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在大人们争吵的时候,小琪一个人进了自己的儿童房,面对着墙根坐下来,打开一大盒油画棒,默默地画起了画。没人注意到她,直到二宝哭闹起来,向亦文转圈找不到他的奶瓶,抱着他进屋来找,才看见小琪已经在墙上涂画了乱七八糟的一大片。
“……”向亦文怔了几秒钟,“妈妈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在墙上画,那边不是有你的小黑板墙吗?”
“……”小琪没回答,手里还攥着油画棒,转过头,眨了眨眼睛默默地看着她。
“你去上画画课,老师不都让你在纸上画吗,什么时候说过要在家里墙上画?”向亦文又问。
小琪从来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搬进新家这么长时间,她搞的破坏都没有会爬会走的二宝搞的多,学画画也都学得挺认真,从来没有在家里乱涂乱画的习惯,向亦文还表扬过她好几次,“你已经不是三岁的小孩了,是六岁的大宝宝了。”以前租房子的时候她还小,也没有黑板墙,向亦文给她讲过几次不能画在墙上之后,她就真的没有再画过,更不用说搬到新家之后了。但是最近向亦文发现讲道理她不愿意听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大人说稍等一会儿行不行,先做别的行不行,就算讲了道理,她还是一意孤行,不顺她的意就大声尖叫,好几次把二宝也闹得大哭。
本来二宝就正在闹,向亦文不想说她,就试图转移注意力,“今天还没有练琴,下楼去练会儿琴好不好?”“不!好!”
“……”
向妈看她不高兴了,也不跟齐妈针尖对麦芒了,跟着进屋来,在床里面帮她找到了奶瓶。
“……你干嘛要跟她争个嘴上输赢呢?”向亦文看了她妈一眼,不免埋怨,“她本来就嫌我逼着齐全去上班,心里有气呢。”
“逼他去上班有什么错?”向妈自然向着她,“他这样下去,全家的压力都在你一个人身上,那怎么行呢?要不我也去找点啥活儿干吧,但是我做饭也不行,做保洁应该还行。”
“你就不要想了。”向亦文打断她,“我是不可能让你出去干活的。本来帮我带孩子你都已经够累的了,家里的活你干了这么多,我都没办法给你减轻点负担。”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如果我要全职了,带娃就全指望你了,我指望不了别人。”
“你要去工作?”她妈问。
那边公司还在等着她回复,她满打满算也没有几天考虑时间,齐全看起来也没有立刻去工作的打算。晚上她等孩子睡了,决定再跟齐全好好谈一次。
“你暂时不工作,可以。”她说,“但是有两个条件。第一,带娃的事情,你要保证多承担一些,不能都扔给俩妈。至于孩子摔伤的事,”她顿了顿,“我知道磕磕碰碰难免,他马上会走会跑了,姥姥奶奶看不住他,还是希望你这个当爸的,带他的时候,能多细心一些。毕竟孩子遭罪,老人看了也难受。”
齐全沉默着,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
“第二个条件是,你需要给我一个时间。”她说,“你在这段时间之内,如果找到新工作,我们怎么计划,如果没有,我们怎么计划,钱要怎么赚,怎么花,在家里坐着空想没有用,我们要有具体的打算。我不管这个时间是一天还是一个月,你要给我一个保证。”
“保证在这一个月之内找到工作?那我怎么可能保证得了。我问了我们前后脚被裁的同事,好几个都在高不成低不就地晃荡。像我们这样,不上不下,又是由奢入俭,最难找了。”齐全说,“我要像向亦斌那样找个月薪几千的工作,你也不能让我去啊。”
“你别跟我擡杠,月薪几千的工作人家看了你的履历也不会要你。”向亦文说,“总之你答不答应我?我是没有办法等的。这个工作我很想去,既然你提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那我就要去了。”
“……好吧。”齐全纠结半晌,点头算是表示接受。
“你的时间呢?”向亦文问。
“……”齐全又开始拒不回答,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块去。
“一个月行不行?”向亦文又问。
看他还是百般推脱,向亦文突然觉得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耐心都被消耗殆尽。她本以为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两个人磨合成一家人,花掉的一点一滴的时间,感情和精力,积攒起来的都是相互的理解和默契,是信任是包容,是全家拧成同一股的劲,是给每个人储存下来的定心丸,是不管生活有任何变数都能稳定军心的感情基础,现在连她自己都这么轻易地被消耗完了,她不敢想齐全会怎么样,要知道,她本来还指望着这些积蓄过一辈子。
这一刻,她突然也不想问他要什么口头上的保证了。
“你多看着他点儿。”她叮嘱她妈,“尤其二宝学步的时候。这脸上还没拆线呢,别又挂彩了。”
拆线那天她本来要去小琪幼儿园开家长会,但俩娃相权,她还是觉得拆线相对重要,决定自己带二宝去医院,开家长会虽然齐全也不是不能去,但他以前没去过,老师家长和同学他一个都不认识,问他什么他也不知道,也麻烦,她妈至少去过一次,她就还是嘱咐她妈去。
拆线二宝挺配合,小孩子长得快,恢复也挺好的,从医院出来坐进车里,她给孩子抱上奶瓶,他就安静地嘬起来,没一会儿给自己嘬睡了。她坐着打电话处理事情,半天也不想发动,觉得难得孩子也乖也没别的事儿,岁月静好地缓一会儿,给自己续续命。
还没续满,手机就又催命似地响起来了,是齐全打来的。
“奶奶出事了!”
