不下去了,反驳道,“谁也不是故意要放火啊,消防员不是来了吗?不是没有人受伤吗?该赔的又不是赖着不赔了,你们在这说她有意思吗?谁没有年纪大的时候?你爸妈这么大年纪没犯过错吗?怎么没跟你住一起天天让你管着呢?……”
“你不也住旁边吗?你不怕她哪天再点着火烧死你?”他们咄咄逼人,“你不怕我们可怕,我们拖家带口的,不想被这种没有公德的人害死!”
齐盼还想怼回去,被郭阿姨拉住了。“对不起啊,对不起大家伙儿。”她忙不叠地道歉,“我老糊涂了,以后我一定注意,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真的对不起……”
还好火不大,扑灭得也算及时,除了郭阿姨自家的厨房烧得一塌糊涂,没有波及到任何人。那天之后郭阿姨的房东叫了人来重新整修厨房,郭阿姨私下里跟齐盼说,赔了房东好多钱。齐盼看了油烟机和灶台的价格,在手机上一搜,跟郭阿姨说她被坑了,根本就没有那么贵,都是房东狮子大开口要价,郭阿姨却也只是摇摇头,“不跟他们计较了,我一个孤老太太,人家愿意租给我房子,就不错了。”
“凭什么啊?”齐盼不解,“你给他钱,他租你房子,谁也不欠谁,他不租你你找别的房子,有什么的。”
“……小齐啊,你不懂。”郭阿姨说,“好多房子不愿意租给独身老人的。我听他们说啊,七十岁以上的,你要是说你自己住,他们不会租给你的。怕你自己死在屋里,晦气。我还没到七十岁,要是活到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办呢。”
“……”齐盼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良久,她忽然想起郭阿姨好像提过她是有兄弟姐妹的,就小心翼翼问,“或许,您可以到亲戚附近去租一个房子呢?这样离得近,有个照应。”
郭阿姨就笑着,还是摇头。“我姐姐,我弟弟,人家都有自己儿子,闺女,还得给带孙子,带外孙女,还得照顾自己老伴儿,哪个能照应得上我啊?我住到人家旁边去,那不是给人家添乱吗?怕人家小辈嫌我烦。”
“……”
郭阿姨看齐盼又不说话了,顺口问,“你是独生子女吗?我看你学历这么高,家里一定是知识分子吧。我姐姐弟弟都是,只有一个孩子。”
“……不是。”齐盼说,“我家农村的,我有一个弟弟。”
“没看你说起家里人,你不回家吗?”郭阿姨问,“今年过年呢,也不回家?”
“……嗯。”
“家人都太远了是吧?”
“……”
虽然离过年还远,但十一小长假马上就到了。向亦文跟蒋赛约着打算一起去郊外露营加泡温泉,蒋赛以为她要拖家带口一堆人去,吓得想拒绝,向亦文连忙说,“怎么可能!当然是把二宝留给我妈,我俩带小琪去啊!”
“你都能在外面过夜了?”蒋赛奇道,“这才几个月啊,你撒手撒得挺顺利啊?”
自从向亦文决定把褚阿姨留下来解决做饭之后,一切都变得和平起来。向妈可以专心帮她带二宝,白天她甚至多了点午睡时间,这样晚上她来带睡,向妈也可以带小琪睡个好觉。偶尔小琪要来跟他俩睡,二宝给向妈带睡,也成功了好几次。
褚阿姨非常细致并且明事理,每多做一次饭就能迅速多了解每个人的吃饭喜好,给老太太和小琪的鱼刺都给挑出来,齐家人更喜欢咸一点,向亦文喜欢她做的酸甜口的菜,向爸有点脂肪肝要少吃肥肉和油炸物,齐全经常加班很少赶得上吃晚饭要留菜,她都记下来,下一次就更注意,甚至发现了他们家人都爱节俭,她就每次做饭把前一天剩的食材有效利用上,也很少浪费。她做完饭,厨房都干干净净的,连厨余垃圾都一并带走,垃圾桶外面不会有一丁点脏东西掉在地上,还会顺手把向亦文扔在饭桌上的奶嘴奶瓶给洗干净。
“这钱花得值啊。”向亦文躺上床,跟齐全感慨,“我都有点想多付钱让她留下来帮我打扫家里了。”
齐全略有埋怨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刚又入了一个四千多的吸尘器吗?”
