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兰京回到房间时，莫雪涛正在改文档，他受邀给朋友翻译的一本贝叶斯算法的教辅写序。他是个做事妥帖的人，这样的人情工作也做得细致妥帖。柳兰京不便打扰他，就坐在床边等着，眼睛直勾勾望过去。
莫雪涛让他望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回头问道：“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柳兰京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随口一问，我的一个朋友。真的是我的一个朋友，不是我。他找我求助了一些事，我也没有把握，所以来问一下你的意见。”
“是学术方面的问题吗？”
“不是，是感情问题。”
“那我也不擅长这个。你不是交了很多女友，连你也不能回答吗？”
“我确实恋爱，但是我不太懂爱情，我只懂怎么让人喜欢自己，有什么技巧，说什么话，还有多久会厌倦，怎么迅速地分手。现在我这个朋友的情况是，他家庭不幸福，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结婚了，但是他母亲给他介绍了一位女士。他知道她是别有目的，但他还是有点心动，他们相处了一周，他故意惹她生气，羞辱她，杜绝一切暧昧的可能。但是在分别时，她好像不生气了。最后他们还是分开了，本来不会再见面了。可是我朋友的朋友要结婚了，给双方都发了请柬。你说朋友把请柬给她吗？”
“你朋友爱她吗？”
“不知道，他不确定自己的心意，也不确定对方的心意。”
莫雪涛正色道：“我的建议是你去见她一面，把不确定的东西弄清楚，把未知变为已知，也是贯彻了科研精神。”
柳兰京急忙反驳道：“那是我朋友，不是我。”
莫雪涛微微一笑，从桌上的论文纸中抽出一张，转到反面，露出柳兰京的一张肖像，就是当初苏妙露随手画的一副，正面是废弃的论文，他却舍不得丢掉。莫雪涛道：“我想你应该还没有自恋到画自己的地步。就我来看，画的很不错。”
柳兰京举手认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坦白。她是我妈雇来和我恋爱的。因为我说到独身，再也不恋爱结婚了。就我的经验来看，她虚情假意的时候很多，但是偶尔会有真心。”
“这也很看出来吗？”
“当然，两性关系里能用的心机有很多。要么是表现出反差，平时严肃的人，私下里展示活泼的一面。要么是唤起保护欲，展示楚楚可怜的一面，提供易得性。要么就是故意表现得特立独行，吸引关注。”
“你是在意她对你用手段了？”
“不在意，恋爱里的心机，我也会用。但我就是用得太多，厌倦了。让别人喜欢你，和让她们爱上你是两回事。英俊、体贴、温柔、幽默，女人很自然就喜欢你，谁不喜欢完美情人。但我不完美。本质上我是个情绪不稳定的人，还很任性。我发火时还会摔杯子。”
“那你可以考虑用不锈钢的杯子。”莫雪涛微微一笑，继续道：“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不要给自己这么多的压力。没有人是完美的，我们并不是因为完美才会被爱。爱只是在那里。你看，对我们的研究来说，爱是很荒诞的东西。刺激癫痫病人的尾状核，他会爱上医生。刺激丘脑分泌多巴胺，也会感到爱。爱就像饥饿一样，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爱不神圣，但也不稀有，该到来时就会来。”
“所以呢？”
“你应该去试试。我觉得恋爱不需要这么复杂，顺其自然就好，””顺其自然？”柳兰京冷笑一声，站起身说道：“说实话，莫教授，我有点讨厌你。你人太好了，所以只要简单做自己就可以了。你不理解，做自己是不够的。其实女人有好嫁风，男人也有好娶风，工作体面，长相周正，不能太英俊，品味也要一般，人呆一点，关键是脾气要好，你就算是这种，除了没头发之外。”
“所以呢，你的意思是？”
“你不明白我的处境，我是个垃圾。爱情的把戏对我来说很困难。”柳兰京拽着莫雪涛出房间，走廊上，有位中国女游客正在等电梯，二十来岁，正拖着行李箱。他凑在莫雪涛耳边，低声道：“我们和她一起搭电梯，出酒店前，我就能要到她的电话。”
