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洛阳国子监不同,长安国子监会考之前,会放三天假。
有人用这三天苦读,就是抱佛脚,比如梁令瓒和宋其明;有人用这三天流连花丛,美其名曰战前誓师,比如源重叶。
还有人连影子都看不到,比如陈玄景。
帖子送到陈家的时候,已经是假期最后一天的晚上。苍伯正要扔掉,陈玄景接了过来。
拜帖考究而清雅,与他的拜帖花纹样式十分相似。每年的会考前一天,他都会收到这一样份帖子。
“走,去赴约。”
陈玄景吩咐。
苍伯明显地一愣。
天上居的雅间里,南宫季友含笑起身:“我还以为,陈兄这次一如既往不会赴约呢。”
“那南宫兄岂不又要白等?”陈玄景道,“从正义堂到率性堂,每次会考前南宫兄都约我相见,我因埋头苦读,以至一再错过。今年是最后一年,我再不来,岂不是太过失礼?”
南宫季友深施一礼:“多谢陈兄赏光。”
陈玄景还礼:“多谢南宫兄盛情。”
两人弯腰行礼的模样像是拿尺子量出来一般,宛如照镜子。
短暂的一顿后,两人同时抬起头,脸上有着完全相同的、尺寸完美的微笑:
“请。”
“请。”
两人分头落座,南宫季友提起酒壶,将两人面前的酒杯满上。酒色殷红,盛在杯中,如血一般。
陈玄景拈起杯子,皱了皱眉。
南宫季友眉头一跳:“怎么了?”
“这上等的乾和葡萄应该用玉杯玉壶,用瓷的,稍差了些味道。”
南宫季友笑道:“果然还是陈兄有雅趣,姑娘们送来时用的是玉壶,可惜被我失手打碎了,只得换了瓷壶,还请陈兄莫要怪罪。这冰瓷洁白如雪,颜色类玉,勉强也能当得玉壶用了。”
陈玄景没说话,伸手探向玉壶,一时没拿动,看了南宫季友一眼。
南宫季友顿了顿才松手,五指在袖中,紧紧抓住衣袖。
壶在陈玄景手中,陈玄景就在灯火细看,半晌,微微一笑:“确实是好瓷,洁如冰雪,比玉壶也不差多少了。”
南宫季友暗中松了一口气:“陈兄果然好眼光。再尝尝这酒如何。”
陈玄景端起杯子,再观酒色,再闻酒香,正欲饮时,忽然顿住,笑道:“南宫兄不喝吗?”
“喝,喝,自然是喝。”南宫季友举杯,“我先干为敬。”说着便一口饮尽,杯底在灯下晶莹闪亮。
陈玄景迎着他的目光,一仰头,喝完杯中酒,微微一笑:“果然是好酒。”
南宫季友看着他喝完的酒杯,眼中几乎涌现狂喜的神采,正要再斟一杯,陈玄景接过酒壶,替两人斟满:“明日就是会考,下次再坐在一起喝酒,南宫兄已经不知在何处高就了,来,这一杯我敬你。”
南宫季友从来没有和陈玄景喝过酒,实在不曾想,平日里那要冷淡高傲的陈玄景,喝起酒来竟像是变了一个人,酒到杯干,一点都不带含糊的。一壶酒很快喝完了,陈玄景提着酒壶倒不出酒来,嚷道:“上酒,上酒!”
南宫季友连忙接过酒壶:“我这就去添些。”
陈玄景含糊道:“让下人去便好……”
“给陈兄备酒,自然是我亲自去才够诚意。”南宫季友说着起身,微微一晃,大约是喝得有点急了吧?抑或是这葡萄酒就是比清酒要烈一些,他觉得脑子有些昏沉。用力甩了甩头,他提着再次装满的酒壶回来,陈玄景的头已经俯在桌上,宽大的衣袖差不多覆住了半张桌面。
“陈兄,陈兄?”南宫季友压抑着声音里的喜悦,低声唤。
“再……再来……”陈玄景无意识挥了挥手。
“你喝多了,陈兄。”南宫季友一晃,在他席边坐下,看着醉得一塌糊涂的陈玄景,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个笑容不是平日里从陈玄景身上学来的那一款,而是混和着贪婪、妒嫉与狂喜的笑容。这是他真正的笑容。
“陈兄啊陈兄,知道我为什么总要在会考前请你吗?因为在会考里,只有你一个人压在我头上,要没有你,我就是太学第一!哈哈,什么太学双璧,你不喜欢听见这四个字,你以为我喜欢?我他妈比谁都讨厌好吗?那些人当着我的面叫什么太学双璧,一转眼就说我只是你的跟屁虫,什么都要跟你学!你以为我愿意啊?你笑得这么假,站得这么直,连翻一页书都跟旁人不一样,你以为好学?你惺惺作态也就罢了,偏偏我那个顽固老爹一心想要我成为第二个你。好像只有成了第二个你,我才能像个贵公子,我只好学你,学你的一举一动,学你的一言一行……”
南宫季友说着,摩挲着酒壶,眼中有异样的光:“不过从今以后,我用不着再学你了……因为从今以后,我就是太学头名,而你,什么都不是……哈哈哈哈……”
一定是太兴奋了,他感觉到脑子一阵阵晕荡。
这就是,胜利的喜悦吧?
这个他最讨厌的人,终于被他踩在了脚底下,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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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令瓒人生第一次坐进了太学馆,靠在窗边。
知道今年会考有个跨考的傻子后,每个生徒进来时都向她行注目礼。
宋其明离她有三五人的席位,学渣考前综合症又犯了,开始脸色发白两眼无光。
监场学正行过礼,除去试卷蜡封。
窗外有夫子和卫军来回走动,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众人脸上都是一忧急模样,甚至南宫祭酒也来了。
“……怎么还不来?”
“迟了便算缺考了……”
隐隐有这样的议论声。
谁没来?
梁令瓒有一丝分神,不会是陈玄景吧?他一直远游远游,也不知道回来没有……应该回来了吧?毕竟是会考,对于率性堂来说更是格外重要……
“收心。”试卷发下,学正提醒。
梁令瓒立刻坐正来,展开试题一瞧——
“《周礼》言农政最详,诸子亦有农家之学。试陈教农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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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怎么样?”闵学录一直在考场外守着,一见刘学录出来,连忙问。
刘学录摇摇头,把试卷拿给他看。
闵学录对此道一窍不通,但看刘学录的神情,已经有了不详预感:“你没教过?”
“时间还是太短了,《周礼》是教了,诸子却只读了零星几篇,唉……”
闵学录呆了半晌,喃喃:“我就说这孩子胡来,算学馆待得好好的,偏要去太学馆……太学馆岂是那样容易进的?”
刘学录也是愁眉不展。
忽然一队卫军经过,急冲冲直奔大门,刘学录问了一句,卫军说明缘由,闵学录诧异至极:“你说什么?陈玄景没来考试?!”
他嗓门大,风把这一句清晰地送到了窗内。
正苦思冥想的梁令瓒一怔,“嗒”地一下,蘸饱墨的笔落在纸上,留下浓黑的一坨墨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