“……我就那么随便一说。”向亦文只好说。“但你没发现自从做饭外包之后,咱们家都没有矛盾了吗!”她说,“果然,矛盾是可以花钱解决的。我要继续努力赚钱。”
看齐全没搭话,她又问,“你确定你放假不加班哈?我可跟蒋赛把民宿都定了。咱们好好享受一下一家三口的世界,泡泡温泉,松松筋骨,我都好久没有泡温泉了。”
齐全默默地指了一下主卫的浴缸,“泡浴缸跟泡温泉有什么区别?”
向亦文一骨碌坐起来,揪起他的耳朵,“区别就是没有人抱着你儿子突然推门进屋说,让我们看一看妈妈在干什么!区别就是没有人在我泡完忘了放水的浴缸里拿盆舀了水冲厕所!……”
“……”齐全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我告诉你,你十一绝对不许加班,听到没有?”向亦文说,“我把爸妈们都扔家里了,就想大逆不道地创造一个咱一家三口的小假期,给我点面子!”
不用她说,一听她定的民宿的价格,爸妈们就恨不得敬而远之,逼他们去他们也不会去。齐爸说了好几天,家里这么大房子,非要出去花钱住别人家,这什么道理?向亦文就当没听见。
十一前的一周突然下了好几天雨,褚阿姨平日里坐地铁倒公交来回,但因为暴雨预警,他们这边的公交都改道或者停发了,吃着晚饭,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向亦文就直接请褚阿姨不嫌弃的话在家里过夜。
“那怎么好意思。”褚阿姨连忙拒绝,“那不行。”
“阿姨你明天白天有别的活吗?”向亦文问。
“……那倒没有,但是不行的。”褚阿姨还是拒绝。
“雨太大了,”向亦文看着窗外,“怎么都不安全。您就在家凑合一个晚上,明天白天雨小了再回,总比现在摸黑淋雨走强。”
褚阿姨还是有些犹豫。
“女儿在家吗?晚上我给她打个电话,跟她说一下,也让她放心。”向亦文猜到了褚阿姨的顾虑,说。
褚阿姨决定要定期来做饭之后,褚娇心里确实也不舒服了一阵子,她没想到她妈真能做下去,这让她在向亦斌面前总有些莫名其妙别扭的感觉。但她妈有活干,费用也满意,她妈说向亦文对她也很好,家人也很好相处,她再挑剔什么,就显得太矫情了。和向亦斌说话她也只能绝口不提。
实习期还没满三个月,她就得知公司给同期来的另一个实习生转正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人事已经告诉她明天不用来了。三个月兢兢业业赔礼赔笑端茶倒水,该学的什么都没学会,想干的什么都没干上。她麻木地坐地铁回到家,出了地铁站到家的那段路暴雨成河,五分钟的路走了二十分钟,进屋已是落汤鸡。她没顾得上换鞋擦干,赶紧给她妈打电话。
“回来了吗?路不好走!我去地铁站接你吧!”一接通她就急吼吼地说。
“褚娇,我是向亦文。”那边说。
“啊。”褚娇一愣。
“你别着急,我们这边雨也大,我怕阿姨回去不安全,今晚她在我们家住,明天白天等雨小点了,我开车送她去地铁站,你看行吗?”
她语气温和,考虑周到,褚娇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再拒绝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她就说,“那……行,谢谢姐姐了,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向亦文笑,“褚阿姨可是我家的大救星,我要好好感谢她。”顿了顿,她又说,“你和向亦斌也好好的,他要是哪儿惹你不高兴了,你跟我说,我们家只有我不惯着他。”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