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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人心能维修,家人可回收

    古时候抄家,打仗时逃难,家里遭了强盗,都不至于有这么乱。客厅里散落了一地的碎片,柜子上的花瓶碎了,酒柜也翻倒了,里面成套的鎏金水晶酒具,只剩一个杯子还完好。天鹅绒的沙发上破了个口子,天价的音响里浇了水,手工地毯上酒污水渍,深深浅浅,洇出画来。柳兰京就席地坐着,在一团废墟里抽着烟,背后是一面黑漆金地的古董屏风,暗色的背景映衬得他脸颊愈发苍白。

    苏妙露缓了缓神,才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柳兰京又发癫痫了,他大概挣扎着想回卧室去,可是撞翻了酒柜,里面的东西全碎了,他竭力让自己离碎片远一些,就往沙发的地方爬。等有些力气后,就抓着沙发扶手,一点一点爬起来。她见过柳兰京怎么样在发病后勉强自己的,像是不会游泳的人在游泳池滑倒了,指甲抠着瓷砖也要站起身。至于音响是怎么倒霉的,她也说不准,看样子是柳兰京自暴自弃了,眼看家里弄得一团糟,索性继续糟蹋他的家。反正是他的钱,他也不在乎。

    苏妙露把地上的碎片踢开些,坐在柳兰京身边,若无其事道:“我还不知道你会抽烟呢。”

    柳兰京道:“读研究生时学会的,后来戒掉了,不过压力大时还是会抽的。”

    “为什么要戒烟?”

    “因为可乐不杀精,尼古丁是真的杀精。”

    苏妙露笑笑,飞快地一伸手,把烟从柳兰京嘴里抢过去,叼在自己嘴里,悠悠吐出一口烟,并不说话。柳兰京带点感激的眼神,赞许了她此刻的沉默,他们无言地并肩坐了一会儿。苏妙露温柔地摸着他的手,仔细检查伤口,他的左手心里有一道细长的刮痕。她轻轻握住,问道:“怎么弄伤的?”

    柳兰京苦笑道:‘“我被我妈养的猫亲了一口,就留下这样一个吻痕。”

    苏妙露捧着他的脸,在面颊上也轻轻落下一吻,笑道:“我也亲了你,怎么就没有印子。”

    “那是你亲得不够用力。这样才对。”柳兰京扳过她的肩膀,以一种近于狂乱的热情吻她,手指搅在她的头发里,眼睛微微飘着,露出一种茫然的期盼。苏妙露闭上眼不去看他,放任他把自己抱在沙发上。她的手上夹着烟,依旧在烧,手指一松,就落在茶几上,实木的桌子面上烧出一个白印。她懒得去替柳兰京心疼。

    “让我绑一下。”他垂着眼,带着委屈巴巴的腔调说话。苏妙露只得举手投降,他把她的腰带一解,一拉,就往她手腕上绕,打了个活结。

    柳兰京的手指点在她锁骨中央,扣子一颗颗撇开,像是弹琴滑指,自上而下一溜,就溜下去了,细细密密捎来一阵痒。他的吻又带着啃咬,热的吐息摧枯拉朽烧下来。一个浪打过来,就此天地不知了。

    结束后苏妙露微微喘息,趴在沙发上。手腕上的腰带绑得松,中途结就松了,她不敢动,只是因为柳兰京总要腾出一只手与她扣住,这才是死结。

    她站起身,从地上一件件捡衣服。柳兰京的裤子甩在地上,后面口袋的位置有血迹。她用食指戳戳柳兰京,问道:“小少爷,你怎么了?裤子上几滴血啊。”

    柳兰京把衬衫盖在脸上,一本正经道:“这说明你夺走了我的贞操,要记得对我负责。”

    苏妙露把下摆掀开一个角,像掀盖头似的,打量着柳兰京,笑道:“我怎么觉得我从来没勾引到你,反而是你一直勾引我。我每次要认真和你谈谈,你都耍无赖把我骗上床。”

    “现在发现已经太迟了。你就是拿我没办法。下次我再勾引你,你还是要上当。”他忽然站起身,走到客厅的一副画面前。这是朋友送给他的一副胶网画,画的是宇宙,旁边题了一行小字,写道:“月亮能维修,太阳可回收”。

    柳兰京冷笑,便用记号笔划去那行字,改成:“人心能维修,家人可回收”。苏妙露上前,从后面轻轻抱住他。他们又坐回沙发上,他枕在她腿上,她仔细摩挲着他的头发。

    苏妙露说不清有多喜欢柳兰京,但她确实喜欢这种时刻,他像孩子一样依偎着索取她的安慰。施爱比被爱,更让她快乐。

    他们的家庭各有各的隐痛,处世又是各有各的荒唐,凑在一起,反到有一种安宁的平和。接下来一整天都待在床上,湿的,热的,软的,她假模假样地要逃,他揪着她的脚踝一扯,拦腰抱回去,翻过身。到最后床单上都撕了条口子,也没人留心。