莫雪涛笑了笑，将信将疑。柳兰京甩开他，走到女游客身后，故意从后面撞了她一下。她站不稳朝前踉跄了一步，柳兰京急忙扶着她，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戴眼镜，你没事吧。都是我不好。”
她勉强微笑，摇了摇头，说道：“没事。”莫雪涛从后面看得一清二楚，她的眼神已经黏在柳兰京身上了。
“行李我来帮你推进电梯吧。虽然只有一点路，但就当我给刚才的事道歉。”见对方犹豫，柳兰京就半开玩笑道：“你千万不要当我小偷啊。我把房卡给你看一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唇边带点笑意，对方道着谢，把行李给了柳兰京。
电梯到了，莫雪涛匆匆忙忙插在两人中间，挤进了电梯。柳兰京故意不去看他，只盯着行李牌，笑道：“原来你姓白啊，这么巧，我妈妈也姓这个。”
“是嘛，那真的是很巧了。你来日本做什么，不像是旅游的？”
“就过来开个学术会议。”
她的眼神略有惊叹色，问道：“你是搞科研的吗？大学里的老师吗？那很厉害啊。”
“你觉得厉害，那太好了，很多像是这样的漂亮女孩听到之后觉得我闷死了。不过也是很巧，这个会议是提前一周了。如果没有提前，我大概还碰不到你。你是今天就要走了吗？”柳兰京瞥了一眼显示屏上的示数，已经到10楼。
“对，今天晚上的飞机。”
“那你走的有点早，不过可以在机场多逛逛，出门在外总是有机会碰到平时没机会见的人。”
叮的一声，五楼到了，推推搡搡上来七八个人。柳兰京靠近对方朝里退了两三步，却努力不碰到她。她的头刚好到他下巴处，头一低，眼神就划过他的领口。她低声道：“你的香水很好闻。是什么牌子的？”
柳兰京对了个口型，却故意没说清，引诱她凑近又再问了几遍。
电梯门口了，外面一圈人又推推搡搡着下去了。柳兰京依旧帮她把行李推到门口，问道：“要叫酒店前台叫车吗？”
她摇了摇头，只腼腆笑着，说道：“能加你一个微信吗？”
“我没拿手机啊。”柳兰京眨着眼睛坏笑，对上她片刻黯淡的眼神，直接伸出手，说道：“你要是不介意，写在我手背上好了，我今天会努力不洗手。”
她挡着嘴，笑得又惊又喜，莫雪涛掩身在旁，全程观战，则惊得无话可说。
游客走后，柳兰京掏出一张湿纸巾，漫不经心擦去手背上的号码，叹气道：“你看，就是这样，我总是太容易让别人喜欢我，然后更快地被讨厌，要是我联系她，然后我们恋爱，等三个月蜜月期一过，就开始吵架，然后就分手了。我就这样的人，大家喜欢我，但不爱我，有时会恨我。”
“你到底会做什么事啊？”
“突然失踪，突然失联，吵架时口不择言，刻薄起来连自己都骂，积极散播负面情绪，发邮件和人分手。”
“那确实有点过分了。你也不用因为家庭不幸福而自暴自弃。”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家庭不幸福？宋凝告诉你的？”柳兰京眼神一凛，冷冷扫过去。
莫雪涛急忙解释道：“你先别紧张，宋凝什么都没说，她是有职业道德，不会透露任何客户的私事。只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好意思和你说。你博士毕业的时候，花钱雇人来假扮你的父母。人是在唐人街找的，开餐馆的是吧？那是我一个远方的亲戚。”
“你亲戚店里的菜还好吃的，虽然挺油的，但是很好吃。”
“他们还记得你的，你的名字很特别。他们和我说的时候，我第一次还以为是重名，后来才知道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你父母过世了，一直不好意思问你。”
“对不起，我刚才有点激动了。原谅我。”柳兰京苦笑着耸耸肩。他毕业那年柳子桐摔伤了腿，父亲太忙，母亲要照顾哥哥，柳兰京也不愿低声下气请求父母来参加毕业典礼，索性去唐人街雇两个演员，方便省事。
他懒得多做解释，只淡淡道：“那些从不健康的家庭长大的人，往往有着不健康的性格。你说，这样的人还能得到普世的幸福吗？”
莫雪涛道：“这我说不好，但我觉得，恋爱有技巧，爱情没有捷径。你先要放下你的戒备心。无论你对幸福的标准是什么，你至少要让自己高兴点。原生家庭的幸福和成人后的幸福这两个因素，有相关不代表有因果。这种最基础的道理，在做实验时是这样，在生活中更是这样。”
“真会说话，莫教授。”柳兰京笑笑，“你有空的话也跟我一起去参加我朋友的婚礼吧，我叫上宋律师，你们正好碰个面。我要见的那位小姐很凶的，要是到时候她打我，你们到时候还能帮忙叫个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