是齐妈先发现奶奶不对劲的。平日里奶奶睡觉很规律,因为身体还算好,也很少起夜,但当天早上五点多家里人都还在睡的时候,奶奶起来去了两次厕所,第二次把齐妈吵醒了,发现奶奶撑着柜子走路不稳,以为她起得猛了头晕,就把她扶回床上让她休息。奶奶一直说头疼,就又翻出止痛药给她吃了,以为再睡一觉就好了。
等八点多,向亦文带二宝出门了,向妈带小琪去幼儿园开家长会了,齐妈弄完早饭,发现奶奶竟然还没起床,每天再晚七点多也醒了,进屋一看奶奶还躺着,叫不起来,这下害怕了,揪齐全起来,齐全也手足无措不敢动,情急之下打了120,直接过来送奶奶去急诊。
向亦文带着孩子,齐妈不想让她直接过来医院,她只能先把孩子送回家,那边向妈带着小琪也往家赶。等她把孩子送回去再去医院,路上接通齐全的电话,他说奶奶还在重症监护室。
“脑出血。”齐全在那边慌慌张张地说,“现在还在做检查,还没查完,不知道有多严重。他们说严重的话要做开颅手术。怎么办啊!”
一听到可能开颅手术,齐爸和齐妈都被吓没魂了。奶奶已经这么大年纪,硬朗了一辈子,连吊瓶都没打过几次,生什么小病都是硬抗过来的,怎么会突然就要做这么严重的手术了?
“骗人的。”齐爸还在自欺欺人,“哪有那么大病?都是骗人的。以前村里面的老头老太太,有点头疼脑热的,自己开副药喝两天,自己就好了……”
“……爸,你清醒一点行不行啊?”齐全虽然心里也害怕,但至少理智还是在线并且相信现代医学水平。“人都躺这儿了,医生都说了是脑出血,你还相信她自己就能好?你看看周围这些来急诊的,他们都自己就能好?!……”
向亦文赶到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做完了初步的诊断,万幸的是出血量不大,位置也不在主要位置,人算是及时救过来了,医生叫家属来商量方案。奶奶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医生说可以试试保守治疗,化瘀康复。
向亦文和齐全说我们想想,商量商量。齐爸和齐妈连忙说,“保守治,就保守治吧,能不能回家治?”
“爸,妈,你们先别着急,就算保守治疗,医生说必须要住院观察度过危险期。”向亦文说,“回家就先别想了,怎么最适合她康复,咱们怎么来。”
后来讲完了诊疗情况,医生又问,“患者近期有没有过剧烈的情绪波动?有什么着急上火的事吗?”
他们对视了一眼,都下意识摇头。齐爸哼了一声,嘀咕道,“哪有事?要我说,就是齐盼那个小兔崽子非要带老太太去医院查这个查那个的,没病也让她吓出病来了。这下好了吧,彻底把老太太吓倒了,全家都得花钱给她治病,这下满意了吧?”
齐盼接到向亦文的信息时还在学校,立刻放下手边事情赶过来,到了医院的时候已经天黑,熬了一天,向亦文去给他们买吃的了,走廊里齐爸齐妈和齐全都在,看到她来,还是一个人来的,她爸怒从心头起,放心大胆地上前就要招呼她巴掌,但她这回预判了她爸的动作,躲开了,他还差点闪到腰。
“你还敢来?”她爸更加气急败坏,“你看看你奶奶,让你气成什么样了?”
“你有毛病吧?”当着医院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齐盼才不会给他留半点面子,“我还想问你们呢,谁把我奶奶气成这样?你还来怪我?”
“不是你是谁?老太太在家待得好好的,你非得拖她去医院查什么玩意?你巴不得查出来什么病,巴不得你奶奶有个三长两短?一直什么事没有,跟你说了她不爱去医院不爱去医院,你非带她去!从上次去医院回来,她也不爱说话了,吃饭也吃得少了,不是你是谁?”