    客厅没有收拾,三餐都是叫外卖,苏妙露穿着柳兰京的衬衫,一条腿架在他肩上,

    第二天保洁阿姨来收拾房子时,注视他们的眼神都带点意味深长。苏妙露也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躲进卧室里不管事,留下柳兰京一个人,摸着下巴,徒劳地解释是喝醉了。

    苏妙露听着外面吸尘器的声音,把脸埋进鹅绒被里,像落在厚厚的云里,心里却隐约有些不安。富贵滋养人,富贵也驯化人,她在柳兰京家住了不到半个月,再回自己家时已经不适应了。纱窗上全是灰,房间小得逼仄,淋浴器的把手上结着一层棕红色的铁锈,像是人脸上长出的疣。她恍惚间觉得这房子不能住人,可是她也在里面住了许多年。

    她提醒自己千万谨慎些,柳兰京的钱是他的,她再怎么爱他,这财富也不是她的,能享受他的好是一种运气,但绝不该心安理得。

    保洁走后,柳兰京回房间继续给她上课,苏妙露这两天新鲜感过去了,心不在焉起来,十道题错了一半。柳兰京给她讲解,她就嬉皮笑脸混过去,道:“你啊,还是放过我吧,我就不是读书这个料,大学毕业后就没怎么看过书了。”

    柳兰京沉下脸,一本正经用秀丽笔在她脸上画了个王八,正色道:“你给我长个教训,下次不准再说这种话。我是很认真的。”

    “有多认真?”苏妙露仍是不以为意,往他怀里一倒。

    柳兰京推开她,单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看着自己,说道:“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我能猜到你这种长相的女人,肯定是收到了许多误导。周围人都告诉你,只要有脸就够了,日子也能过得不错。他们没有一个在意你的能力,也根本不尊重你。但是你要看得起你自己。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脸你很快就老。你现在已经比我认识你的时候老了。”

    “真的?”

    “我现在就能看到你的泪沟,不开玩笑。人都会老,我也比你认识的时候老了,我一天找了三次眼镜。”

    “你那是老年痴呆前兆,别把我算上。”苏妙露神色一顿,问道:“别人看不起我,那你看得起吗?”

    “你要再这么浑浑噩噩的,我是真的会看不起你的。别人怎么说不重要,你的爸妈的意见你也根本不用听,他们自己混得不怎么样,传授的也不过是些混日子的经验。但是我的意见你要听着,我说你可以,你就是可以。你人不傻,只是太迷茫,多读书,多接触外面,眼界开了,自然就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你还是第一个和我说这种话的男友。”

    柳兰京冷笑一声,说道:“你之前的男友什么身份?我是什么人?拿他们和我相提并论,不合适吧。”捎带些赌气,他又拿笔在她左眼上画了个圈,“你最好认真点,接下来你做错一道题,我就给你画一道,我可不管这个印子能不能洗掉。”

    苏妙露顶着一脸的涂鸦上了大半天课,擡头往镜子里一望,又好气又好笑。她洗脸时正巧手机铃声响,手忙脚乱着手机差点掉进水里,好不容易抓住了,定睛一看,是谢秋的来电。

    谢秋寒暄了几句问她好,又问她现在是不是还同柳兰京在一起。听她的口气,像是欲言又止,苏妙露猜她有求于自己,却又不敢主动问,怕伤了她自尊。

    她正犹豫着,谢秋却道:“你现在倒是过得不错,认识了柳兰京这样一个人。很多事情真是意料不到,我读书这么多年,反而比不过你这样。”

    这话太泛酸了,苏妙露有些不自在,口气生硬道:“什么叫我这样的?我又不是在他身上捞金,傍大款,他的归他的,我的归我的,分手的话我一样带不走的。”

    “可是眼界和人脉总是不一样了。这你总是要承认的。”

    “我又不像你要创业,有着点人脉有什么用。你到底有什么事?”

    谢秋吞吞吐吐道:“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和你父母怎么样了了?之前吵得很凶的样子,现在好点了吗。”

    苏妙露道:“好点了,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先挂了吧。”

    谢秋挂断电话,无可奈何叹口气,她其实是想让苏妙露帮着找工作,可是开不了这个口。

    谢秋不爱麻烦别人,从小到大,凡事都是靠自己,也是靠自己跌了个大跟头。如果她和苏妙露不熟悉,倒也能拉下脸来求她。可她先前就找苏妙露借了钱,勉强还上,现在又要求她找工作,这么麻烦她,生怕让她看不起。再一个,面上虽说是托苏妙露帮忙,其实是找柳兰京求助。谢秋不喜欢柳兰京,觉得他心机深沉,生怕苏妙露和他分手后,他借着这笔人情债为难她。

