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柳枝意在原地站了几秒,嘴唇张了张。
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上前扶住了姥姥的手臂。
姥姥显然是糊涂了。
她在站直后，‘啊’了几声，连裤子都没有拉上,脑袋左右摆了摆,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眼看着人要往前走,柳枝意立马拉住人。
姥姥：“蓉啊……蓉……”
柳枝意放柔了语调,一边拉裤子一边哄道。
“妈妈不在家里，我们先把裤子穿起来好不好？”
姥姥转过头，神情茫然，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但好歹算是安静了下来。
柳枝意一手扶着她，一手去勾餐桌上的抽纸。
擦拭的途中，柳枝意看到了纸尿裤。
在这一瞬间,她心中五味杂陈。
姥姥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叫：“蓉啊……蓉啊……”
柳枝意拍了拍姥姥的手,不厌其烦地重复哄道。
“妈妈不在家，先穿裤子。”
姥姥似乎陷入了某种循环,她总是对外界懵懵懂懂,脑中的记忆系统也出现了问题，不停地向柳枝意发出同样的呼唤。
柳枝意努力地和心中负面情绪对抗。
她忧心杨老师躲在暗处虎视眈t眈,又得专心听姥姥说话,然后动脑筋思考怎么安抚姥姥的情绪。
可姥姥不明白，她似乎连自己现在在哪儿，面对什么样的情况都忘得一干二净。
只会不断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
“蓉啊……蓉啊……”
柳枝意不想承认,但真的，真的非常折磨人。
好不容易穿上裤子,姥姥又开始扯纸尿裤。
柳枝意：“怎么了？”
姥姥也不说话，只是继续揪。
柳枝意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她只能看着，然后问。
“是不是不舒服？”
姥姥还是不理她，自顾自地扯了好几下，眼看着要脱裤子。
柳枝意连忙上手帮忙，然后姥姥脱了裤子，把纸尿裤揪开丢在地上，这才晃悠悠地转身往卧室里走。
柳枝意提着裤子赶紧跟上。
好不容易姥姥上了床，就是怎么都不愿意穿上裤子，柳枝意只得用被子把她腿包起来避免受凉。
柳枝意坐在床边等了一会儿，确定姥姥睡着以及沈颂月的外套好好套着后，才踮着脚跑到厕所里找拖把。
虽说副本里做卫生没太大意义，可客厅里放着那么一大摊尿液，也不知道姥姥犯糊涂会不会爬起来在客厅里走，滑倒了就得不偿失了。
胸膛：“累啊……”
柳枝意捂住胸口。
“好了吗？”猫背对着客厅坐在防盗门前。
“好了。”柳枝意弯腰继续拖地，“你怎么背对啊？”
猫转过身：“非礼勿视，而且你姥姥那个样子，估计她也不想被外人看见。”
柳枝意没说话，埋头用力。
“和我说说吧。”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把一些心里话说出来，压力也会小很多，免得到时候你的胸口又乱说话。”
“我……”
柳枝意捏紧了手中的拖把把杆。
“姥姥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小时候，妈妈最喜欢带我去姥姥家，因为去了姥姥家她就不用做饭吃现成的。”
到现在柳枝意都记得妈妈当时的神态，眼睛亮晶晶的，凑着脑袋往铁门里凑，也不敲门，就甜甜地叫上一声。
“妈！”
然后姥姥就会‘哎’一声，从厨房里厨房，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小跑着过来开门，嘴里还嘀咕着要念叨几句。
“就踩着饭点过来。”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姥姥脸上的笑意隔着门都挡不住。
然后她推开门，糖醋排骨的香味混杂着酱烧鳊鱼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姥姥的糖醋排骨也很好吃，就是会比我妈妈做的要甜一点，但酱烧鳊鱼可是独家秘方，在外面酒店餐馆里都吃不到这种味道，连我这种不爱吃鱼的人都会吃很多，鱼表皮是脆的，但是肉却都腌入味，很嫩，就是有点咸，超级下饭。”
聊到姥姥的鱼，柳枝意就感到嘴里流口水。
和妈妈做饭，餐桌上总会有她爱吃的茄子和排骨不同。
姥姥的餐桌上是一定会有鱼的。
大抵是妈妈总是会对自己的女儿更加偏爱一些吧。
柳枝意：“就算后来我到外地工作，每个月也要回家一趟，然后和妈妈一起去看看姥姥，再一起吃顿饭。”
