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熟悉的火焰。
方剑持心底最深最痛的一幕,再度在眼前展开。
火焰当中翻滚的躯体,尽管已经皮肉焦黑,却依然咬牙苦撑,不肯发出声音。但炽烈的高温直入骨髓,附骨而焚,终究超出了正常人的忍受范围。
于是那经过压抑的,犹如受伤的野兽低吼便从喉间,牙缝间迸散出来,让人不忍听闻。
三年前,他亲眼目睹父亲在停车场被烧成灰烬。
那古怪的蓝色火焰腾烧逼人,飘飞的湛青火苗四处乱舞。
那低嚎声,几乎每个夜晚都会在他耳边低回。
而那眼神……
即使在无尽苦痛之中,那间或投向爱子的眼神,依旧充满了不舍、眷恋、怜惜。没有求救,没有悲怜,反而像是在警告他,千万不要靠近。也像是带着一种安心放下。因为他看见自己的孩子在火焰伤害的范围之外,十分安全。
当年他还不懂,但是如今想来,在王自强的解说之后,他似乎能读懂父亲的眼神——即使烈焰焚身,永世沈沦,只要孩子平安周全,舍下自己的肉身皮囊也算不得什么。
他恨自己的胆怯,恨自己的无助,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在火焰中渐成飞灰。
闻讯赶到的王自强和消防人员,用尽手段也无法让火焰熄灭。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敢冲上去拥抱着父亲,不敢用自己的血肉去浇熄那火焰。
为什么不敢和父亲一同化灰而去?
为什么?
方剑持全身颤抖,泪水几乎已经盈满眼眶,视线却未模糊,反而像是被对焦之后的画面,更加清晰,更加逼入心魂。
身旁似有动静,方剑持侧眼看去,却是那青袍玉冠的剑客。只是此时他已不再是模糊的人影,衣袂须眉全都毫末可辨。
青袍男子来到他身侧,凝目看着那火焰中的人影,冷峻的眼神中,终究也有动容。
“烈焰燃骨焚心,强忍非人之痛,以护童心稚念,此人当是汝父?”
“是,是我爸爸。”
“是条汉子。”青袍人点头。
此言一出,方剑持强忍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终究只是个十多岁的大孩子。
青袍男子转身面对方剑持,清冷的容颜依旧,眼中却带着些许暖意。
“性情中人,悲痛情有可原。”他伸手指向那团火焰。
“但为君故,焰焚至今,汝心何忍?”
方剑持愣然望去——焰团之中,低嚎依旧,躯体抽搐燃烧,就如他每夜所梦所见,无尽轮回,无限重复。
他听懂了,有些不敢置信地抬目看向青袍男子——
“难道……”
“念定可为狱,念转可破执,俱在心念之间。”
方剑持泪眼朦胧,耳中满是低沈的痛苦呻吟,不舍地望着依旧焚烧的父亲。
是的,不舍。
尽管每次都悲伤入骨,痛入心扉,却让他能每夜都与父亲相会。
早已没了母亲,为什么上天让他连父亲都不能留住?
青袍男子看出他的犹豫,摇头喟叹。
叹息声中,方剑持只觉眼前世界忽然一黑,万物瞬然破碎。
* * *
方剑持猛然惊醒。
“少年郎醒啦?晚上去作坏事了齁!”计程车司机操著台湾国语打趣,把方剑持从梦境深处拉回。
方剑持坐直身子,发现车子已经开到新店的罗斯福路路段,正往山区驶去。
顾盼和孙厚德带着断剑离开之后,方剑持难忍心中好奇,于是尾随出门,搭上计程车直往长生墓园而去。之前顾盼与孙厚德在他面前,为了他不清楚的原因发生争执,主要的争执点环绕在是否该带着他一同前往捡拾到断剑的地点——山区的长生墓园。
虽然两人用词隐晦,刻意避开许多资讯,方剑持依然凭着蛛丝马迹、只言片语推测出结论:墓园现在很危险。言词中其中什么“渗透”、“具现”、“深渊”之类的关键字,感觉似乎牵涉到什么玄奥难解的秘密,又像是科幻小说里面的用语,让方剑持一度怀疑眼前两人可能脑子有问题。但是想到自己脑中的声音、梦中那青袍玉冠的男子,想到那把断剑一些诡异难解的状况,方剑持似乎又觉得这两人的对话内容没那么古怪了。
由于捡到剑的地点就在父亲坟墓附近,方剑持实在无法坐视任何古怪的状况发生而放任不理。就算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即使发生任何状况,其实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他觉得既然是自己捡到的这把剑,他就有某种责任。
而根据父亲以往的教诲,责任“不能逃避,只能扛起”。
于是他坐上计程车,前往未知的命运。
他的意识深处,某个自身无法察觉的小小角落之中,青袍剑客淡然点头,意甚嘉许。
* * *
整片墓园沿山坡而建,分成教会区和传统宗教区,无尽的墓碑成阶梯式绵延分布,从山顶直铺到山腰之间。
海拔不高,原本只能勉强称之为山的低矮山丘,此刻却被一片白茫茫的雾气笼罩。
孙厚德脸色严肃地看着脚旁的土坑,注意到坑底剑孔周围有些许高温结晶化的痕迹。
“果然是这里,那孩子没骗我们。”他拿出手机滑动,看着萤幕上APP显示的数字,“国际深渊指数0.42,确实已经渗透。”
“还不到灾难标准,依然是十六处的管辖范围。”顾盼淡淡地说。
孙厚德点头:“我已经通知行动组,我们的人很快就会前来监控接管,不过看这里的雾气浓度,搞不好很快就会有魔虫具现,甚至寄生人体。过去廿四小时的十公里方圆内,凶杀、抢劫等暴力性质案件数量遽增,显然深渊气息已经慢慢扩散。”他看向顾盼:“你们的人不出手吗?”