    她格外珍惜与苏妙露的友谊,小心着为她着想,可话一出口却像是在埋怨她。为了这点自尊心,谢秋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谢秋这段时间投出去十几份简历,参加了七八场面试,却没一个公司愿意招募她。她的优势劣势都是一目了然。优势都写在简历上,名校毕业绩点高,英文流畅,还会法语,各类实习也多。但她看着又不像是个好员工。一来她有创业经历,大公司第一轮就要筛掉这样的人,生怕她心不定,倒是拿着公司的人脉再创业,不愿安心当个螺丝钉。第二,她是个未婚未育的女性,前车之鉴太多了,一不小心女员工入职后就结婚生孩子,休上半年产假,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又专挑竞争激烈的高薪工作,不到两万月薪的连看都不愿意看。于是愈发希望渺茫。

    昨天面试时,女面试官直截了当问她道:“你说你现在没有男朋友,五年内不会结婚生孩子,这有什么证据吗?怎么保证?”

    谢秋被问得怔住了,口不择言道:“那你们想让我怎么证明?去医院上个节育环吗?”

    “倒也不是这么意思,主要你也快三十岁了,想法一天一个变,就算今天真的不想生孩子,说不定再过一年你就特别想生孩子,见到人就想结婚。这以前也是有的。”

    谢秋急了,说道:“你真的很不专业,退一步说,我愿不愿意结婚,这是我的私事。在国外,你问这种问题我是可以告你的。你们又不是妇产医院,不关心我的业务能力,不关心我的职业素养,整天关心我生不生孩子做什么?”

    对方说道:“既然你说是私事,那你这个意思就是,你有可能在入职五年内生孩子了?”

    谢秋气得无话可说,抓过包夺门而出,找了个就近的商城,躲在厕所里偷偷哭了一阵。回去后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对母亲说道:“这家公司没我想象得那么好,薪酬给得不如上一家高,我再等等别的回音。”

    “你也不要这么挑,看得过去就好了,大不了骑驴找马。先找份工作,至少有社保。”谢母正忙着拌馄饨馅,头也不擡。之前谢秋说要吃馄饨,她暗自记下,嘴上抱怨麻烦,实际却一大早就去买菜。下馄饨的肉汤在炉子上炖着,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出一种温热的肉的香气。

    谢母把馄饨汤倒出来,放上蛋皮和紫菜。这是谢秋从小到大看惯了的步骤,她读书时每次考试成绩不错,母亲就会煮馄饨吃。围裙换了许多件,连带着母亲的背影也从瘦瘦窄窄,逐年往横向里拉扯。

    谢母有时候会欣慰道:“你真是挺乖的,不用我操心,连吃的方面也很简单。”

    谢秋从小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这句话是她的奖状,也是她的牌匾,注定要扛着过一辈子。她每次吃着馄饨,都会暗下决心,以后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她原本满心以为,只要够勤奋,大学毕业就是坦途,可现在不单要靠母亲的钱还债,连找份合意的工作都困难。她像是失足落在河里的人,越是挣扎着要上岸,越是被水流推着漂得越远。

    谢母把馄饨端上来,她自己则和从前一样,端坐着看谢秋吃。谢秋心里一酸,不敢声张,一滴泪落在汤碗里。

    谢母诧异道:“你的眼睛怎么在掉眼泪啊?”

    谢秋低着头,含糊道:“热气熏的。”

    “那你慢点吃啊,又没人和你抢。”谢母笑笑,继续道:“对了,小秋啊,妈妈和你说件事,就是那个小王啊,他可能来我们家一趟。”

    谢秋猛地一擡头,像是周身的刺都扬起来了,戒备道:“你还在和他谈恋爱啊?他来我们家做什么,看房子吗?”

    谢母让女儿盯地有些窘,小心翼翼道:“就是吃个饭,小场面,你也一起陪着,你们就见过一次,也要好好认识一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和他结婚啊,急着让我叫他后爹啊。”

    “小姑娘话也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你和他熟悉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我看你对他好像有点误会。”

    “什么误会,他就是心术不正,刚见面的时候他对你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等你说拆迁有几套房,他才热情起来了,没多久就忙着给你买礼物,请你吃饭,各种讨好你。他不就贪图你的房子啊,难不成家里缺一个妈,想着把你供回去啊。”谢秋一急,赌气的话就溜出口了。她自己也觉得不妥,但没机会道歉了,话赶话的,她母亲也真的动气了。

    谢母嚷道:“你怎么这样子说话啊。你真是一点都不体谅妈妈,你这个死人爹,脚一蹬就断气了,钱么留不下来,债倒是一堆,我为了你辛辛苦苦,这么多年都不改嫁。我现在好不容易祖坟上冒青烟,有个人可以靠一靠,你就这么挑三拣四。我算是明白了,你开口就是房子,闭口也是房子,你其实才是心里最挂念着我的房子。你不要觉得我只有一个女儿,我就一定把房子留给你,我现在有钱了,以后谁对我好,我的钱就给谁。大不了没人养老,以后住养老院里去。”

    “你自己看着办吧,真要这么想,我无话可说。”谢秋把碗一推,愤而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