“医院体检报告上面写的板上钉钉,跟我有什么关系?”齐盼说,“奶奶本来是身体好,谁知道在你们家待着受了什么气?是你说的,我不养她不陪她,她吃饭睡觉都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是你们自己家里人搞的鬼吧!再说了,你什么时候伺候过她吃饭睡觉?你知道她那降压药一天吃几次一次吃多少吗?你给她测过血压吗?是不是你们没叮嘱她吃药导致的?……”
“你别跟你爸瞎犟!”齐妈也坐不住了,“老太太我天天伺候的,没有半点怠慢过,轮不到你来说!一分钱都没孝敬过家里,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我一分钱都没孝敬过家里?我孝敬的是奶奶,孝敬的不是你们!我给奶奶的红包你们私吞了多少?好意思说我没孝敬吗?就你们这样的爸妈,也就齐全那种吸全家的血供出来的人才需要孝敬,关我屁事?”
齐全坐在长椅上,抱着头,他们尖锐的争吵声混着周围的嘈杂钻进他的耳朵,他一个字也不想说,还好这里没有人认识他。
向亦文提着外卖上来,正看到齐盼被爸妈推搡着要赶她走,她僵持不下,一定要看一眼奶奶。几个人推搡到楼梯口,被向亦文拦住了。
“奶奶现在还看不了,医生说再等一下。”她拉住齐盼,小声安抚,“你先别着急。”
“我能不着急吗?”齐盼说,“我是来看奶奶的,奶奶还在那儿躺着呢,这就开始往我身上泼脏水了?明明是你们非要卖了老房子把奶奶带到这儿来的,你们照顾不了她,带她来干什么?还说我把她气病的?”
“就是你这种不肖子孙!”齐爸不依不饶。
“怎么不是你们家齐全把她气病的呢?换成我,摊上个中年失业在家坐吃山空的不肖子孙,我才会气死!”
“老太太根本就不知道齐全失业,她助听器听不见!”齐妈脱口而出。
一旁的向亦文怔住,突然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拿出助听器。刚才她来医院的时候齐妈把奶奶随身的衣物递给她帮忙拿着,她怕助听器掉了,就拿出来揣自己兜里了。
“……奶奶的助听器你们调过了?”她疑惑地问,“我早就调回来了,音量是正好的。”她说,“这几天所有的事,奶奶都听得见。”
大家这才意识到这几天奶奶是听得清的,不管是齐全和向亦文因为工作的事情争吵,还是小琪无缘无故尖声大叫,跟二宝哭得此起彼伏,还是向妈和齐妈各自护崽的互相责怪,老太太全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她装得很平静,什么都没说,大家就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喧闹的走廊里,一时间几个人都沉默下来,谁也没有再说话。齐全还是坐在原地,抱着头一动没动,整个人像是又往椅子里矮了一大截。
“我送你出去吧。”向亦文小声跟齐盼说。她把外卖放在椅子上,拉着齐盼下楼。
“……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出血量不大,应该算是脱离危险了。等确定了怎么陪护,我第一时间告诉你。你要是担心,可以先去我车里等一会儿,要是晚点儿能进去看奶奶了,我叫你进来。”向亦文说,“里面人多,大家现在情绪都不好,都杵在那儿也没用。”
齐盼既担忧又生气,留下来也只能跟齐爸齐妈无休止地吵架,没有任何意义,就没再坚持,跟着她下了楼。
“你最近,也不好过吧。”她看了一眼向亦文疲倦的神色,说。
向亦文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原本以为怎么过都是过,只要想好好过,就能好好过的生活,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步一步地过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我跟我爸妈吵架,你别介意,不是针对你。”齐盼说,“我跟他们骂习惯了,从小他们骂我我就骂回去,口不择言的。”
向亦文知道她的意思,说,“没事。其实我最近也在想,当初他们把老屋卖了带奶奶来,是不是一个错误。”
“那不是他们说的嘛,你要是生二胎就资助你买大房子。不是你的错。”齐盼说,“虽然你和我都是姐姐,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路,但我其实挺理解你的。人嘛,都是没什么就想要什么。没有家的,想要个家呗,有什么错。做决定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
向亦文听着她的话,心里百感交集,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她还是自己。
送走齐盼回来,齐爸齐妈在一边吃东西,齐全还是坐在那儿不动。向亦文精疲力尽地走到他身边坐下来,一句话也不想说。
“拆线了?”齐全闷声问了一句。
“……啊。”向亦文反应过来,“恢复挺好的,拆的时候也没哭,回家睡了,我妈看着呢。”
“那就好。”齐全说。
“你去吃一口吧。”向亦文说。
齐全摇头,“你去吃吧。”
“吃不下。”
俩人又沉默了片刻,齐全说,“之前给过我offer的那家,我还是去吧。”
“哪家?”
“薪水减半那家。”
向亦文擡起头看了他一眼。
“再少也是钱。”齐全低着头说,“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你呗。”向亦文说。
“……我要是再跟钱过不去,钱就更跟我过不去了。”齐全说,“钱一跟我过不去,什么都跟我过不去。”
“你知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