她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没有大富大贵，但是有酸甜的糖醋排骨和下饭的酱烧鳊鱼。
柳枝意：“明明……明明，我在一个月前，就吃过姥姥的鱼，怎么摔了一跤……什么都变了呢？”
她不明白。
为什么是她的妈妈？为什么是她的姥姥？
胸膛：“为什么是我？！！”
柳枝意死死按住因为吼叫而不断震动的胸口。
过了许久，吼叫着的胸口渐渐安静下来。
柳枝意撑着拖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接着她看了眼手表。
柳枝意：“心率有点高，看来胸膛说话和心率也有点关系。”
猫：“感觉好了些吗？”
虽然刚才心率有点高，但在发泄了一通情绪后，心率逐渐降低，一直嗡嗡嗡要说话的胸膛也平静下来。
柳枝意：“好多了，还是你们这些老前辈有经验。”
猫：“哭或者骂人都不是坏事，有情绪就要发泄出来，特别是在这种副本里，情绪这东西时时刻刻影响着副本。”
柳枝意点头，暗暗记下后，加快手中清理的速度。
清理完后，她尝试着推了推防盗门，没推动。
随后，她在屋内转了一圈。
柳枝意：“和我记忆中的家……不太一样。”
在妈妈把姥姥接过来照顾后，就让她回来的不要那么频繁，因为家里住的位置不够。
即便回来了，一天大多时间也是在医院帮妈妈搭把手。
那段时间，柳枝意在家里待的时间不多，而且家里总是充斥着洗涤剂的味道。
猫：“那当然，这个场景是由你姥姥记忆构建的。”
柳枝意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一直有种难以形容的骚味，很淡，被压在洗涤剂的气味之下，还是因为她刚才处理过姥姥的尿液后，才能分辨出这种气味的不同。
一开始，柳枝意还以为是自己没清理干净，可这个气味不光是客厅有，卧室里有，餐桌上有，沙发上也有……
“把纸尿裤穿起来。”
听到这道声音的时候，柳枝意弹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妈妈的声音，她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猫：“只是记忆回放。”
柳枝意停下了寻找的动作。
猫：“这个场景会回放你姥姥的一些记忆，用来刺激你。”
说了这句后，它顿了顿。
“马大姐就因为这个受了很大的刺激。”
所以是什么回忆，会刺激到她呢？
柳枝意想了很多。
——吱呀
沙发中间凹了下去，看着像是有人坐了上去。
在沙发折叠的凹陷处，柳枝意看到了一团黑影。
黑影：“我知道穿纸尿裤不舒服，可你夹不住尿啊。”
那是妈妈的影子。
柳枝意没能控制住，往黑影凑了过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听到熟悉的声音忍不住的想靠近，看到熟悉的影子想冲上去抱一抱。
柳枝意：“妈妈，妈妈。”
她伸出手冲着黑影揽了一下。
结果揽了一个空，人还从因为惯性从沙发上滚了下来。
猫：“只是一段记忆的回放，你妈妈不在这里。”
“我知道，我知道。”
柳枝意从地上撑起身，本以为枯竭的眼眶又开始向外冒着水。
“……可我就是，控制不了。”
沙发上的妈妈还在继续说话。
“您就体谅体谅我行不行，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您就尿一地不管，我还得拖干净怕你起夜滑倒，昨天我熬一宿拖地擦地……天天这么搞，我是真熬不住啊。”
“你就是嫌我麻烦。”
柳枝意身后幽幽地传来这么一句。
柳枝意听到姥姥的声音回头，她还以为姥姥从床上起来了，直到看到客厅里冒出的另一团黑影，才想起来这也是记忆回放的一部分。
妈妈：“我要是嫌弃您，就不会把您接过来照顾。”
姥姥没有说话。
但柳枝意听到嘶啦嘶啦的响声，就和姥姥之前拨弄纸尿裤的响声一样。
许久，姥姥的那团黑影才说了一句。
“我老了，连尿都尿不对了。”
——吱呀
沙发上的妈妈站了起来。
“你说这话就是想扎我心是不？”
眼看着两团黑影一副要吵起来的架势，柳枝意身体下意识地站在中间。
还没等她说话，妈妈先岔开了话题。
妈妈：“时间也不早了，洗澡吧，早点休息。”
姥姥嗯了一声，也没再多说什么。
沙发上的黑影起身，但还没站稳就往前踉跄着走了几步。
柳枝意立马上前去扶，可手臂却从黑影中穿了过去。
姥姥叫了一声，像是吓到了。
“蓉啊？”
妈妈：“没事，就是脑袋有点昏，不碍事。”
柳枝意紧跟在黑影身后，余光瞥到餐桌上的电子钟。
23：45
而电子钟屏幕的右下角还显示了日期。
9月25日。
那是她妈妈去世的前一天。
她脑中一片空白，紧接着就是耳边‘嗡’的一声。