顾盼沉默了一会,叹气:“上面有严令,不到灾难等级,军方绝不轻动,你也知道现在的政治气氛……我的任务只有找到这把剑,其他的,我实在爱莫能助,毕竟规则就是规则,假如军方和执法人员都不能遵守自己立誓悍卫的规范和规矩,我们和那些狗屎民意代表有什么两样?”
孙厚德点头:“我明白,所以我才没让那孩子一起过来,我担心会有危险。”
顾盼笑了:“你该知道,只要我在,必能护他周全。”
孙厚德正色道:“你的能力强大固然是一回事,我却该为他的安危着想,这是职责问题,不可混为一谈。”
顾盼闻言肃然:“你是对的,我失言了。”
孙厚德点头,继续工作。只见他手持手机,绕着土坑勘查四周,不时留意萤幕上的数字变化,脸上神色越发凝重。
“按照你所见的景象,这里的状况必然会恶化?”孙厚德终于忍不住问。
顾盼摇头:“预知常常只是可能,一旦据之采取行动,未来会产生相应的波动变化,所以我看到的并非必然,而是几率。只有针对发生过的事情,我所见才会比较接近真实。”
孙厚德想了想:“这边我们会接手处理,你不妨先把剑送回去检验,说不定会有所发现。毕竟随天外流星掉落的剑实在罕见,还能冲击障壁,引发深渊渗透,想必深具研究价值。”
顾盼想了想,点头,调整左肩装着断剑的布包背带,转身正要离去,却发现雾气之中一个人影缓缓走来。
雾影朦胧之中,来者身形不定,似乎丝毫不把两人放在眼里。
顾盼、孙厚德互换眼神,立刻进入戒备状态,孙厚德更是直接把鞋袜都脱掉,赤脚而立,显得颇为滑稽。
雾气渐分,来人身形面貌逐渐清晰,却是一个穿着T恤牛仔裤的清秀少年。
正是方剑持。
方剑持看见两人不由一愣,又注意到孙厚德西装赤脚,状甚滑稽,忍不住笑了。
“孙大叔,顾姐,这么巧哇!”
听见方剑持的称呼,顾盼原本肃杀的凤眼笑得眯了起来,孙厚德却扳著脸。
“方同学!你来干嘛?”
方剑持微笑,丝毫不为所动。
“我来探望我父亲的墓地,应该不违法吧?”
孙厚德摇头:“这里已被列入管制区域,很快就要封闭了,你还是赶快离开吧!”说着目视顾盼。
顾盼笑吟吟地说:“孙大叔说得没错,还是让顾姐带你下山吧。”
方剑持不理会两人,继续前行,来到土坑旁边,望着下方那极为明显的剑孔,若有所思。
“三年来,这里从来没起过雾……”方剑持沉吟著,视线移向顾盼身上的布包。
“是那把剑引起的吗?”
孙厚德肃然不答,顾盼却接口:“严格说来,是这把剑捅破了不该被破坏的东西,造成连锁反应。”
方剑持有些难以置信:“不过就是雾罢了,为什么你们这么紧张?”
两人交换眼神,依然是顾盼开口,语调轻柔:“方小弟,这是机密,不能向你透露。”
“机密?”方剑持冷笑。“所谓的机密,不过是政府用来唬弄老百姓的借口罢了。”
孙厚德终于忍不住搭腔——
“方同学你想一想,假如类似科幻灾难的事情不列为机密,以台湾政客和媒体的习性,会发生什么状况?”
方剑持楞了一下,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蓝绿阵营必然会围绕政党利益,大作文章。媒体也会扩大报导,造成民众恐慌。然后真正重要的事情无法获得快速解决,却会衍生更多无谓的琐碎事端。方剑持一念及此,只能伸手搔头。
“可是民众总有知道的权利吧?”他有些勉强地回应。
“只有在确保人民安全的前提下,谈论资讯流通才有意义。”孙厚德快速接口。
方剑持张嘴,似乎还想再辩驳,孙厚德伸手作势打断:
“你若知道事情真相,知道到时可能造成的恐慌,你也会同意我的说法。同样的状况不只是在台湾,连对岸,美、日都有类似的问题。但是你可曾看过任何类似的新闻报导在媒体上被提起?”
方剑持尴尬一笑,犹豫了几秒才说话。
“……其实,我只是想问一下孙大叔为什么不穿鞋?是不是香港脚犯了?”