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季友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脑仁儿一跳一跳,头疼欲裂。
还是在天上居的雅间,但蜡烛已经熄灭,桌上汪着一滩烛泪。
他发现自己的手脚不听使唤,用尽力气强撑着起身,跌跌撞撞过去推开窗子。
窗外一片明亮,太阳已经升到头顶。
他的眼前发白,几乎晕过去。
身后传来流水声,一人坐在帘后,只瞧见一幅衣袖微微晃动,酒壶在逆光处发着淡淡的玉光。
“醒了?”
帘后人一手提壶,一手执杯,走了出来,长发随意披在身后,轻袍缓带,飘然若仙。
同样是宿醉,南宫季友脸色发青,面目狰狞,他除了脸色稍有些苍白外,与并时没有任何不同。
将酒杯放到南宫季友面前的桌上,他另取了一只酒杯,自斟自饮,一杯喝完,见南宫季友那杯没动,道:“放心,这把不是鸳鸯壶,不管从把壶盖拧向那一头,倒出来的酒都没掺药。”
“你……你早就知道了?!”南宫季友面容扭曲。
陈玄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迎着日光,闲闲地欣赏着杯中酒胭脂般的颜色,“这长安城里的种种花活,还真没什么我不知道的。”
“知道你还喝?!”
陈玄景笑了一下,笑容里毫无温度:“我要是不喝,你怎么会喝?”
“你——你——”南宫季友忍不住后退一步。从进入太学的第一天起,他就观察这个人,研究这个人,模仿这个人。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猛然发现他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人,这个人根本就是个——
“疯子……疯子……疯子!”南宫季友咬牙切齿,抓起身边的花瓶,就要向陈玄景砸下去,“你他妈就是个疯子!”
就在这时,雅间大门“哐当”一声被撞开,护监卫军闯了进来。
卫军们当场楞住。长安国子监中最出色的两名生徒混迹烟花之地错过会考,已经是让人震惊的奇闻,这会儿看上去其中一位正打算朝另一位动手,更是让卫军们怀疑自己的眼睛。
领头的僵了片刻,才颤巍巍高声喊道:“祭、祭酒大人请二位速速回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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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季友跟着卫军走了,陈玄景却没有。
苍伯打着手势劝他:“误了半日,还有下半日,还有之后诸艺,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陈玄景背靠在帘后,半张脸隐没在幽暗中,声音轻得像一缕幽魂:“不,来不及了。”
苍伯僵立片刻,打着手势:“是为了梁令瓒?”
陈玄景没有说话,良久,道:“苍伯,出去好吗?我想一个人待着。”
苍伯无声地叹了口气,带上门离开了。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安静得寂静得程度,酒从壶里流到杯子里,声音像是在山涧里的奔流的小溪。
他放慢了速度,斟得很慢,很慢,于是声音便小了下来。
时间一点一点消磨,窗外渐渐显出昏黄的颜色。
把酒送黄昏,点滴是泪痕。
忘了是什么时候听过的小曲,无端地浮上心头。他已经决定把心事抛远,心便长久地处于一种空洞的状态,什么悲伤忧愁,都是空的。
门再一次被推开,窗外已经全黑了,他道:“苍伯,出去……”
话没说完,衣襟被人握着拎起来,源重叶道:“好你个陈二,这是发哪门子疯?会考也敢缺席,你不要命了!”
陈玄景一点一点把衣襟从他的手里抽回来,理了理,姿势堪称端雅,语气也十分平静:“爬墙出来的?”
“不是,我装着犯了急病,他送我回家服药。”
这声音入耳,陈玄景整个人僵了一下,视线扫向源重叶身后,在那里站着一个纤小的人影,一双大眼睛闪着幽暗的光,迟迟疑疑地问道,“你这是……出什么事了……”
陈玄景静了半晌,蓦然道:“出去!”
声音之大,吓了梁令瓒一跳,他好像下一步就要冲上来把她扔出去似的。
源重叶拦着陈玄景:“别发疯啊,关心你还关心错了是吧?你缺考还有理了是吧?太学一贯以来的头两名统一缺席,我是亲眼看见你在这儿,才知道你是在享受人生,不然还以为你是豁出自己的前程给梁令瓒铺路呢,我说,就算是卫灵公待弥子瑕也不过如此吧——”
话没说完,肩上一股大力袭来,他连退几步,直跌在地上,才讶异地反应过来,陈玄景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推得这样用力,好像要把他推出视线之外才甘心。
什么叫亲如手足,梁令瓒是从陈玄景和源重叶身上看到的,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她愣了一下,扶起源重叶,才望向陈玄景。
没有点灯的屋内被黑暗所笼罩,在热闹的天上居仿佛是突然陷下去的一块,檐下红灯笼的光芒隔着窗纸映稀薄的一层,在这暗陈的红色里,陈玄景站立着,像一道孤独的剪影。红光在他的衣袖在微微反着光,梁令瓒看到那片光在微微闪动,忽地,她明白了,那是陈玄景在发抖。
“出去……”陈玄景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统统给我出去!”
“陈兄,你又不是知道源兄的性子,他胡说八道惯了的,你别往心里去,跟我们一起回监中吧,明天还要考射和御——”“
陈玄景一声暴喝,打断她:“给我滚!”
梁令瓒僵在当地,这不是她第一次挨陈玄景骂,却是第一次从陈玄景的语气与神情中,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厌恶与抗拒。
底下那些话被堵在胸口,梗得她无法呼吸。
“算了,走吧。”源重叶从地上爬起来,“由他去。”
梁令瓒挣了挣,挣不过他的力气,给他拖了出去。两人才出不远,房门“砰”地一声关上。
这种待遇梁令瓒也不是第一次享受,可是,和以前不同,她觉得这门好像是砰一声直接砸在她的脸上,不,是直接砸在她的心上,心上重重一疼。
源重叶自言自语:“糟糕,真生气了……”
她挟怒瞪他:“把我们比作卫灵公和弥子瑕,他能不生气吗?”
“你第一天认得我?看不出来我是开玩笑吗?”
“我知道你开玩笑有什么用?他当真了啊!”
“就是这点不对,你都知道是玩笑话,他居然当真了……”源重叶摸着下巴,皱眉,忽地,目上光投到梁令瓒身上。
梁令瓒正暴躁不安,一瞪眼:“看什么看?”
源重叶没有说话,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眸子亮得出奇。
梁令瓒正要开口,忽听一声门响,源重叶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拖进转角处。
门开处,陈玄景走了出来,长袖,长袍,长发披散,红灯笼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光,他缓缓从走廊经过,留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胸膛里不知哪一处传来强烈的疼痛,梁令瓒的手指死死抠着围柱,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冲出去追上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玄景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他是行走在云端的神仙人物啊,为什么此刻却活得像一个见不得光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