再然后，等她回过神，身体已经自发的冲进了卧室。
她看到姥姥的黑影被妈妈的黑影扶上床，就这么和床上的姥姥重叠起来。
一瞬间，回忆竟和现实缓缓重叠。
而妈妈的黑影躺在了姥姥身边。
柳枝意往前走了几步，她不安地盯着床上的黑影。
就是这一晚，妈妈脑溢血去世了。
她在身上摸索，想找手机打急救t电话，可在碰到手腕上的手表时，又想起自己是身在副本里，是在观看回忆。
一时间，她感到了失落，又感到了难言的痛苦。
柳枝意渐渐意识到杨老师的意图。
是想让她看到妈妈临死前的画面吗？是想这样刺激她吗？
“真不是东西啊。”
柳枝意暗暗骂道，她摸着口袋里的水果刀。
“真就不是个东西！”
可理智上明明清楚一切，也知道眼下最好离开。
但柳枝意却擡不起脚。
妈妈去世的太突然了，好多事情都没有说清楚，也没有弄清楚。
她想知道妈妈去世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什么，想知道妈妈去世的时候……痛不痛苦。
柳枝意站了很久，站得她小腿都开始发酸，床上的黑影才终于动了。
是姥姥那个。
黑影颤颤巍巍地从床上撑起身，而在起身的同时，妈妈的黑影就从后面贴了上来。
姥姥反手打了妈妈一下，扭动着不让妈妈碰她。
随后，柳枝意听到了拨弄纸尿裤的响声。
妈妈像是放弃了，低声说了一句。
“唉……尿吧，我铺了尿垫。”
姥姥像是终于得到运行的小孩，还笑了一声，从床上翻了下去。
可就是这一下踩在尿垫上，尿垫又不防滑，便整个人往一侧一滑。
“妈！”
妈妈叫了一声，扑了上去。
两团黑影缠在一起，柳枝意看不出是谁摔倒了地上，只是听到了响亮的一声。
——砰
再接着就是。
——哗
后面就是柳枝意也熟悉的操作，妈妈将姥姥再次扶上床后，走出卧室拿了拖把进来。
柳枝意亦步亦趋地跟在妈妈黑影的身后。
看她忙里忙外，又是拖地，又是洗衣服，忙活到凌晨三点才重新爬上床。
躺上床的时候，妈妈揉了揉脑袋，嘴里忽地发出了一声干呕。
不知怎么的，柳枝意心脏就狠跳了一下。
她再也忍不住，跑到床边朝着妈妈伸出手。
不出意料的，手指再度从黑影里穿了过去。
她看到妈妈躺了下去之后，自己也跟着一起躺了下来。
没过多久，身旁传来了呼吸声。
但是很快，她听到呼吸声的频率出现了变化。
一开始是变得有些急促，接着变得很重，大口大口的呼吸。
柳枝意：“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她不停地向黑影伸手。
妈妈：“呕……”
她看到黑影的脑袋扬起，转向床边，发出了呕吐的声响。
柳枝意伸着手，她想扶住妈妈的头，可手掌却一遍又一遍的从黑影里穿过。
呕吐的声音越来越大，柳枝意看到黑影的四肢似乎在颤动。
柳枝意：“妈！妈！”
可她抱不住，也抓不住。
柳枝意：“救命啊！救命啊！”
她尖叫起来。
“姥姥！姥姥！”
柳枝意看到床上躺着的另一道黑影，大声叫喊着。
“120！120！！”
可床上的黑影一动也不动，像是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一般。
妈妈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呼吸声也变得越来越重。
柳枝意：“姥姥！”
但躺着的黑影还是不动。
“……嗬。”
柳枝意又听到了这个声音，只不过这一次，是从妈妈嘴里发出来的。
那是将要窒息的声响。
“……呼……嗬。”
“……呼……嗬。”
呼吸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在最后喷出了一声气音后，消失了。
柳枝意：“姥姥……姥姥……”
她张开了嘴，却忽然吐不出一句完整的音节。
过了几秒。
柳枝意：“妈妈……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她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副本，什么是记忆了。
柳枝意：“妈妈……妈妈……”
而在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中，躺在床另一边的身体终于动了。
“……枝枝？”
柳枝意虚抱着怀中妈妈的黑影，仰起头。
透过眼中的蒙蒙水雾，她从重叠的黑影中隐约地看到了姥姥的脸。
在这一刻，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胸膛：“妈妈去世的那一晚，你为什么没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